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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竞古堂 ...

  •   傍晚,东市后两条巷的升平坊。

      宋宅外灯笼高挂,大门却已关了。这处二进四合的宅院是琴娘挑选的,坐北朝南,分内外两院,虽不如江南三进的宅子宽敞,但对琴娘母子来说已是足够。他们本就没有太多仆人,又因其中些许有家中老小需要照顾,不愿背井离乡,这次同琴娘来的也不过一对管事夫妻,几个无牵无挂的仆从。

      正是饭晌,桌上摆了四五道好菜,都是琴娘亲自下厨做的,尤其符合儿子的口味。

      饭间,琴娘问道:“早上郑才不是跟着你出去了,怎么半天不见他?”

      因宋玄原本的小厮家中尚有母亲照顾,琴娘便放了他的身契让他留在江南。这小厮郑才是刚来京城时琴娘从牙侩手里买的,虽看着胆小了些,却还算本分,其他的眼瞧着还不如这个,便也勉强用了。

      宋玄轻描淡写道:“我将他送出去了。”

      琴娘疑惑:“可是此人有什么差错?”

      “郑才愚笨。”

      听儿子这般说,琴娘猜测大概是他短了东西,既是这般打发了去也好,想了想道:“那明日娘再去牙侩那里看看,先选个凑合用着。”

      宋玄却道:“宁缺毋滥,况我也无需奴仆跟着。”

      琴娘知他固有主见,便只好暂且作罢,只等过些日子牙侩那进了新人再行挑选。

      饭间少言,却听宋玄又道:“今日温郡公回京应已将您的事告与家人,想必过段时日温老郡君便会拜访。”

      琴娘有些讶异。

      她跟温郡公的事儿子自然知道,只是一直态度不明。毕竟是寡妇再嫁,她性子再开朗也不好三番五次去问儿子的态度。他从未反对又果断随她来京,她便只当儿子腼腆,却应是默许。

      不想今日宋玄主动提及。

      只这意思......

      “玄儿,你——”

      宋玄道:“温郡公家世清白,为人刚正,母亲嫁与他我自是支持。”

      得儿子赞成,她本该高兴。

      可是......

      琴娘叹了口气:“可母亲配不上这般人物。”

      其实她生得很美,瑰恣艳逸,仪静体闲,举止既有江南女子的柔情绰态,于商场又有边关女子的豪迈爽利。虽年过三旬,容颜却丝毫不输些许年方双十之人,且她饱腹诗书明德知礼,治家有方且性情温善。

      只思及自己身份......

      似猜到她的心事,宋玄道:“母亲切莫妄自菲薄,要知缘分天定。”

      琴娘笑叹道:“哪里是缘分天定?到底是我初心不纯,想求得庇护守住宋家家产。”

      她思绪飘远。

      宋家在江南富甲一方,却不是靠祖宗的基业,而是琴娘一人操持壮大。说来,她也是身世可怜,十三岁时父母先后亡故,只留下两三间布料铺子产业,有人劝她早早嫁人以防被贼人惦记,她却不应,只专心经营铺子。没想到在做生意上竟天赋异禀,她眼光毒辣,行事果决又讲诚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几年之间,她便陆续在江南开了许多家分铺,后来又将铺子开遍大齐,就连京中都有七八家,江南富户早有宋氏一席之地。

      即使琴娘不同时下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有这般财富,上门提亲之人仍旧络绎不绝,可她心知他们皆是贪图她的家产,无一人真心。

      于是二十岁那年,琴娘直接招了赘。

      那人姓苏,是个无亲无故的落难书生,难得饱读诗书却不迂腐,对琴娘也是礼敬有加。成亲次年二人便得了一子,取名宋玄。宋玄是琴娘早产所生,刚出生不久因身子太弱好几次差点夭折,好在平安长大,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

      可惜天意难测。

      宋玄五岁那年,书生去南边视察铺子时被河蛮杀害,尸骨无存。琴娘为其立了衣冠冢,她一女子,不能亲自上战场为夫报仇,便捐了大笔的钱财物资给神威军将士,年年如是。可随着书生之死,对宋氏虎视眈眈的家族也渐渐出手,他们孤儿寡母,有钱无权,在旁人看来就是待宰羔羊。

      他们这就样如履薄冰一连撑了五年,琴娘愈发觉得举步维艰,只不知如何找寻出路。这时边关忽然传来一道消息,神威军遭遇河蛮偷袭,军师曹策中毒危在旦夕。解药难配,因其中有一味竺狰世间难寻,危急之间,神威军主帅温慎到处贴告示,派人寻找此药。

