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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兴尽晚回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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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风雨,太子被废,群情激愤。
洛阳城内不能送别,太子洗马江统、太子舍人王敦等,跑到伊水河边去送别,和司马遹抱头痛哭。
到处有谣言,说禁卫军打算罢黜皇后,迎接太子复位。
而此时,朝中有人提议:立先帝司马炎的儿子、司马衷的弟弟淮南王司马允为皇太帝。
熟悉的山雨欲来的味道,阴谋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可源头在哪里?草木皆兵,让人惶恐不安。
贾南风小腹下坠,疼痛难忍。
“去把程据叫来!”
程据清晨偷偷入宫,在未央宫门口等他的我,猛然想起多年前的早上,见他从未央宫离去,还以为自己是撞破了贾南风的奸情。想来那偏方多取材怪异,每次用药,能不鬼鬼祟祟吗?晋书搜罗的这些花边秘闻,无从考证,确实不严谨。就这么把人钉在耻辱柱上,还是不严肃。贾南风真也没有借精求子的必要,司马衷对她有着足够的伴侣忠诚,也还是足够勤奋的。
血已经顺着裙摆流。
“程据,本宫是怎么了?!”贾南风心里已知,只是不甘。
程据跪下,“娘娘,孩子保不住了。”
贾南风痛不欲生,狠狠抓着他的衣领,“你是干什么吃的?要你有何用?”
“娘娘,您体质过寒,又忧思深重……”
“本宫必须要这个孩子!必须得有儿子!”她睁大眼睛,死命不让眼泪流出来。
“娘娘,这次受孕,已是奇迹。臣直言,吃了这么多保胎药,还是滑胎。您真的很难再有……娘娘,还需早做打算。”
她眼露凶光,“那就给本宫找个孩子来!”
我扶着她,压住内心的不安,“娘娘,您的身体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董猛上前扶着虚弱的她,“娘娘,王衍月生下的那个男孩,今年三岁有余……”
贾南风呵斥道,“去把贾午的小儿子给本宫抱来!是时候让她为本宫做点什么了!”
程据惊呆了,“娘娘,万万不可,那小儿少说也有五六岁了,怎么跟群臣交待?怎么堵得了天下人的口啊?”
“司马炎可以把个几岁的司马遹突然塞给本宫,说这是皇上的儿子,让本宫必须认。本宫为什么不能早早生了个儿子,为了他的安稳,一直寄养在贾午家悄悄养大?!这孩子是先帝大行不久,皇上哀痛过度之下,谅暗时期(服丧)所生。此事当年传出怕有损皇上声誉,这也是不得已的苦衷。”
那是司马炎。他可以,但你不可以。
推出一个垂髫小儿,充当皇子。这种拙劣的谎言,不是咱自己说,别人就会信。贾南风已经不在乎别人信不信了。
“我忍了这么多年。等着自己生出儿子,等着太子沉不住气,进而光明正大地废了他。可结果呢?一场空。”
“娘娘,不能蛮干,”已经是黄门侍郎的潘岳道,“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
“我苦苦等了九年。然后呢?我得到了什么?!我就是要蛮干!看看他们还能奈我何!”
“娘娘,华林园风大,您刚刚才大好……”出言阻止还要继续规劝的潘岳。你看看贾南风苍白如纸的脸色,眼睛中却能透着凌厉的寒光,那是什么?那是杀戮开始的前兆。开启了的潘多拉盒子,你扣不住了。
潘岳,你是拦不住她的。
谢玖呢?!太子酒醉写反文,谢玖,你没有责任?你是怎么为人母的?
