《指间风雨（1.23开始更新）》说书人遥

11、拾·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一）

　　日头不过刚刚有往上攀的趋势，陆少航早已整饬完毕，带着一队卫士驻守在城墙上。他是农家子弟，今时今日能有一个卫队长的职位在等级森严的大萧已是不易。手底下不过十数人，前日旬休，他便听手底下人抱怨，不过是一个小小卫队长，何必如此卖力？
　　“陆大哥，你就算如此卖力气，也不过是给上面那些……”喝得满脸通红的邱凯后半句话尚未出口，就被陆少航用手捂住了嘴巴，将后面那句“脑满肠肥的猪猡添几分油水”硬生生吞回肚里。
　　“陆大哥，你做什么？让我说个痛快不成么？！”邱凯有几分醺然，伸手拨开陆少航的手，却被陆少航狠狠一拳打在颧骨上，登时人便往后倒去，撞倒了酒家的三盏椅子两张桌子，倒在地上，额角磕在桌角，血迹斑斑。
　　“陆少航，你王八龟儿！打我做甚？！”邱凯醉醺醺起身，往额头一抹，满手心的血。顿时怒极，抓起散落一地的酒壶碎片便向陆少航刺来。陆少航眼睛亮得可怕，陡变身形，眨眼间功夫跃出几丈，捡起了顺着墙边摆放的长刀，皮鞘子也未摘，一手轮台敕剌刀法挥洒开来。如同狂狼围攻，骁辣狠绝，打得邱凯措手不及，邱凯心道不妙，酒醒了八分，不敢还击只得连连护住要害，仍被陆少航劈头盖脸打得心里叫苦不迭。
　　待到陆少航见邱凯再无还手之力时才停下了招式——那轮台敕剌刀法五之有二其时仍未使出。
　　他将长刀塞进腰带里，示意其他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兵卒们将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邱凯抬回军医处治伤。自己掏了银子补足店内损失，怒道：“现下可清醒了？！酒后妄言我一样重罚！有谁还敢胡乱说话的，他邱凯便是个好榜样！”
　　陆少航，你疯了么？站在城墙边上的陆少航忽然自问。近日总是有些恍惚，头脑里总是想到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声张的邱凯。
　　身后卫兵见陆少航站在过道一旁不走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直到陆少航自己醒悟过来，才错身让他们往前。
　　那伤势，哎……真个是我的过错。陆少航如此想了，又是踯躅当场。直到传令官一骑快马由城外飞驰到女墙下，冲他高声叫喊，他才又缓过神来。
　　“城上将士，速速下来……此是重要公文，转交城门官。”
　　陆少航听得此言，连忙从城墙上跑了下来，却与身边入城男子错身而过。
　　男子一袭黑衣，连坐骑也是黑鬃马。带了斗笠，江湖气颇重，估计又是城内小皇子豢养的豪侠壮士——这样的家伙，若是没有公文传达下来，便毫无招惹的必要。陆少航暗自思忖，可转念又想：若非惹了达官，他便是在外城奸淫掳掠，也断不会有人寻他晦气。
　　“敢问大人，何事如此重要？”陆少航好声好气与传令官说话，却无端遭那人一记白眼，那男人耻笑道：“这也是你问得的？卫大人呢？”
　　“回禀大人，我家大人近日身体有恙，大夫诊断需修养三日。有什么事情小人代为通传。”陆少航避免与那个跋扈官僚正面眼神交汇，答道。
　　“哼，一群窝囊废。”那官员嘟嘟囔囔，粗短的眉毛拧到一起：“小皇子的命令，速速给你家大人看了。”往陆少航手中塞了一卷东西，拨马离去。
　　陆少航接过嘴脸势利的传令官递给他的公文，看了封蜡上标记，不露声色，转身回到城墙上，将公文塞进铁衣和布衣的缝隙间，没事儿人一般继续指挥将士们巡逻。
　　“卫队长……那公文你不送么？”见陆少航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和他素来忠于职守的态度大相径庭，副官邹靖憋不住，低声问道。
　　“大人喝花酒现下还没醒来，吩咐过了不要扰他。这我可没有办法了。”陆少航拍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轻声说道。
