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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昆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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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留下了一片黑鳞?”
“正是。片刻后那只鵟鸟便让冰夷烧成灰烬。”柏瑶端起玉案上盛着桂花酒酿的碧盏轻抿了一口。
“冥都之主派使者赴前女婿的娃儿喜宴,这可有意思了,那片黑鳞是何意呢?”月神常曦揉了揉怀中雪白小兔子的耳朵,疑惑地思索着。
柏瑶想起那片黑鳞,坚韧而泛着流光,上面隐隐透着血色。当时冰夷的神色也值得玩味,他死死盯着那片黑鳞,眼中仿佛承载着巨大的伤痛。
一千年前西极冥都龙王烛阴的女儿菀雏与西海龙君冰夷定下婚约时,便不被人看好。据说菀雏生而丑陋,又性情乖戾,她仗着父亲的威势对冰夷穷追不舍,又使了些卑鄙手段,龙君才不得不对她许下婚约。
而后烛阴之子猰貐魔化作乱,菀雏丧生于亲生兄长之手,上古武神贰负派人将其斩杀于弱水之中。
烛阴痛失两儿女,自此之后,冥都便与外界少了来往。
馥郁的桂花香味于舌尖漾开来,身旁的黑发小童看着柏瑶雪白的脸颊上慢慢泛起红晕,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地望向盏中淡黄色的液体。
“喏,只许抿一小口。”柏瑶将将碧盏递到他的唇边。
他低头,像小猫喝水一样舔了一口。
甜蜜蜜,熏熏然。
他还想饮一口时,柏瑶便将碧盏拿开,往他嘴里塞了颗紫色的提子。
寒霄鼓起腮帮子咀嚼的样子,又像只小松鼠。
“待陆吾道人开山收徒时,你可将这小龙娃娃送去瞧瞧。”常曦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便提议道。
柏瑶看着此刻将脸贴在玉案上的寒霄,他的两眼水汪汪的,蹙着眉,正呆呆地盯着她。
她思索一番,也觉主意不错。
突然膝上一暖,一个毛绒绒的雪团儿跳了上来,是月宫的小兔子,红彤彤的眼睛半眯着蹭着柏瑶的云纱罩裙。
寒霄抿唇,瞬间起身,一只手捏着白兔脖子将它提起,一把丢到地上,继续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靠到柏瑶的膝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柏瑶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他墨色的长发,边上一株巨大的桂树苍翠如盖,月露坠满了花瓣和梗叶,微风一动,花枝颤抖,扑簌簌地落下,细碎的莹黄花瓣淋了他们一身。
*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
居于昆仑之虚的陆吾道人以博古知今,腹载五车闻名仙界,出自他门下的能人数不胜数。他每六百年收一次徒,但他定下了个规矩,凡是欲拜入其门下的,都须独自渡黑水至昆仑丘。
柏瑶带着寒霄立于山下,春风如沐,脚下绿芜丰软似毯。
四合青山削翠,碧岫堆云,只余他们面前的一座大山,高耸万仞,直插云霄。山脚下野木杂生,岩石细缝里长满了枝桠弯曲的深绿植物,像巨兽身上粗砺的毛发。素玉般的白雪自半山腰连绵而上,消失于云的彼端。
西北隅一条深墨色的大河汩汩流淌。
柏瑶指着河流,对寒宵道:“送你到这儿,接下来要你自己走了。”
黑发少年闷闷不乐,情不自禁地用手抓紧柏瑶腰间如云的金织锦带,摸到一个冰润的物体,是柏瑶坠于腰间的琼琚,他抓紧了握于手心,问道:“大人,要是我不在,谁为您解闷呢?”
“酣眠一觉,你便回来了。”柏瑶用细白的指尖轻戳他的脸。
“那……如果我思念大人呢?”寒霄看着柏瑶水光潋滟的双眼问道,少年身姿挺拔,像一株坚韧的青松。
如今,他的身高已然与柏瑶一般,他不需再同过去一样只可仰望大人了。
柏瑶取下腰间玉琼,碧绿的物体落在他的掌心,“若你思念我时,便告诉它,我听到便会来看你。”
少年紧紧攥住手心之物,灼灼的目光望向她,清俊的脸上满是依恋。
“寒霄,你可记得你如今几岁了?”柏瑶问道。
“正好五百岁。”
“你可想过,未来如何?”
