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80、彷徨

　　抓捕李新隆的过程很具有戏剧性，小蔡他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人，甚至怀疑李新隆出市了，没想到，最后在李新琴家附近的鲜花种植园找到了李新隆。
　　李新隆嘴巴很紧，愣是没吐出什么。徐澍年一边走访在福利院收养过儿童的家庭，一边查李新琴的社会关系，真的让他们查到了李新琴跟葛院长更早的联系。
　　当年李新琴在服装厂打工，跟一个同事莉莉很要好，后来莉莉未婚生子，回老家避风头，但孩子还是被抱走了。李新琴陪莉莉去福利院找孩子，认识了在那里当保育员的葛朋娟，也就是后来的葛院长，葛院长请她们吃了一顿饭，给了她们两百块钱，说服她们回家。莉莉伤心欲绝，跑到隔壁市打工，跟李新琴的联络变少了。后来莉莉听说，李新琴被葛院长介绍给一个男人，两个人很快结婚，莉莉回来参加了婚礼。
　　提到婚礼的时候，徐澍年对面年过三十，神情一直很无所谓的莉莉停下不说了，她拈出一根烟，示意徐澍年给她点火。徐澍年拿出打火机凑到她面前，却看到了餐馆墙上禁止抽烟的标语，莉莉看着他收打火机的动作，笑了一下，摸出自己身上的火柴，嚓地一声低头点亮，将燃尽的火柴棒随手一扔。
　　“徐警官结婚没有？”
　　“没有。”
　　“我不结婚是因为没有男人要，你是为了什么？”
　　“刚才送你来的人是？”
　　“那个人有老婆，有孩子，贱得很。”
　　徐澍年没说话，但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对她反感的痕迹。莉莉看他一眼，从来没有男人不是为了睡她而听她说话，也不是为了窥探隐私，高高在上施舍同情而听她说话，她语气里本来充满一些自卑自傲的情绪，吐出一口烟之后，慢慢化作了一种柔和的伤感。
　　“哥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跟那些警察也不一样。”
　　“你不喜欢他，会离开他吗？”
　　“我需要钱，他对我也不算差。今天我本来想自己来，但我妈让他来送我。我妈知道他的事，还是让我跟他在一起，她自己生的儿子死了，把他看作半个儿子。如果我跟他掰了，不一定能找到更听我话的男人。”
　　徐澍年不知道该说什么，保持沉默。莉莉抽了一会儿烟，仿佛很高兴一样，招手让服务生送啤酒，徐澍年说自己最近不喝酒，莉莉说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但还是让服务生换成了苹果味的锐澳。
　　“我再说下去，你就要不耐烦了，我还是先说小琴，李新琴的事吧。你一说她的名字，我大概就知道你想问什么。”
　　“刚才我们说到婚礼。”
　　莉莉露出一个神秘的冷笑：“当年她跟我说，她不是自愿结婚的。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广超对她做了什么，她不告诉我。王广超那个人看着很老实，戴眼镜穿西装，装得一本正经，私底下偷偷约过我，我的确跟他出去了。他想跟我上床，我问他要钱，他不给，骂我是婊子。说的就好像我不收钱陪他睡就不是婊子一样，为什么不要钱，钱可比他的屁股干净。”
　　王广超。
　　徐澍年意识到他们一直以来忽视了对王广超的调查，毕竟他们以为案子只跟李新琴有关。
　　“这些事你跟李新琴说过吗？”
　　“你看，十几年前的事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当然说过。她问我为什么要跟王广超出去，我说今天是我，明天也会是别人，男人靠不住的。她一个劲儿地哭，说她恨我，我说又没真上床至于这样吗，她给了我一巴掌。我没生气，真的。我不会生她的气。我问她想不想一起去广州，问她为什么不离婚，但她选择做她的富太太。我也没去广州。我一个人不行的，世界太大了。”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不联系的？”
　　“其实从那之后，关系就很淡了，一开始是偶尔一起吃饭，后来只有过年的时候见面。直到五年前，我换了手机号让她找不到我。不过她也不会想起我。她变了。”莉莉停顿一下，接着说，“哥哥，后面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不要记在本子上，上法庭找证人也不要找我。”
　　徐澍年略一思索，点头。
　　“我有一个堂弟，年纪到了一直没结婚，我妈让我问问小琴，问她有没有对象可以介绍，她真的带来一个姑娘，才十四岁，南方口音。我问她，姑娘家里同意吗，她说同意。我不相信，我说这不是拐卖吗，犯法的。她说不是。她说离开家来这里，能让那个孩子过得更好，她是在帮助她。我知道她说的对，我也相信她的心是好的，但我觉得她疯了。”莉莉的表情变得有些悲凉，她定定地望着半空一个点，轻声道：“本来我不该说这些的，我背叛了她。”
　　“你还是说了。”
　　“我看到了新闻，那个死在下水道的女孩。我没想到这些人会到杀人的地步。”
　　“在那之前，你从没想过报警吗？”
　　“警察会管这个吗？要不是因为闹出人命，他们才不管。”讥讽的语气。
　　“你是为了袒护她。”
　　“天啊，会告我是从犯吗？”女人眨了一下眼睛。
　　很突然地，莉莉的过往让徐澍年想起另一个人，曼妮。过去的小琴和莉莉，今天的久久和曼妮，竟然有惊人的相似。或许从某方面来说，久久和曼妮就是选择了另一条路并且有路可选的小琴和莉莉。如果久久早早跟男友结婚，如果曼妮留在这里不去新加坡。
　　莉莉的脸上透出衰老的征兆，没有小琴，只有李新琴。这太可怕了，莉莉看向肮脏的玻璃窗，人潮滚滚，她很想一头扎进去，被经过的车轮碾成尘土，这样做是否能再入青春红尘。可莉莉又觉得，这样的人生，她不想重来了。除非这些车子一个接一个撞在一起，一整条街停止流动，所有人类在车胎爆炸声与灰色烟雾中奄奄一息，她喜欢灾难。于是时间停在了她们年轻时上街买菠萝块的那一刻。