　　“这、恐怕不妥吧？岂不是渎职？”那邹靖见陆少航今日态度，心下惊异万分，一不注意说出了僭越无礼的话语，话刚出口便捂住了自己嘴巴。
　　“那是小皇子的手谕，才不是什么紧急公文……”陆少航冲邹靖挤挤眼睛，续道：“那传令官是大画舫的出身，谁知小皇子又有了什么样的新花样？反正小皇子花样多着哩，一天三变，我等与其劳于奔命不如以静制动来得好。等大人醒转再作打算也不迟。倒是邱凯现在如何了？”
　　邹靖恍然大悟后赞同般点了头，听得陆少航问邱凯情况，往陆少航锁甲上击了一拳，道：“若是担心就自己看去呀！”
　　见陆少航脸颊陡然间红了起来，邹靖笑骂：“陆少航你小子，仗着自己种地出身一身蛮力，把邱凯撂倒，让那酒鬼在床上躺一旬的日子，不是为民除害了么？现下脸红个什么劲？”
　　“邹大哥，你净笑话我。他究竟如何了现在？”
　　“你当他是肺痨鬼啊？恁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这种皮外伤不还几日就好了？！倒是你当日可真是有心了……”邹靖摇头笑道。
　　邹靖名为陆少航副官，实则比陆少航要年长上一轮，做事稳得紧，却被城门官卫审陌斥为温吞水，故只得在陆少航手下做个副官。幸而他也不计较，反而喜欢上了这陆少航骨子里的淳朴与生性的果敢。
　　“我明明伤了他，哪有什么值得夸奖的，我还寻思如何给他赔罪，倒真是没脸见他了。”陆少航古铜脸颊隐隐飘上些绯红，衬得脸更加黑了。
　　“嗳？”邹靖嗔怪的声音响起，陆少航整个人都尴尬的有几分不听使唤。“我说，你陆大人有时是不是老实得过了头，硬是一点点夸奖都经不住。可真不知道你那年孝廉是如何得来的？一人斗群狼是不是比围在这京官屁股后面要轻松容易得多啊？！”
　　“我……”陆少航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只会嗫嚅：“那、那是两码事……”却不知邹靖虽面上严肃，心里早已笑得满地打滚，喘不上气，只等笑破肚皮了。
　　“好好好，你别说了——”邹靖连连挥手制止他的口吃，眼睛一眯，他偏生喜欢与这农家少年寻开心，他拍了陆少航肩膀，神色宽厚，忽有了长辈应有风范，正色道：“我现在就一五一十告诉你：邱凯他也不是那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娘们儿！兄弟们把他送回家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明白了——他说你虽然狠狠打了他，实则是护着他哩。他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个掌柜看着眼熟，他不就正是礼部侍郎幕僚的小舅子么，所以呀，他说他伤好了以后可是要大大的谢你呢！如此看来，你在这瞎着急，不正是添乱么？”
　　邹靖见陆少航神色有几分惊异，嘿嘿低笑了几声，示意他往前，卫队走得有些远了，二人得追上前去。
　　“他要谢我……”陆少航呢喃着跟在邹靖身后往前。邹靖实在是不明白这陆少航脾性，有时勇猛认真得要死，胸口上那道被恶狼利爪深深划进肉里三寸长的伤疤是这个十五人卫队里津津乐道的谈资；可偏生遇到旁人好言温语他便又如同转了性子一般粘粘糊糊，真是让人头疼得紧。
　　“是……这酒鬼说他定然在家备上五斤状元红五斤女儿红候着你去！嘿，可真不知道他是下了心思要谢你还是肚里馋虫又在作怪。”
　　邹靖说着往前，刀甲相撞发出“扣、扣”的声响，不觉已将发怔中的陆少航甩出了一大段距离。
　　待到陆少航再次回过神来，却是邹靖站在城门之下高声呐喊：“陆大人，卫大人家奴来禀，卫夫人要你此刻去取给大人作客厅牌匾用的柚木。”
　　邹靖声音嘹亮，仿佛唱出来一般。陆少航只觉得心烦意乱，这卫审陌家便真是当自己是小厮了？！心里烦闷的直想捶胸顿足，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了胸前小皇子手谕。陆少航只得苦笑：便是不当小厮今日也还是得去见那肠肥脑满的污吏。
　　回首一看，明明是眼里见的白日里京城好风光，心目看了却是四野茫茫，一地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