      似是天无绝人之路,琴娘正有一块竺狰。

      她咬牙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亲自送药到河蛮。

      河蛮凶险,她处处谨慎小心,幸而安全抵达军营。琴娘雪中送炭,军师得以救命,她也因此结识温慎。

      两人交谈虽短,却意外觉高山流水,志趣相投。后琴娘回到临安,书信往来仍旧不断。直到神威军大捷,温慎表明心意,便约好一同归京,只琴娘二人先抵几日,待温慎禀明家人方议婚事。

      他们的确是水到渠成,却因起初琴娘的接近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她总觉心中有愧。

      宋玄道:“您光明磊落,未诓骗温郡公分毫,您和他不过是因缘使然。”

      琴娘道:“虽如此,只不知温老郡君和长宁郡主是何态度。”

      宋玄垂下眼睑,脑中不觉忆起晨时平安巷女娃娃的模样,再抬头时,眼中已然染上笑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母亲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有儿子宽心,琴娘终有了几分勇气。

      只她却未注意儿子笑不达眼底。

      竟是那般,深沉难测。

      **

      是夜,温玉辗转反侧,弄梅苑的灯三更才熄。

      第二日上官佑早早来到弄梅苑,却被伴春告知温玉还未起,上官佑只好在外厅等她。

      左等右等,他茶水喝了两壶,茅房都去了四趟,才等到穿戴整齐却仍睡眼惺忪的温玉从卧房出来。

      “你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上官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温玉问伴春道:“怎么不叫醒我?”

      伴春刚要说话,上官佑摆手道:“罢了罢了。”

      他绕着温玉转了三圈,神秘兮兮地问道:“听说......你父亲要续弦了?”

      温玉瞪大眼睛:“连你都知道了?”

      上官佑摊手道:“宫里都传遍了。”

      温玉冷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怎是坏事?”

      上官佑道:“听说是那宋娘子富甲一方,却是靠自己而非继承祖宗的基业,励志得很呢。”

      温玉冷哼一声:“你不提这个我竟还忘了,今天还有事要做呢。”说完便拉着上官佑的衣袖往外走。

      上官佑问道:“诶?咱们这是往哪去?”

      “找人!”

      “找人?”

      上官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什么人?”

      温玉冷冷吐出两个字:“宋!玄!”

      升平坊宋宅外,一辆精致却不显张扬的马车悄然停于府外。温玉差下人前去打听,却意外得知琴娘和宋玄都不在家,问了才知宋玄前脚刚走去了宣成坊觅古斋。

      觅古斋正如其名,是出售古玩字画之所,除了一口定价的东西外,每月八,十八,二十八都会在竞古堂进行宝物拍卖。今日正好是十八,也是本月第二次拍卖的日子,温玉不喜这些东西,但因要找宋玄的茬,便也拉着上官佑往宣成坊去了。

      马车很快来至宣成坊,这里临近崇明主街,开着大小铺子数十间,大多都售卖古董字画。马车在一处实榻大门前停下,还未等他二人下车便有一着青衫的小厮过来热情引路。

      那小厮虽见温玉和上官佑是两个孩子,但观二人衣着非显贵不能,不敢怠慢,便引着温玉二人及上官佑的几个护卫朝内走去。一进门,他们便见来往宾客不在少数,转过弯再看,方知这朱墙之后还另有乾坤。

      此地很大,拥屋舍百十间,正中建有一数丈高的戏台,上有商女正嘤嘤做唱,屋舍皆绕此高台而建,似无章无序,若无人引领,初次到访之人真恐迷了路去。

      行至戏台脚下,声音愈发清晰,只听商女唱道:“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

      温玉却觉凄婉了些,问道:“这唱的是?”

