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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艺术家与海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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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峦从医院醒来。之前这类突然昏迷的事情已经发生多次。对此他见怪不怪,日益严重的“失忆症”和相应的“梦游”症状近来愈加不受控。醒来后的地点和身上穿的衣物也花样百出。他很悲伤的认定,留给自己清醒的时间不多了,这个“病”已经到了不能再忽视的地步。询问护士是谁把他送来的,护士只说是位女士,未留名字,确定他无碍后匆忙离开。
他开始悄悄求医,每日穿行于心理诊所和精神科之间。初步判定他患有多重人格。至于有几个人格,每个人格的身份如何,医生建议他“自我监视”,在身上或家中藏好监听监看设备,观察其他人格的行踪。
他想到童年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玻璃钢珠、信件,那包来自异国的可可豆,以及成年后手上不时冒现的油彩、指缝里的陶灰,隐约感知到“失忆”后的自己应该在画画。顾峦从小热爱艺术,也着实显露出不小的艺术天赋,只是顾随之总把他捏好的陶土打碎,把他得奖的画作撕成碎片,吼他不务正业。他记得自己大哭,母亲蹲下身捋顺他的头发,说你要乖,画画无法保护我们,你是唯一的继承人,你要守护我们的王国。
她看着他把颜料倒掉,笔和画布投进火盆。那是个冬天,白日很短,黑夜很长,火光翻涌着高高窜起,发出粗野的嚎叫。他记得那根星辰一样孤独的火苗,盈盈绰绰又汹汹烈烈,将他的梦和眼泪都带走了,也将他的情绪带走。他自此失去共情的能力。能敏锐而确切的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但无论这情绪有多激烈,都无法渗透至他心里半毫米。不会因谁的悲伤而悲伤,也不会因谁的气愤而气愤。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如是。他再也无法被撼动。
可他只要一想起火盆里上下摇曳的画笔,烧灼成灰的画布发出的那股类似海棠花烧焦的味道,他就不自觉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这个动作格外用力,他掐住自己的脖颈,确保某些重要的情绪被安安稳稳地咽下。由此他决定继续纵容这场“失忆”猖獗下去,无论那是另一重人格也好,就是自己也罢,他笃定“那个人”是来帮助他的,他不应威胁对方的存在。如果身体是容器,他愿意将这空置已久的破旧玻璃瓶让出一半,瞧瞧“那个人”会填进去怎样崭新的生活。
顾峦低眉,隐住泛起的微笑。他在拭目以待。
这个细腻入微的神情被正抱着一叠报表推门而入的石若喜捕捉到。她怔住片晌,磕磕绊绊解释说:敲门很久您没应,事情有些急。
多个研究所的大客户投诉设备质量问题,纷纷解约,要求清退预存货款。牵涉几千台实验设备需重新检测,PR面临一大笔损失。带头的几个客户恰好又握在前销售总监手上,石若喜几次三番前去招安,以为他们已开始软化,现在突然闹出这么个戏剧,闭眼睛也知道谁在背后搅鬼。顾峦听罢揉揉太阳穴,抬眼就换了副面孔。他询问若喜酒量怎么样,若喜不答,反问他几点。顾峦顿了顿道,晚上8点。她点点头,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顾峦无意间瞄到若喜的背影,清爽的单料子马尾,高高梳在脑后,走起路跌跌宕宕,像棵打了芽的垂柳。他恍惚间觉得在哪见过,几幅不连贯的画面极速闪过,好似一片静谧的樱林,空有春鸟在枝头缠绵迭叫,女子坐在帐篷前仰头闭住眼眸……仿佛一场昨日梦魇,情节支离破碎,他怎么也补不周全。
同一时刻,石若喜站定在顾峦的办公室门后,捂着突突飞起的心口,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几日顾峦并未提起那日樱花林和山坡别墅的事情,她只好佯装失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若喜猜测,顾海海多半是顾峦的艺名,这位boss另有一重艺术家的身份。想着他或许在隐瞒这件事,自己最好识相些不提了。
那日她将晕倒的顾峦送到医院后,开车回来的路上非常懊恼,觉得把一切都搞砸了。下午在山林偶遇“顾峦”,根本不是幻梦,当时就该猜到他的身份。那时樱花配着竹林,艳日哄着清风,气氛刚刚好,说不定他直接就能答应下来。如今错失良机,不知得陪他“装傻”到何日。
画展迫在眉睫,邀请不到顾海海,恐怕效果该打个折扣。若喜越想越是后悔,脉搏不自禁加快速度,她感到一阵心绞痛,踉跄回到座位上,眼圈忽然滴滴答答企图下起雨。她赶快掏出药瓶,快速服下一粒镇定——这药她今天不该吃的,晚上有应酬,此药忌酒。
艺术馆是精神探险者的另一重宇宙,仿佛在虚构里跟幻觉对峙,不用为想象力增添任何滤镜,无声无息,在一幅画的面前沉掉整日。生命只会因艺术变得饱和,而艺术只与懂得它的灵魂接壤。一眼洞悉,不必费力。
Joe逛展厅时,就遇到了这幅让她一眼洞悉的画。画作的名字叫《时间的体态》,个展创作者是个新人艺术家,名字很入世:成恭。她认为这名字欲念太重,不易成功。但他的色彩感是真好,用色渊博,抽象的笔法流畅而停转,好像幽静中忽然四散的一筐果实,绽出许多压倒性的情感,铺天盖地,强迫人的视觉感知到一种痛楚。
将时间拟物化,扁平的视觉被连升两维,拉高成意识形态的范畴。Joe简直要为之鼓掌了。
她拨通顾峦的电话,难掩兴奋道:看下消息,发给你一幅画,我又挖到一枚宝藏小伙子。
男声回应得有些潦草,Joe也无所谓他说了些什么,兀自闲逛着继续道:可我瞧着他其他的作品,平平无奇,这个人的水准不是很稳定,属于灵感乍现的那类,有价值的产出较少。你说,我该不该签了他?