当然想过,待将来,他的身量会再大个几十倍,那时,他便是大人引以为傲的灵宠,威风凛凛,载着大人上天入地,观那碧海潮生。
见少年怔怔走神,柏瑶已然看穿他所想,她用手指轻点他的额头,玉瓷般纤手的触碰让少年心中砰砰直跳。
“无论能耐多大,灵宠皆受命于主,从不僭越,这点你便做不了。再者你本非顽石,若是刻苦琢磨一番,或许能成美玉之才。况且,退一步道,伴我者定不能为庸碌之辈。”
庸碌……之辈吗?想起往日时光,他们间那如细小涓流般的亲密,以及大人对他的诸多纵容,原来这些,并不是能够得以永恒长筑的吗?天神岁月之漫长无尽,若是将来出现比他更为得大人欢心者,他定会被后来者居上……
不可!想到这,寒霄抿紧双唇。
“大人……您好好保重,我必苦心学道,待来日,长久伴大人万千岁月。”寒霄笃定道,他紧紧攥住仙人的手,将脸轻轻贴上,与那份冰凉的柔软细细摩挲一番,便毅然转身,往黑河那边去。
少年轻快一跃,墨色的束腰长袍翻飞,锦带陆离,于空中滑出一个弯月的弧度,飞鹰一般地跃过河面。
待他立于黑水畔,回身遥望柏瑶时,柏瑶只见到一个仿佛被撕碎的面容,一眨眼便让黑雾吞噬了。
*
仿佛有一个巨大屏障,将他与大人隔开。
沿着黑水往上,浓郁的雾气越来越重,他屏息凝神,却是任何法力也使不出。
寒霄分明记得半山腰处覆盖冰雪,此时抬头望去,一片昏冥。脚下赤土蔓延,踩踏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盲目地走着,路过一棵巨大的荆棘树,枝桠弯曲,宛若一根根削去血肉的干瘪手骨。穹枝上有一只巨大的独眼枭,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寒宵。
寒霄有所察觉,抬眼望去。往日注视着柏瑶时,眼中盛满的温润乖巧全然不见,漆黑的瞳子里只余冷漠与厌弃,他说道:“滚。”
独眼枭尖利长啸,刺耳的叫声仿佛是对寒宵嚣张的回应,电光石火间,它张翅冲向寒宵,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寒霄忽地化作一条四十尺长的蓝龙,利爪一扑,将独眼枭压于身下,锋利如刀的锐齿朝它的脖颈间咬去,“嗤”地一声,深红的血色染上了蓝色的鳞片。
龙颈高高扬起,将死去的枭丢进奔流的黑水中,浪花飞作,瞬间将其吞噬。
一时风静,赤土山道上只余一孤身少年,白皙的脸上点着血色,像雪地掉落的梅花瓣。
他用袖摆抹了抹脸,白衣染血,净雅不再,想起柏瑶素来最喜干净,不禁皱起眉头。
他慢慢走近黑水畔,墨色的河水竟倒映出模糊的影子,随波而晃,漫漫幻化成另一张女人的面孔,猩红的血水从女人的五官流出,河水被染红。
寒霄眉头紧皱,眨眼间,女人的面孔忽然消失。
水底隐隐有碎金闪烁,须臾间又化作熟悉的碧色。
寒霄惊忙低头,原来腰间挂着的玉琼早已不见。河水漆黑,污秽的泥沙将要把它掩去。
黑雾遮蔽了天日,风起,卷起粗砺的沙尘。
一个少年立于河畔,正欲伸手往河中探去,翻涌的河水已沾湿他的指尖。
胸前燃起一片烧灼之感,他乍然惊觉,柏瑶赠予的玉琼正悬着红丝线,安安稳稳地躺在心口处。
他未曾将它挂于腰间。
这黑水竟会混乱心智,叫人产生幻觉。
寒霄冷笑一声,阖上双眼,于心中默念柏瑶教予他的清心诀。而后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清明的光彩。他不再关注黑水中如何,继续向山上走去。
走了近半个时辰,黑雾渐渐散去,空中飘下了细碎的白雪。
赤土山路已然慢慢变化为雪地,枯枝荆棘不再,抬头竟可见到白云青天。
不远山道旁,矗立着一座朱色小亭,流丹飞檐高高翘起,让他想起那只独眼枭振翅的模样。
亭中隐隐有几个人影。
寒霄停步,望向唯一通往山顶的路,半晌,继续朝前走去。
亭中人亦发现了他。
*
西海小公主时雨此时正在生闷气。
明明她与华光哥哥自小相识,此番好不容易获得拜入同一师门的机会,正盼着日后可以时久生情,却又掺入了个劳什子洞庭君的小女儿云灵。
看着云灵仗着女童模样赖着华光,头顶两个小发髻,状似天真无邪地叽叽喳喳说着话,她真想施个“禁言术”让她闭嘴。
可怜她的华光哥哥,温柔端方,定是不好意思拒绝她。
粘人精。
她赌气地背过身向亭外,正巧看见山道上缓缓走近的一个松柏般的少年。
呆怔之间,身后响起玉质般温润的声音:“可算齐了。”
陆吾道人外门弟子无数,内门弟子却仅有三人。
一是天都战神东君,二是雨师屏翳,三是白帝少子华光。
今日正是由三弟子华光前来引领这些个仙家娃娃入山。
一袭白衣的俊朗青年笑如明月入怀,芝兰玉树,气度非凡。随着寒霄入亭,他朗声道:“在下乃陆吾君座下第三弟子华光,请各位上呈名帖,即日起便是入我昆仑居。”
在座的有西海龙女时雨,洞庭君小女云灵,江河之神禺疆的双生子玄幽、玄冥,算上寒霄一并五人,纷纷递上名帖,华光一一核对。
片刻后,他取下腰间玉笛,一阵清音徐引,青天白日里大风骤起。
一只鬃毛火红,身体洁白的巨型天马从碧空中出现,大张的双翼于风中舞动,上面闪烁着鎏金花纹。
“吉羽。”华光唤道。
天马棕色的眸子一动,靠近他们,将右侧的翅膀放低。
在华光的示意下,一行人登上天马的翅膀,它的翅膀竟有十方丈之广,容纳下他们可谓绰绰有余。
吉光前蹄一蹬,稳稳迈步向昆仑冰雪覆盖的山顶奔去。
耳畔风声萧萧,脚下云海滔滔。
鬓边一缕墨色发丝拂过眼角,寒霄将它拨开,不禁开始想念起那日月山上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