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78、连环

　　欧阳律师一直记得几年之前，自己刚工作时差点迷路的事。当时他开着一辆奇瑞□□进别墅区，保安百无聊赖听收音机，放他通行，目光在他褪色的二手车身上扫过，问道：这是蓝色的？欧阳律师说：准确来说，是爱琴海蓝，不过是清晨的爱琴海蓝。
　　保安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一句世上最没用的话。
　　浅蓝色的老旧奇瑞□□在一众豪车中穿行，停在路边的空位里显得格外娇小，像是一块哆哆嗦嗦的果冻。然后欧阳律师就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个午后，冒着烈日见自己的客户，迷路，中暑，搞砸了合作。今时今日，欧阳律师再次来到这个别墅区，开的却是一辆气派的奥迪。久久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问他是不是迷路了，欧阳律师忆起前尘往事，道：“怎么可能呢。”久久眨巴眼睛，不知道回什么。欧阳律师拧了一下领带，装作一本正经说：“迷路太正常了，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装上了自动导航。”
　　久久说：“小匀不会迷路。”
　　欧阳律师“哦”了一声，声调上扬：“一条道走到黑是吧。”久久谴责地看他一眼，欧阳律师笑眯眯说：“无意冒犯。”
　　久久说：“小匀真的不会迷路。”
　　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久久做过烘焙店的兼职，第一次上夜班，她坐错了公交车站点，坐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小时，没等来那辆车。小匀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还没回来，她说不知道自己在哪，甚至不知道在路北还是路南。
　　公交站牌褪色了，她看不清上面的字，路在整修，路牌也不翼而飞。货车轰隆隆经过，尘土飞扬。总之她也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十五分钟之后，小匀变魔术一样从路对面走过来，穿薄薄的白色羽绒服，在路灯下像是一个幽灵。他们步行了五百米，找到另一个正确的站点。小匀告诉她，从烘焙店出来，走那条全是柳树的路，到达一个贴着寻猫启事的电线杆，然后拐向一个破损的井盖，往前走就到了。
　　久久问，寻猫启事会找到猫吗。小匀回答，不一定，不过或许猫想要消失。久久说，对一只小猫来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小匀说，嗯，是吧。
　　欧阳律师把车停好，走上去按门铃。久久回头望着斜对面的别墅，那就是何冠军跟他朋友死的地方，花园里的玫瑰花格外艳艳绵绵，红得泼眼浓如酒。
　　久久一大早就给律师打电话，欧阳律师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把她带上了。久久问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欧阳律师回身，道：“何冠军的邻居就是案子的证人，一个六岁的男孩。你想不想救你的朋友？”
　　“这有什么联系吗？”
　　“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他的证词真可信吗？”欧阳律师指了指自己的头，“万一他这里有问题，那就更不可信了。”
　　“什么意思？”
　　“我查到那个孩子有精神缺陷。”
　　“这算是钻空子吗？”
　　欧阳律师看她一眼，表情闪过一秒复杂，紧跟着笑了笑，边按门铃边说：“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当然不算。”他用了一点小手段查到那个男孩有自闭症，还在幼儿园里有过攻击行为，甚至曾经把对门的孩子打伤。
　　这是不道德的，欧阳心里清楚，但他做好准备在这上面大做文章了。把那个孩子的病公之于众，在舆论上施压，证词极有可能作废。利用一个病弱可怜的孩子——
　　可是谁不可怜，死了的邱蓉蓉不可怜吗，潘小匀不可怜吗。世上贫弱无辜的人那么多，他自己也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他要每个都去可怜吗。
　　没有人开门，欧阳律师看了眼手表，说：“看来我们来得不巧。”久久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去看，发现对面的别墅门打开了，何冠军的邻居一家人都在，表情很不好看，男主人急匆匆打开车库门，取车离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律师也回头看，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不过这不妨碍他大步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女主人不关心他是什么人，也不关心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嘴里只说着：“报警，报警。”
　　欧阳律师吓了一跳，把久久拽在身后，四处张望。这时女主人接了个电话，从电话里，他们都听明白了，女主人的父亲，男孩的外公，早上钓鱼时突然失踪了。

