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103、幻身

　　期末考试之前有一次模拟考曾跃宁考得很烂，我本以为他期末考也会完蛋，窃喜了好一阵子。成绩是他唯一能在小匀面前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带小匀吃法餐，给小匀买杜嘉班纳的鸭舌帽，他还在对着台灯改卷子。
　　小匀对曾跃宁很担心，连着两天都没找我。不就是曾跃宁发现我得手了吗。不过后来我又知道，曾跃宁求他爸出钱帮小匀，他爸吞吞吐吐怎么也不答应，被逼急了说出真相——他们家没多少钱了。当年他爸做生意赚的那些钱，一半被他送给了前妻，一半被他们大手大脚花完了。
　　曾跃宁他爸，说来也是个笑话。好哥们把这段传奇事迹告诉我，他爸年轻时是出租车司机，家境跟小匀差不多，结婚多年之后包了个年轻小三，曾跃宁他妈一气之下离婚回娘家，他爸追过去跪地相求，发誓再也不犯，并且当场砍下自己一根手指，他妈还是不肯原谅，对儿子也断情绝义。这么多年，曾跃宁他爸果真没再娶，也没再找女人，但是跟他断掉的手指一样，没了的东西，就是没了。最大的笑话是，他前妻把他当提款机，他还觉得自己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
　　放暑假之后，曾跃宁没有把他打工的事告诉小匀，是我带小匀去吃饭时看到了他。我扯着嗓子叫:曾跃宁，曾跃宁。他穿着服务生的衣服，浑身僵住不回头，还在那装呢。我又扯着嗓子叫:过来，跟小匀打一下招呼啊。
　　我叫他没事，但一提小匀，他就回头盯住了我。他端着托盘，生鱼片的盘子旁边有一把小刀，他恨我。有那么一秒，他一定浑身发抖，想要杀了我。我没有为难他，只是觉得这幅场景很有趣。我对他说:干嘛，你要赚钱给小匀赎身吗。
　　曾跃宁还没发作，小匀拿起果汁泼在我脸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怔住，过了几秒才想起擦脸。我听到小匀对曾跃宁说:你先走。
　　我的第一反应是，妈的，不跟他计较。但我反应过来之后，说:潘小匀，给你好脸不要是吧，别逼我动手。
　　小匀说:我怕你吗。
　　我说:你最好怕。
　　小匀说:疯狗谁都会害怕。
　　我说:小心咬你。
　　小匀说:让你消失就不用怕了。
　　我扔下餐巾笑出声，他还真有大志。他不怎么吃东西，接着给自己倒果汁，果汁盒很宽大，显得他的手稚嫩。他怎么让我消失，就用这双手吗。我夺走果汁盒，冰冷看着他，他喝一口果汁，抬起眼睛看我。又是那种眼神。

　　之前为了弄清小匀在想什么，我强行翻过他的书包。趁着他洗澡，我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地板上，跪在地板上一样一样翻看。自从上次作文的事，他把自己流露真心的一些东西烧了，但我在他的数学笔记本发现了他的日记。以下是我根据记忆进行的转述，我还是觉得小匀的第一人称跟我妈的第一人称一样，只是写了一些无聊而情绪化的东西。
　　一个清晨，大雾弥漫。小匀独自一个人在上学的路上走。快要走到公交站时，他看到站牌下有个人等车，这时一辆公车停下来，不偏不倚，车门正好在那人面前打开，路人无声无息上车，车很快开走，消失在大雾中。小匀不知怎么被这一幕触动，他心想，平平常常、按部就班又冷酷。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定时从钟表里弹出来的木头小鸟，叫三声之后，又缩回钟表。他觉得那个等车的路人，就像是一只飞回了时间墓穴里的小鸟。
　　小匀觉得，公交车让他想起了死神的马。“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白色的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小匀说，小时候他以为公交车能带他到天涯海角，大巴车也能带他到天涯海角。后来才知道公交车只是在八音盒上转圈，只是载一些像他这样贫穷的，只能投下两枚币的人。
　　小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大雾中的公交车。车门打开，关上。将人吞进去，吐出来。他见过奶奶坐在电灯下数钱，将一元、五角、一角的硬币一枚枚归在一起。小匀好奇在旁边数，牡丹、梅、菊、兰、荷，怎么这么多花，他还没见过这些花呢。花钱，花花心肠，花花世界。奶奶问他喜欢什么花，小匀说，我都喜欢。奶奶说，好孩子，你的心大。小匀说，为什么叫做花钱，因为这些钱上有花吗。奶奶说，是呀。小匀走上公交车，踮脚投进两枚币，走吧，快走吧。带他和爱的人离开这里，他可以坐在那个小小又方方的座位上耐心等待。花园，花天酒地，花明柳暗。花心愁欲断。他听到清脆的硬币坠落声，如果这也是“花”的声音。
　　在小匀的记忆里，每天睡觉前，奶奶总是坐在桌边数钱。他们家所有的钱都用一块灰白的布包着，奶奶算完开支之后，郑重地打开布，把纸币、硬币数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再拿出明天预算花的钱。奶奶拿出五毛钱给他买糖，他扭扭捏捏不要，抱着玻璃罐晃里面的冰糖。后来小匀知道，只有他们家才会每天这样数钱，就像抚摸一只忠诚谦顺的，活了几十年的狗。奶奶常常心怀感恩。

