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电锯》慕容寄

6、崩毁

　　她愣愣地跟在男人的身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高挑秀颀的背影。洁白如雪的衣衫散发着浅淡却令人迷醉的草药香气，男人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曲折幽深的回廊。

　　那是她第一次进入保健室。四壁冰冷惨白，百叶窗被严丝合缝地拉紧，狭小的屋子阴暗潮湿，处处弥漫着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男人将她领入这个棺材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随后便径自默然走进了储物室。

　　她独自一人忐忑地坐在病床上，狂热的喜悦逐渐散去，不安的思绪幽暗地蔓延开来，化作巨兽蜷缩在心底蠢蠢欲动。她沮丧万分地将头埋入膝间，因惶恐与懊恼而不断晃动着双脚。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脚跟蓦地踢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一声钝响在寂静的空间内晕染出阴郁而诡谲的氛围，她诧异地跳下床俯身往床底看去。

　　她的脸色在认清目之所及的事物的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

　　回忆如同闪电撕裂荒原，不久前在晚报上读到的某条令人不寒而栗的新闻倏然跃入她的脑海。

　　“呐，松山同学，你知道为什么老师一直能送给你盛开的石蒜花吗？”

　　数分钟后储物室的门幽然开启，她拼尽全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抬起头，那个曾为她晦暗无光的人生带来暖意的、重要到胜过她的生命的人就在眼前长身而立，琥珀色的双眸隐藏在门扉的阴影中如同碎钻般灼灼闪烁，宛若三途河畔燃起的红莲之火，交织着明媚的光辉与诡谲的暗影。

　　“因、因为……血……”

　　她狠狠咬住下唇拼命压抑着哭泣的冲动，血腥的气息在口腔内钝重地蔓延开来，却依然无力平息泫然欲泣的颤音。

　　“怎么，原来松山同学已经知道了啊……”男人轻轻挑起线条优雅的柳眉，唇角嫣然倾泻而下的笑意宛若冷月般曼妙而森然，男人缓步逼近坐在病床上再也难以止住颤抖的她，“传说中，石蒜生长在冥河的两岸，只要有鲜血的浇灌，就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不要！！！”仿佛被挤压到极限的气球于瞬间炸裂，她猛然暴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使尽浑身气力狠狠推开面前的男人，夺门而逃。

　　那是她十六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激烈奔逃，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内景物如暴风雨前的苍穹般急遽变幻，耳畔呼啸而过的秋风拉奏起一曲激昂的歌咏，她发出转动的老旧门轴般凄厉喑哑的嘶鸣，如同旋风一样迅疾而仓皇地卷过从校至家的每条街巷。她不知道如此狼藉的奔逃能否助她逃离深渊，她只是不想毫无抵抗便堕入地狱。

　　她清楚那个笑容苍冷如月的男人并未紧随身后，然而她无力停下脚步。一路狂奔回家，用颤抖不已的双手反锁上小屋的门，她终于瘫倒在床上发出崩溃般的哭泣。

　　她早该认清彼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多么浅薄及单纯。她早该明白哪怕她整颗心都由纯金打造，依旧丝毫不及那些镀金的光鲜亮丽的外表。那副丑陋的皮囊成为横亘在她和幸福之间的永难逾越的鸿沟，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愿意对一只正身处于泥沼中哭泣并打磨着自己的心的丑小鸭，慷慨地施予哪怕一丁点的关注与关怀。

　　她以为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眸的男人会不一样。他是那么的美好，像极了她所酷爱的文艺片里那些脸色苍白神情肃穆的牧师。他送给她石蒜花，大朵大朵怒放的火焰灼伤了她的瞳膜，却令她冰封已久的心底开始漾起希望与梦想的涟漪。她不再浑噩度日，从此她只为他赠与的热烈的赤红色花朵而活，只为来自他的无声的鼓励与赞赏而活。她以为他给了自己所渴望的一切，她以为他给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肯施舍的关注和尊重，她以为是他让她已然疲于奔逃的的无处容身的心灵，终于寻觅到温暖安定的栖身之所，她以为。

　　她应该是爱着那个男人的。不，或许那并不是爱情，不是那种浅薄而又嬗变的东西。她的一切都只属于他一人，他是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光。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把视线从病床下血迹斑斑的绳索与铁桶上移开，她依然无法装作没看到那把被他从储物室里取出并悄然隐藏于身后的、寒光凛冽的电锯。

　　他不是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神祇，他只是一个演技超群的狩猎者。他的目的并非让她获得光彩夺目的新生，而是夺走她原本黯淡无光的生命。

　　她早该认清自己一生早已注定必与孤独为邻，可是她那么轻易便忘却了自己是一朵霉斑，是一块肮脏的抹布，是一只在众人或怜悯或憎恶的目光下苟延残喘的可怜虫，只为那一枝又一枝因吸饱鲜血而欢快盛放的恶毒花朵。它们如此虚伪脆弱，不堪一击，只需要几十个小时便枯萎得面目全非。而她竟然将其视若珍宝，天真地以为那是自己黯淡无光的青春年华中，最为珍贵且无可取代的宝物。她沾沾自喜，乐不可支，如跳梁小丑一般可悲可笑。

　　她丑陋而又愚蠢的十六岁终结在一个美丽的谋杀陷阱中。她仰起头，狂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