　　离开前，徐澍年问莉莉还想去广州吗，他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广州，可以提供正经的工作机会。莉莉说，或许吧。莉莉给他讲了另一个故事，她说世界虽然很大，还不至于让她止步。当年，她有一个老乡在广州打工，她差点去找他了，结果得知那个老乡在广州被活活打死，就因为他身上没带证件，警察把他带到了收容所。身份证123456789他变成一串字符在宇宙间飘荡。
　　她恨广州，在电视上看到广州有高大的榕树，也恨。她哪里都去不了，连一只在门缝间静悄悄穿梭的蟑螂都比不上，所以她恨。那个世界太远，太沉默，光是湿热的夏日，冰冷的霓虹，终夜吐焰，磷火萤飞，足够她恨。

　　《北方日报》顶着压力持续报道何冠军的事，甚至出专题跟踪调查，向公众披露真相，终于让民众愤慨不已。这类权贵横行霸道的新闻，最容易激起市民心中的不平，连带着潘小匀也成了传说中的人物，甚至徐澍年晚上跟小蔡坐出租车回住所，都听司机提了一嘴。司机一边听城市广播，一边骂何家的人，下结论道：“那可是活该啊，杀的好。让我来，也肯定不如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小蔡说：“杀人是违法的。”司机说：“法是什么，法是保护我们平民老百姓的，既然这都保护不了，那还什么法不法的，谁还要听你的话？”小蔡说：“这么说你不希望凶手落网。”司机看一眼后视镜，拖着嗓子悠悠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开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小蔡被震住了，说：“哥，你还会作诗呢？”司机十分得意说：“《水浒传》你都没看过？”小蔡惭愧。徐澍年说：“鲁智深在六和寺听潮信坐化，这是他留下的偈语。”司机说这就对了嘛。小蔡看向徐澍年，眼神仿佛在问什么意思，徐澍年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徐澍年知道，这就是司机对行凶者的看法，隐隐指向小匀，可他不希望这是小匀的命运。
　　不知为何，徐澍年想到了小匀做的那个关于漆黑下水道的梦。下水道会通往哪里，会通往钱塘江吗？
　　江水东去，卷起千堆雪。
　　徐澍年找出手机短信看，草稿箱里已经存了数十条。每一条在将要发出去的刹那，他又松开了手指。其实他可以仗着警察的身份，光明正大往医院打电话，小匀也一定会接。可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哪怕像以前一样聊聊案子也好，或者聊聊天气、晚餐，借给他的书，但他们现在最不能聊的就是案子。永远是案子。
　　媒体报导给何冠军的邻居一家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但谁都没想到竟然会到自杀的地步。一边是舆论上的道德指责，另一边是毫无下落，可能已被黑恶势力绑架的家人，以及受到质疑的自闭症孩子，曾经得过产后抑郁症的女主人。谁也说不清，这场火到底是从哪一簇火苗燃起来的。
　　小匀看到报导之后，放下报纸回了病房。本来小匀只在电视上看动物世界，冯治卿走进来发现他在看本地新闻节目，连忙拿走他手里的遥控器。小匀穿病号服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电视上的画面，房子完全被烧毁了，甚至何冠军家也被烧了一半。青烟袅袅之下，只有那丛玫瑰花依旧艳丽非凡，傲立在断壁残垣，红得滴血一样。
　　小匀目光凝重，冯治卿关掉电视。小匀道：“前天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冯治卿回答：“见哥让你好好养伤，知道这些伤神。”小匀看他一眼，冷淡说：“我是被捅了一刀，又不是在这生孩子。”
　　冯治卿很想笑，又觉得不是该笑的时候，于是故意绷紧神情，看向别处道：“在见哥眼里，你也跟要生孩子差不多。”
　　小匀不接他的话，问道：“事情，是你们做的吗？”
　　冯治卿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意识到小匀说的是那场火。冯治卿生气道：“小匀，你说什么呢，虽然这种事我们的确做得出来，但不是我们动的手。而且就算是我们做的又怎么样，我们逼他们又怎么样，不都是为了你吗。”
　　小匀听到“为了你”，眼神变得忧郁晦暗。冯治卿张了张嘴，忽然有点后悔，他不该这么说的。他知道小匀远没有看上去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小匀这幅神情是在自责吗，可是他们凭什么为不相干的人负责。
　　小匀将手贴在腹部，仿佛又感到伤口隐隐作痛，他蹙眉低下头，等这一阵痛感过去。冯治卿伸手扶他，小匀回避，冯治卿差点被旁边的椅子绊倒。无可奈何地，冯治卿看着他如瓷器一样苍白的脸，看他要把病号服抓皱了，立刻转身给周砚打电话，小声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