　　但在我眼里，这个老太婆除了所谓的善良一无是处，善良只是意味着怯弱无能，以及拖累别人。像只待宰的羔羊，老羔羊和小羔羊。
　　小匀发现我偷看他的东西之后很不高兴，或许这也是他想分手的原因之一。尤其我在他面前说漏嘴，说他奶奶是死老太婆。他一定后悔了，没想到我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还要烂。
　　我嘴上说，蹭蹭，绝对不进去。那天我压在他身上，抓住他的两只手，差点就得逞了。他打我踢我，我薅他的头发，捂他的嘴，把枕头往他脸上按。我操他的大腿。我骂他，拿东西扔他。他逃脱。我开心说:你生什么气，我跟你闹着玩。
　　小匀说:离我远点。
　　我说:你花我的钱，还让我离你远点！
　　小匀说:你以为我会被这些东西绑架，那你就错了。这点钱就想让我把自己卖给你？况且是你父母的钱，不是你的。你就算拿出一千万，我也不会点头，没人能逼我。
　　我差点气疯了，把东西往他脚下摔。这个反复无常的贱人，利用完我，就要跑了。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没能得手，我的耐心被耗尽了，现在他还要跑。我等他等得足够久了，忍得也够久，世上哪个男人能像我一样这么有爱心。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接着在外面找工作，他一个人的钱不够，还有曾跃宁。甚至他想休学一年，打工赚一些钱，再接着上学。他把钱给我，说剩下的也会尽快还给我。他的话让我失去理智，我意识到自己真要失去他。第二天，我就把曾跃宁打了一顿，我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楼梯。曾跃宁在医院躺了三天，很可惜，没能把他脑子摔坏。
　　这一次，小匀正式对我说。他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妈妈在电脑前坐下，系一条紫色丝巾，温柔望着我。我上半身穿着衣服，下半身没有。地上扔着用完的纸巾。没关系，她又看不到我的下半身，不是女人该看的地方。
　　她说:宝贝，怎么了？
　　我说:心里，难过。
　　她说:你知道妈妈都会听你说的。
　　我说:毁了他。
　　她说:你在说什么？
　　我说:上了他，毁了他，爱他。
　　她说:不要……
　　我说:你爱我吗？
　　她说:不要……不要……
　　我大声说:那就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听我的话，让我高兴，赞美我，夸耀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
　　她说。
　　她在屏幕中流泪。
　　我哈哈大笑:你欠我的，谁让你把我生下来，妈妈。你把恶魔、同性恋、虐待狂带到了世上，妈妈。你让他成为了一个男人的儿子，现在他也要成为一个男人，妈妈。

　　我又像开始那样跟着小匀，这一次，是琢磨着怎么报复他。放学之后，我拦住他说一起谈谈，他说没什么好谈的。我坚持跟他说话，就在学校的后湖，他想了一下跟我过去。我请求他跟我在一起，我说自己会改。
　　他说:你不会改的，你是这样的人。
　　我说:你被我亲了，被我摸了，你不干净了，没有人要你。
　　他穿校服，背书包，跟我第一天见他时没有任何区别，连头发丝都没变。我没有改变他，他却改变了我。
　　他不在乎这句话，那些事是我做的还是别的男人做的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他也不在乎所谓的贞洁。命中注定，他要一个愚蠢的男人爱上他。那个男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把爱捧给他，让他看清爱的残忍，邀他尝一口禁果。他不打算爱这个愚蠢的男人，甚至是出于某种同情才接受他。他拿过我的爱，好奇看看，然后就失去兴趣踩在脚下。
　　但他要小心了，有些代价他承担不起。我扑上去，扯住他的头发，吻他。他推开我，书包掉在地上，我扭住他的胳膊，他又推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身后用力一推。
　　小匀跌进了湖里。虽然是夏天，湖水还是很凉。我不知道学校的湖多么深，但他往下陷落。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游泳，看起来也许会一点。我冷漠地站在湖边看他。远处有学生看到小匀落水，连忙大叫着跑过来，不过小匀往岸边游，也快爬上来了。我往他上岸的地方走了两步，蹲下来看他。我踩着了他的手，对上他的眼睛，然后按住他的头，往湖水里按。
　　两个陌生男生跑过来，对我叫:你疯了！一个人推开我，另一个人伸手拉小匀。小匀湿淋淋爬上来，趴在地上咳嗽，浑身都是污泥。他冷得发抖，男生连忙拿手里的矿泉水，小心浇在他头脸上，冲洗他身上的泥水。解释说，湖里的淤泥不干净，得赶紧洗干净。
　　他们扶他起来，我麻木地站在原地，小匀看我一眼。一个男生指着我说:你这是霸凌，是谋杀。我看着小匀。小匀伸手拦在男生身前，他怕我打击报复那两个男的，所以好心拦着他们呢。
　　我没说话，对他笑了一下。
　　宝贝，小匀，这才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