电话那头的顾峦正在主持销售部的会议,石若喜在那晚的酒局上忽然胃出血,之后便请了病假。部门议论纷纷,新官上任没多久,火还没来得及燃上一把,就被boss折磨进了医院。顾峦后悔不该把一女人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他察觉到销售部暗潮涌动,讨论着石若喜与boss之间的种种不合,借此得出结论:石若喜这个总监,必定做不久了。素日自认业绩较好的几个人,在会上殷勤崭露自己的临危不乱。针对如何搞定集体投诉事件的解决方案,在顾峦办公桌上堆出高高一摞。脑门突突直跳,正巧接到Joe的电话。他像捉住了稻草,借此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果不其然,她还是老样子,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不用他回答半句,半个小时已经被她倾诉了过去。最终她自行得出结论,签了他,定个量化的合同,严格催促他的创作。
电话挂断,顾峦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来得及回上一句完整意见。
Joe在艺术馆的长廊上随地坐下,拿出电脑给成恭的邮箱寄出一封橄榄枝。
艺术馆临江而建,江岸纷白柳絮沿窗畔缓缓吹进来,幽幽静静落进Joe的掌心。她摊着手掌看了看这枚毛茸茸的东西,俯眉一吹,柳絮飘飘摇摇,盘旋而上,在展厅跳起旋舞,辗转几张人面,最终轻轻盈盈拂到成恭的睫毛上。他深感眼眸一痒,伸手摘下一朵柳絮。
平生第一场个展,成恭有些激动。每日亲自前来巡逻,出门前特意乔装打扮一番:黑衣黑裤黑邮差帽,还戴上一块黑口罩,引得人纷纷侧目。他体验到一种不安和愉悦交织在一起的快感——生怕被人认出来,又做好随时脱帽环视四周招牌一笑的准备,向粉丝颔首致敬,像明星那样。春日在飞扬,心也在飞。
巅峰时刻。他用手机敲下这四个字,发送给石若喜。末了,不忘道声谢谢。
其实他的作品数量不够,展览中那幅《时间的体态》是石若喜有次随手在他作废的画布上涂鸦的。画布底处有他残留的草稿印迹——那里本该画着一个灵魂出壳的女人居住在爬满芦苇的密闭立方体里。那几日心乱得厉害,怎么也无法满意,气急之下泼了一整罐黑油料,画作被毁,他摔笔而去,几日未归。遁到哪里若喜并不知道,成恭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位姐姐的家。他只记得回来时,毁掉的画被若喜重新涂满,色彩妩媚,笔调张牙舞爪,有一种对油彩天然斗胆的破坏性,与他冷峻克制的风格大相径庭。
她把自己的画拿去凑数,说要冠上成恭的名讳,小心翼翼探问成恭的意见,生怕自己拙劣的画污染了他的画展。他如何好意思不答应?若喜对自己的才华了无觉知。
成恭在女友这幅画作面前伫立许久,感应到她思维的舞蹈与焚烧,他几乎嫉妒了。
石若喜的油画全凭自学,从素描开始,成恭教她构图、透视、造型、明暗关系,抱着她的腰举起炭笔教她观察近大远小。她的发丝抵在他的胡渣上,冒出一阵阵海浪的咸香。他赞她的身体有大海的味道。为她拾来许许多多的鹅卵石,说每一块组成石头的粒子都在挥发,她也在挥发,她和鹅卵石挥发的味道很像,蓝白色,带着点潮湿的微光。那是最相爱的日子,他是她的“老师”,她是他的“妈妈”,他在精神上将她带向远方,她在生活中对他无微不至。
以为可以如此相濡以沫的,怎奈时间把他对“海”的热情蹉跎得消失殆尽。他渐渐不能接纳她身体的味道,也不再鼓励她日益冒现出来的天赋,哪怕他如何视而不见,石若喜的才华还是招摇过市——家中多出来的花瓶,陶瓷碗,到处悬挂的几张飞扬跋扈的脸谱摆件,还有面前这幅画,都是石若喜天赋的证明。她仿佛已跃过他,漂浮在家中无处不在。
他恨她。如同他时常憎恨自己。可怎么表达这种恨呢,她依旧为他操劳,为他办个展,拿出金钱为他四处奔波打点。她越是如此,成恭越觉得自己渺小,小成一个肮脏的污点。甚至认为她既然那般意气风发,干脆将他抹去该有多好。
汹涌的自卑一袭来,他便缩成一团。若喜从背后抱住他,说你别着急,你这样好,这样有才华……他攥紧拳头,推开若喜,转身躲到更深的自卑里。他渐渐对若喜不发一语,也不理会她日益蓬发出来的创作欲。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自己不毁灭女友摆在家里愈来愈多的艺术作品——他承认它们那般鲜活,石若喜的头脑像是喷泉,随手一件,都比自己穷思竭虑几个月搞出来的更有能量。他无法盯着这些作品看上太久,不然它们就会生出一双双无形的手,拽着他的脑袋临崖一瞥,迫使他看清天赋与寻常的差距,那是他全然无法承接的真相。
他有预感,再这样下去,人生会因她而消亡。
成恭在这幅《时间的体态》下发誓,他得远离她,从内至外彻彻底底远离她。
画展结束后,若喜发现成恭消失了。
但她没发现的是,成恭终于签下人生第一个东家:不动画廊。画廊老板是Joe。而自己那幅随手拿来凑数的油画,就是这次签约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