      那青山小厮忙答道:“是《胡笳十八拍》。”

      见温玉沉思,上官佑对小厮道:“走吧,先带我们去竞古堂。”

      青衫小厮忙应了,带二人左转右转,来到一处建筑前。

      此建筑有二丈外阶,每阶石刻皆有不同,或雕花鸟鱼虫,或书古人词句,似也出自不同人之手,倒十分有趣。他们走上台阶,穿过三道围栏,近看方知这围栏乃汉白玉质,上有雕有麟吐玉书纹样,雕工精湛。

      再往上看,这建筑圆顶鎏金,乃三重檐亭式圆形。内里由三十六根黄花梨木巨柱支撑,画屋朱梁,内引水而入,水漫一层,置水榭小桥于上,便于客人通行歇息。

      上官佑和温玉是何等人物,见这陈设竟也不免吃了一惊,京中除了皇宫竟还有这般奢华之所,可见这觅古斋主人富贵鲜有人及。

      内里正中同有一高台立于水面,只一条路通向后面,应是拍卖展示之地。小厮依照贵客礼遇,引他们上了二楼雅间,将一玉质对牌恭敬奉上,方道:“二位贵人且稍等片刻,今日的拍卖将于巳时开始。”

      进门之前,他们看了日晷,此时离巳时也不过半刻。小厮说完便要离开,温玉却叫住了他:“今日来的竞古堂的客人中,可有一十二三岁的少年?”

      小厮想了想,答道:“确有一位,只不知此刻在哪处。”

      温玉将一锭银子递给那小厮:“你且替我们问问就是。”

      小厮接过银子,只觉有好几两重,心下大喜,忙应了告退。不一会儿便回来禀告,说那位郎君正在乙兰厢内。

      这二楼的雅间共分八个方位,分别取名为梅,兰,竹,菊,松,荷,桂,柏,每个方位共厢九间,前四后五,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排列命名,共七十二间,均列于三十六柱旁。他们所处的荷恰好同兰相对,却见乙兰厢卷帘被人放下,温玉不由得暗骂。

      果然是阴沟耗子见不得光。

      她有些忿忿,也命人将卷帘放下,索性知道了人在何处,等下只等跟他抬价。

      不一会儿,有侍女送来茶及点心瓜果,温玉见之眼前一亮,指着里面的梅子道:“你可知这个?”

      上官佑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只觉太甜,吃了一颗便罢。

      “这不是杏梅嘛?”

      温玉道:“这是波斯梅。这梅子产于波斯,每年都会进贡一些来,你竟没吃过?”

      上官佑倒了杯茶饮下,不感兴趣道:“许是有吧,只我不爱吃这些罢了。”

      温玉将这朱紫的果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顿觉芳香清甜:“今年听说收成不好,新鲜梅子也少些,我得的也多是蜜饯,不想在这竟吃到这个。”

      “不止呢。”上官佑点了点这茶壶。

      温玉斟了一杯,只见精茶真水,黄中透碧,竟是蒙顶黄芽。

      温玉惊讶道:“宗室!?”

      蒙顶黄芽乃大齐贡茶,非宗室不得,今能在这里得见,可知这觅古斋是宗室所有,就不知是哪位有如此雅致。

      说话间,已到了巳时。一个中年男人站上高台,他身着大袖青纱衫,头系同质纶巾,曲领拥颈而未系革带,脚着笏头履,不似时下打扮。

      只听他清了清嗓,开门见山道:“贵客久等,今日竞古正式开始。”话毕,便有人从后拿出一幅卷轴,由两人小心展开。

      温玉朝前探了探身子,透过卷帘缝隙往底下瞧。

      那是一幅丈长并蒂牡丹图,上面所绘牡丹栩栩如生,更奇妙的是,站在不同角度观赏,竟能看到这画中牡丹也变了形态。青衫男人讲解一番,温玉虽然惊讶此画精巧,却也不大感兴趣,盖因乙兰厢没有出价,她对解释也不作细听。

      这幅牡丹图十两银子起拍,最后被人以一百两拍了去。

      宝物接二连三展出,又悉数被人拍得,宋玄却始终没有出价。上官佑打了个哈欠:“你说他不会就是来看看的吧?”

      温玉此时也有些气馁,白白耽误良久,这厮竟连叫价都没叫过,实在让她有些郁闷。她刚要说什么,下一件宝物已然出现。

      这是个一尺长、一尺宽、一尺高的正方玉匣,里面装的是十八件玉器。

      展示过后男人开始介绍,二人方知这是磨制药材的器皿。玉器连玉匣皆为宛地独玉,坚韧微密,细腻柔润,玉质虽不错,却也称不上珍奇异宝。没有什么太大的优点,胜在这玉匣并里面的玉器有百年之久却保存得不错,除一只捣药杵顶部有一处轻微裂痕外,看不出其余磨损,也算难得。

      起价依旧十两。

      温玉对这件东西更加不感兴趣了,她本也不对乙兰厢抱有期望,不想这次宋玄竟开了口。

      只听乙兰厢内少年声音清凉如流水:

      “一百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竞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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