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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狩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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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因好奇而饲养过幼小的狼崽,那些原本应成长于山野林泉间的荒野的精灵,因眷恋她施与的食物和温暖的窝而变得如同狗一般温驯顺从。她深知太过渴望温暖会让人萌生奴性。她想,也许这正是自己最初并未选择从那个男人的身边逃离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那个戴着温柔沉静的保健室校医面具的、被媒体舆论称为“电锯狂人”的连环杀手的猎物,但在将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冷却、逐渐了解到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之后,她竟然丧失了逃之夭夭的兴趣。
她发现了他的自负,执拗以及任性妄为,比起杀手男人更像一个桀骜不驯的艺术家。他并非执着于犯罪,而只是在进行一场血腥的游戏。他从不主动出击,从不在保健室以外的场所对猎物举起利刃;令一名又一名少女为他神魂颠倒,进而自己主动走进他的陷阱,将懵懂无知的身体横陈在寒光凛冽的电锯之下,便是他在这场游戏中所享受到的至高无上的乐趣。他曾经是主宰一切的导演以及唯一的主角,而她在十六岁那年的九月成为了这场杀戮游戏的另一位主角。
她不在乎男人将轰鸣的电锯指向身畔的任何一位女性同学,她自己亦对她们怀有深沉的妒忌与憎恨。她在这场游戏中唯一的任务,只有保护好樱井惠美。唯有惠美,她不想失去。于是她开始终日如橡皮糖一般黏着惠美,不断地寻找各种各样的话题纠缠自己唯一的友人。她毫不迟疑地打破了彼时苦心维持的与惠美之间微妙距离,只为不留给挚友任何能够与男人独处的机会。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着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她的琥珀色眼眸的狩猎者,还远远没有放弃他所中意的丑陋猎物。任性妄为的杀手对她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与荒诞的自信心,他仿佛坚信终有一日这个唯一令自己失手过的猎物会再一次堕入他的陷阱,而在那条野性难驯的小丑鱼心甘情愿地咬上他的饵钩之前,他似乎对其他所有少女都丧失了兴趣与热情。男人对她的纠缠变得旷日持久,如同一场漫长的拉力赛。他们彼此都对比赛结果下了赌注,他押上他的骄傲,她押上她的生命。
男人不再悄无声息地送上暧昧的花朵,而是开始带着轻灵优雅的笑容与火焰般热烈的石蒜不断出现在她的左右。教室,校院,操场,走廊,餐厅,自行车库,男人无所不在。无论何时只要她抬起头环顾四野,便能够在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发现男人的身影。她没有勇气直视男人的眼眸,它们明亮温柔一如既往,澄澈的瞳光宛若一张锦丝织就的大网,以温柔的触感与微凉的温度将她覆盖,令她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忘记,暗藏其后的只有妄图取走她的性命的利刃。
她终究还是爱着他,尽管他不是温和善良的保健室校医也不是能为她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神祇。她知道他只是一个对妙龄少女毫不迟疑地挥下屠刀的冷酷杀手,然而他的笑容却那般似水温柔,琥珀色的眼眸宛若倒映于寒潭间的星宿,仿佛千万个旖旎幻境碎裂其中,散落一世繁华如梦。他只需投来一个温柔缱绻的眼神,便足以令她的心在瞬间变成一只被掰开硬壳的蚌,温暖柔软却又孤立无援。他依旧给予她寂静而又充满诱惑的注视,自始至终,从未停止。
她终于读懂他的眼神,那里没有鼓舞,没有期许,更没有任何人都不可能施与她的赞赏与尊重,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期待着将她像一条鱼一样剖开然后大卸八块的欲望。
然而她却感到异常满足。她笃定在自己成为他手下的亡魂之前,他再不会用这样的眼光凝视其他任何女孩,他终究还是属于她的,是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人的珍宝。男人对她那干瘪佝偻的丑陋身体的渴望,是这个世界对她惨淡的人生的唯一肯定。她沉浸在这样虚伪而苍凉的幸福感中,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只属于他与她的游戏。
她倾尽所有的时间与精力与男人周旋,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太轻易地死去。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因此当素来冷淡的父亲突然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孔询问她是否愿意搬家到北海道时,她没有丝毫迟疑便选择了拒绝。
然而专注于狩猎游戏的她却未曾注意到,惠美对待她的态度正一日比一日冷淡。
她早该意识到她注定无法赢得这场游戏,因为男人甚至没有耗费半分力气,便轻而易举地抹煞了她生命中最后一缕温暖的阳光。然而她却没有任何怨恨男人的理由,尽管男人从她的身边夺走惠美,轻易得如同随性摘取路边的一朵野花。倘若男人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认识樱井惠美,她一生中唯一的挚友。
十六岁的她太过天真。然而天真终究是空中浮尘,她抓不住。她终于什么都没有抓住。
事情发生在一个天色阴霾的午后。
“喂,雪月,”她从未想过惠美竟会有着如此阴郁的表情,记忆中的挚友微笑总是灿如阳光。这是挚友三天以来第一次主动与她交谈,惠美已经因为她所不知的缘由沉默了许久,“你跟保健室的月见老师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她心虚地压低嗓音,脊背不由自主一阵发冷。
“你骗人!”惠美愤然睁大双眸,姣美的双颊激动地痉挛着,“我都看到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一直在看着你、跟在你的身旁!”
“你在说什么啊,根本没有这种事……”
她只能硬着头皮编造谎言。她决不能让惠美因知情而陷入危险的境地。唯有惠美,她不想失去。第一个真心诚意地愿意对她微笑的惠美,毫不在意她丑陋的容貌与阴郁的性情而接纳了她的惠美,令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自己素未蒙面的母亲的容颜的惠美,她不想失去。
“闭嘴,你这个骗子!老师手里拿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红花是送给你的吧?你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理会他?为什么不感激到痛哭流涕地去接下那些花?你以为你是高傲的公主吗?”惠美狠狠瞪着她,晦暗的眼底激流汹涌,“为什么月见老师会在意你?为什么他只看着你一人?凭什么偏偏只有你能吸引他?明明是个丑八怪——”
她骇然睁大眼睛,四肢僵硬。惠美在说什么?惠美说了些什么?!
“哼……算了。我迟早会把他抢回来的,你给我等着瞧吧。”惠美的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挺有一套的嘛,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充其量只能在我身边把我衬托的更完美而已。”
冰冷的晚风吹乱她的额发,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个三分钟前还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挚友的少女离去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视野内全都是惠美往日的音容笑貌,如同故障的电影放映机,一遍又一边不停地播放——
她说我叫樱井惠美,请多指教;她说其实雪月你并没有多么丑啊,要自信一点;她说如果你不愿意说出来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她说没关系,雪月,与生俱来的缺陷可以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你绝对不会一无所有;她说雪月,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挚友,一生互相扶持吧。
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挚友,一生互相扶持吧。
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挚友,一生互相扶持吧。
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挚友,一生互相扶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