　　伤口好得缓慢，还有恶化的迹象。
　　小匀对着医务室的镜子看自己光裸的肩膀，医生给他准备新的绷带，问他没有休息好吗。小匀没说话，手指掰开溃烂发红的伤口，凝视着那一处裂缝，一旁的医生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给他拿酒精棉球，问道：“疼得厉害吗？夏天就是这样，不小心点很容易发炎的。你本该留在医务室多住几天，但上头不让你在这。”
　　那些人故意折磨他，伤口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只准给他包扎，不准给他开止疼药，小匀只能一直忍受疼痛。高飞本来想把自己送进医务室拿点药，小匀拒绝了。高飞，就是当初为了给女儿治病，在街上打了冯治卿的那个人。
　　高飞话不多，不过做事尽心尽力，小匀说一，他不会说二。周砚的确会用人，可是这也无法改变小匀的处境。果然小匀刚穿好衣服，医生悄声说：“我听说有人想把你调走。”
　　这种话医生不该说的，但她看小匀被折腾，到底还是不忍心。小匀问：“什么时候？”医生道：“可能是明天。普天看守所，那里条件很差，看得也更严。”医生说完扭身收拾东西，“不要告诉别人从我这里听到的。”
　　小匀知道普天看守所什么条件，他在那里待过。小匀回到宿舍，路过高飞门口时看他一眼，高飞对他点一下头，一切正常的意思，但小匀对他摇了一下头。
　　之前小匀对高飞说过，摇头代表要出事了。高飞表情变幻，目送小匀离开。
　　他这种看管得不严的人，有门路拿钱换点东西，小匀什么都拿不到。高飞听小匀的话，每过一两天让看守的警察帮忙拿点东西，烟、食物，或者扑克牌，警察跟他熟了，发现拿的东西没问题，对他完全放松。昨天他说自己结婚纪念日，家里人会给他送蛋糕，裱花很美，于是他拿到手吃完，里面藏一把折叠刀。
　　高飞把刀藏在衣服里，第二天早上吃饭到食堂角落跟小匀碰面，他以为小匀想要刀保护自己，没想到小匀对他说：“我要你拿那把刀，杀了我。”高飞瞳孔紧缩，一下子愣住，小匀微勾嘴角，道：“不是真的杀，要你用杀人的劲头，对我下狠手。”
　　高飞欲言又止，小匀看别的方向，嘴里的话却还是对他说的：“捅在肚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我会擦干净指纹。不这样做，我明天就要被带走了。”
　　“我……”高飞被小匀的勇气震撼，一时无法回答，旁边有人经过，他低头看餐盘，过了一会儿才抬头说：“见哥是让我来保护你的……”
　　“听我的话，就是在保护我。”
　　高飞还有一点犹豫，小匀说：“下不了手吗？”高飞看他一眼，余光来回扫向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们，从腰间拿出折叠刀轻声说：“好吧，我来。”
　　小匀看向别处，高飞打开折叠刀，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忍。食堂地板微微反光，小匀盯着那点反光的地方，直到刀子嗤地一声插进来，他轻轻抖了一下。小匀合上眼睛，低声说：“走！”
　　高飞走了。小匀强撑着身体握住刀柄，拇指慢慢摩挲，感受到了鲜血的温暖湿润，疼到极致反而麻木。其实这回事就跟切蛋糕差不多，只是误切开了一颗浆果的心。小匀肩膀微耸，头却垂下去，如同蝴蝶张着翅膀黏在了奶油上。
　　小匀听到了流血的滴答声。
　　白色制服被血浸湿，蜿蜒从大腿流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不对劲，大声叫喊，小匀伏着脑袋想要笑，可是疼痛支配了身体，他渐渐失去意识。
　　这点伤害又算什么，比起他经受过的，又算什么。小匀倒在地板上的血泊里，努力睁眼看天花板，好冷，雪白的灯管仿佛在轻轻摇晃，照下一片惨淡的雪光。
　　照在小匀苍白清癯的脸颊上。

　　水龙头没有关紧，滴答声如同流血。
　　小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蹲在浴室地上修水管，奶奶问他修好了吗，他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奶奶又问他修好了吗，他说没有。
　　阿宁给他递工具，他累得想要坐下，腰酸腿麻。阿宁将手按在他肩膀上，说：“算了，小匀。明天找人来修吧。”他叹气说：“真难啊。”
　　可是动作还没有停下。小匀拧了一会儿扳手，回头问身后的人要工具，周砚衣冠楚楚站在那里。小匀有些迷茫，周砚半蹲下来看他。小匀问：“你要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我在修下水道。”
　　“小匀。”
　　周砚看着他的眼睛，小匀偏头，听话放下扳手。周砚把手给他，将他打横抱在怀里，从浴室抱回卧室。小匀坐在床上，周砚摸了一下他冰凉的赤足，那只手温热有力，握住了他的脚心。周砚吻他。
　　小匀身上的浴袍很容易褪掉了，他全身赤裸，周砚只是轻柔吻他的嘴唇。
　　这么温柔的吻，不像是周砚，更像是徐澍年。小匀靠在他身上，周砚伸手抱着他，他们安静又轻柔地接吻，在他小小的卧室。校服扔在床头，桌子上放着没写完的卷子，风扇吹着腰侧的肌肤，他才十六岁。有人在敲门，还有人在阳台下叫喊，但他们在接吻，在他小小的卧室。卷子旁边有一碟切好的西瓜，海报被黑色胶带贴在墙上，窗台上晾着一双运动鞋，钢笔没盖上盖子，笔尖微微干涸。
　　他才十六岁，在床单上如雪白的宣纸展开，他躺下来，周砚脱掉衣服，俯身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他们躺在一起什么都没做，周砚摸他的头发，他趴在枕头上看窗外的天空。
　　不，这不是周砚。
　　小匀回头看卧室的门，陈卓尔浑身是血将门撞开，忽然倒在地上。小匀腿间也有血，身上还有性/爱之后的掐痕和吻痕，短发凌乱，眼里甚至有眼泪。
　　可是周砚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