抓入廷尉,严刑拷打至死。
永康元年三月,黄门孙虑从洛阳秘密赶到许昌,带着程据特调的巴豆杏子丸。程据说巴豆可以“荡练五脏六腑,开通鼻塞”,杏仁有“润肠通便”的功效,二合一,会使人剧烈腹泻,最后致死。计划是将药丸混入太子的饮食,太子突发痢疾,因而不治而亡。
可太子也是曾经被誉为最像司马懿的子孙,一切饮食均亲自动手。孙虑完全找不到机会下手。孙虑没办法,就请太子的治书侍御史刘振帮忙,把太子的住所搬到别宫旁的死巷子里,封锁住出口,断绝粮食和水。可是总有人从墙外想尽一切办法传递食物给太子。
孙虑等不起,因为洛阳在急等结果。没有了耐心,于是撕破了脸。他带兵冲进小巷,强逼太子服药,太子抵死不从,强行灌喂。太子仓皇间躲进厕所。孙虑追进厕所,用手中捣药用的铁杵将太子活活砸死。
孙虑应该是激情下杀人,不然不会让太子的惨叫传出别宫墙外,闻着无所不动容。
掩饰都没有掩饰一下。光天化日,前太子,就这么没了。
朝廷之上,官员们开始为太子葬礼的规格争执起来。
“罪臣司马遹已经贬为庶人,只能按庶人规格下葬。”
“皇上一向宽大为怀,汝南王、卫瓘死后都能恢复名誉与爵位,何况太子?”
吵得司马衷头疼。
贾南风以母亲的名义上书,“悲痛之怀,不能自已。本来是想司马遹受此教训,能更思孝道,重新做人。哪成想……本宫不懂礼仪,只是想遹儿罪过虽大,但身为司马遹身为皇家子孙,用平民礼仪安葬不妥,恳请皇上准许用他当太子前所封的广陵王的王礼安葬。”
贾南风动用全部的精力和力量,终于干掉了司马遹。
永康元年三月,天空突然下起红雨。
星象官说,妖星见南方,太白昼见,中台星拆。
“这是什么意思?”我悄悄问董猛。
董猛观察着贾南风越来越暗沉的脸,低声解释,“南方妖星出现,地上的人们就会发生武装冲突,制造流血事件,说明南方不太平,可能要打仗了。太白星本该晚上出现,在白天出现,这恐怕是在暗示皇后要控制皇上掌权。中台星摇摆不定,就说明上下级之间要发生冲突,可能要以下犯上。此为大凶啊。”
贾南风脸色阴冷,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又放下。
董猛马上跟上,“娘娘,把那几个瞎了眼黑了心的老头,拖到紫光殿前,杖毙吧。”
贾南风冷笑道,“打死他们容易,可打死他们有什么用?这是谁又在背后搞杀人诛心的把戏?”
用愤怒代替了恐惧,“管你是谁,本宫怕你不成?!”
红雨。大自然的一种奇异现象,在某些地区降落似血一样的深红色雨水。对于这种气象现象,主流的解释由于暴风雨气流中混入红色尘土或鸟群及其它动物被圈入风暴中受伤流血而使雨水染成红色。
又有人把它叫做血雨。这种现象,到现在为止还是不解之谜。
陪着张华下棋。他太爱读书,他的书房可能容纳了这个世界能找到的所有文字书稿。这几年,张华身体不好,经常居家办公。我也常借着给他押送奏章的机会,跑到他这个四方天地里躲清静。偶尔蹭吃蹭喝。睿智如他,当然也明白我为何经常借故赖着不走。他最早看穿我,也乐得成全我。
“父亲,急流勇退吧。”张华的儿子张韪,“太白昼见,中台星拆。这说的就是局势将不利于宰辅。您马上七十了,现在退,或许还可以全身而退。”
张华思索着他的下一步棋。
我收了手,这么严肃的话题,不适合边玩边聊。
他落子,示意我继续。
我看看张韪,他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急什么?天道玄远,惟修德以应之耳。静观其变。”张华稳稳地回答。
禁军将领右卫督司马雅来访,张华让我躲在书房深处。
隔着厚重的纱幔,悄悄观察着这位军官。他曾经在东宫任职,与太子感情深厚。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当年贾南风自己就是依仗禁军联合宗室,除掉了只手遮天的杨氏一派,而如今肘腋之下埋了这么一颗定时炸弹却浑然不觉。
“中宫凶妒无道,与贾谧等共废太子在先,残害太子在后。如今社稷存亡之际,赵王打算与张相共匡朝廷,为霸者之事。”开门见山。
“将军能来找我,是信任我。但我有一言,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张华缓缓道。
“张相,请讲。”
“中宫固然罪恶滔天,但赵王又岂是可托付之人?”张华拒绝了。
司马雅怒了,“张相,钢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您还说这种话!”
愤然离开。
这是张华一生中第几次拒绝这种邀约?从纱幔后走出来。给张华鞠躬。
他惨然一笑。“我本一牧羊少年。侍奉文帝司马昭、武帝司马炎、惠帝司马衷三代,而今已是两鬓斑白。世人笑我贪恋权位。我当然知道智者不立围墙之下。纵横官场四十年,我唯一欣慰的是自己没有为了明哲保身而尸位素餐。”
他年幼家贫,靠学问起家。那些曾与他一同跨越魏晋的政坛元老,不论是宿敌,还是朋友,差不多都已作古。几十年宦海,老人家也算百折不挠。
“跟我说说,大晋朝,后来怎么样了?”突然间的话锋一转,我愣了,“你不是也如我一样常夜观天象?还占卜吗?来,帮我也算一卦。”
老人家素来待我真诚,不打诳语。“之后八王之乱。之后五胡乱华。洛阳城破,殿内死人交横,盗贼公行。长安城破,户不盈百。人相食,宫人被食略尽。天下饥馑,白骨蔽野,士民存者百无一二。人间地狱。晋,是第一个将中原丢给异族政权的王朝。”
真相都太残忍。
他盯着棋盘,良久,不语。
“老人家,您可知后世会如何评价您?”说一点会稍许安慰他的,“后世史官对您没有吝惜赞美与敬仰,忠于乱世,自古为难。”
“忠于乱世,自古为难?”老人家认真的说,“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评价我。”
他拿起黑棋,略有手抖,是不甘,而后无奈叹息,“我拼尽全力了。生而有涯,无愧天下。”
“南北朝,而后隋唐……”不忍看耄耋老人疼痛,“千年后,天下……”简单描绘了一下轮廓。
他听着听着,脸色没那么难看,但看不出是何心情。
“老人家,您不问问您是什么结局?”
“不重要。”
陪张华把剩下的棋下完。
“张相,我有个八卦,一直想问,一直没敢问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你问。”
话说当年晋朝灭吴之后,吴国的陆机陆云兄弟自持家学渊源,眼高于顶,见到张华之后,甘拜下风。陆机请张华吃饭,席上有腌鱼,张华看一眼便说:“这是龙肉。”众人不信,张华拿苦酒浇在肉上,立刻腾起一股五色烟雾,众人这才信服。
“张相,您凭什么认定这就是龙肉?您是不是见过真的龙?”
张华再下一子,“鱼里有毒。该物遇酒会挥发出烟雾。陆家兄弟才华横溢,我不想死于非命,也不想陆家兄弟由此卷入纷争。”
话说在燕昭王坟墓里住着一只狐妖,他已经有了千年修行,自以为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就变身为一个书生,想和张华一比高下。墓前的华表木也有千年了,已经成妖,就劝他说:“你虽然能言善辩,但是张华明智博学,怎么是你能比得了的。恐怕你一去不复返,还要连累我啊。”这番忠告,狐狸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带着名帖就去洛阳拜见张华了。张华一看来人是个翩翩少年,温婉如玉,顾盼生姿,当即款待了他。狐狸书生就开始和张华谈论,从文采风流到历史勾陈,从圣贤王道到礼法规章,从三皇五帝到诸子百家。张华料定他是妖怪,就和自己的好朋友雷焕商量,雷焕建议他说如果狐妖,他一定害怕狗,可以用狗试试。结果狗牵过来,少年丝毫不惧,狗也没有反应。狐妖更是得意。张华告诉雷焕,猎狗只能认出来百年修行的妖怪,对于这种千年修行的要用千年神木来照。雷焕为难了:“哪里去找千年神木?”张华说燕昭王墓前的华表已经有千年了,你带人去砍。雷焕来到燕昭王坟墓前,一个青衣小童从天而降,哭泣道:“我就说这个老狐狸会连累到我吧。”瞬间不见了。雷焕砍华表,一斧子劈下去,立刻有鲜血涌出来,把华表木拿回来,点燃去照那少年,果然显出原形。
“此事可是真的?”
张华哈哈大笑,“那狐妖不就是你吗?”
江湖上行走,几近成妖,靠的是各路传说。
此生最后一局。
落子无悔。
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