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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缱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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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琰靠在傅念暄怀中,周身的漆黑逐渐散去,眼前出现一个身着橘色衣裙的少女。她个子略高,身形纤长,长得不算眉清目秀,气质同江南女子的娴静婉约搭不上边,却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那是初见时她的样子,吕琰时常还会梦见。
他们的相遇并不美好。吕琰本在自家医馆行医,有一日接二连三来了数位病患,都说是被凤鸣山庄大小姐打伤。吕琰不懂江湖事,也不认识这位大小姐,心中虽不认同,却也懒得多管闲事。结果第二日,又来一群病患,伤得更重。吕琰气不过,不顾师弟阻拦,只身前往凤鸣山庄评理。不由分说就被开门门主廖勋打了二十杖,廖勋见他一声不吭挨打,打完拍拍身上的尘土,直接站了起来,心下十分震惊。凤鸣山庄这进门这二十杖打得不算轻,多少江湖人叫苦不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闯门。廖勋以为此人来历不凡,便带她去见余缱绻。那时余缱绻正和生门门主陆盏的妹妹在院中玩闹,笑语盈盈,可爱动人。吕琰一见倾心,却也没忘此行的目的,质问她为何打伤那些人。余缱绻只说自己已经给足药钱,原因他不必知道。吕琰据理力争,告诉他有些伤者会留下后遗症,这不是钱能治好的。余缱绻却笑他学艺不精。吕琰辩不过她,拂袖而去,却被她拦住。她平淡地对廖勋说:“我要嫁给他。”那语气就像在说今晚要吃什么。廖勋怕她年纪尚小,不懂嫁娶是怎么回事,耐心解释,却被打断。余缱绻执意要将吕琰留下,做凤鸣山庄的上门女婿。吕琰自然不愿意,抗争了几日,终于激怒余缱绻,导致当众受辱,还挨了一鞭子。身上带伤,心情沉郁,吕琰高烧不退,余缱绻只好叫陆盏过来医治。陆盏见吕琰如此消沉,便开口劝解。吕琰这才知道,余缱绻竟刚满十五岁,只因有北方血统,所以长得高挑一些。她母亲早逝,幼时父亲十分疼爱她,近年却因全力培养同父异母的弟弟继位,无暇顾及她。她打伤一些小帮派的弟子,不过是故意闯祸,把父亲引来说几句话。吕琰与陆盏熟识后,二人开始称兄道弟,同为医者,一个简单的药方都能聊上半日。吕琰的伤很快痊愈,陆盏见她对余缱绻态度转变,便安排他们见面。余缱绻哭诉不想外嫁,所以想出上门女婿这种招数,多次向吕琰致歉,断断续续哭了好久。吕琰只当她年少无知,不与她计较,尽力安抚她,第二日便回了医馆。
吕家有家规,不得与江湖中人往来。吕琰这次擅闯凤鸣山庄,又数日不归,让他的父亲吕函十分气恼,依照家规狠狠罚了他。吕琰被禁足在家,陆莲儿潜入探望,并受余缱绻所托,偷偷将驱使真气之法教给他。吕琰起初并不理解余缱绻是何用意,按陆莲儿传授的口诀试了试,方知自己身上的内力竟如此强大。余缱绻定是记得他在凤鸣山庄时任人摆布,空有一身内力却使不出来,所以授予他自保之法。他心中感激,只是家规所缚,她不敢再去见余缱绻。陆莲儿便成了二人的信使,为他们传递消息。吕琰起初只当多交了个朋友,日子久了,却压抑不住心动。余缱绻的性情大大咧咧,不似江南女子那样细心温婉,却傻得可爱。吕琰二十出头还未娶妻,不顾父母催促,一来是为专心学医,二来是没遇上真心喜欢的女子。如今对余缱绻动了情,却不敢宣之于口。纵使没有那一条家规,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吕琰只想继承医馆,像父亲那样行医救人,不敢和凤鸣山庄有所牵扯。
突然有一日,陆莲儿没有如约潜入医馆。次日,吕琰见到了余缱绻。她顾不得吕家家规,从正门闯进医馆,抱住吕琰放声大哭。待她哭声渐小,吕琰才断断续续问出缘由。陆莲儿失踪了。这时余宥成循着暗卫留下的消息,在医馆找到余缱绻。余缱绻虽埋怨父亲把精力都花在这个弟弟身上,却没有迁怒于他。她心底也知道,继承凤鸣山庄凭的是真本事,若不从小刻苦练功,做好万全准备,余守体力衰弱之时,凤鸣山庄便会易主。门主之位尚可交给外人,可庄主事关重大,余家已经守了三代,甚至给父亲取名余守,足见执念之深。余缱绻明白弟弟身负重任,知道心疼他,二人私下极亲近。余宥成得知陆莲儿失踪,料想姐姐必定心急如焚,逃了功课出来帮忙找人。眼见姐姐与陌生男子抱在一起,完全不知所措。吕琰慌乱解释,可是抱都抱了,这怎么撇得清呢?更何况他本就动了这份心思,面对余宥成这样精明的少年,如何藏的住?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陆莲儿,陆盏深受打击,有意退隐,却因仆从采购的一批药材出了问题,暂时走不开。吕琰与余宥成熟络起来,因没有陆莲儿传信,吕琰私自外出见余家姐弟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被吕函发现了。吕琰向父亲坦白,说自己不知为何喜欢上了余缱绻,越是以家规自省,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请求父亲成全。吕函十分失望,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家门。吕琰无处可去,深夜蜷缩在街角,被余宥成一掌拍晕,强行带回凤鸣山庄。吕琰不说自己为何无家可归,余缱绻却已猜出大概。她是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又是女孩,在凤鸣山庄可有可无,并不十分重要。她虽然不算善解人意,想不出如何劝慰吕琰,却异常果断决绝,直接向父亲提出,断绝与凤鸣山庄的一切关系,从此不属于江湖。余守疼惜女儿,又见吕琰为人正直,胸无城府,盼他能让女儿过上普通百姓柴米油盐的平和日子,于是答应了余缱绻的请求。当日将余缱绻专属的暗卫撤除,并嘱咐庄内上下再不许提大小姐。
余缱绻随随便便收拾了行李,要和吕琰一起回医馆。余宥成在一旁稍作解释,吕琰才明白,余缱绻为了他,竟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之间总是朋友相称,吕琰藏在心中的爱慕,还来不及说出,便已经得到了回应,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吕琰牵起余缱绻的手,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会一辈子爱她护她,不让他再受一点委屈。待二人携手站在医馆前,医馆中却已空无一人。吕琰向邻居打听爹娘和师弟的去向,却一无所获。余缱绻凭借一些江湖经验,判断出是程予袭击了吕函夫妇,并在得手后四处翻找。吕琰想到家传针法。余缱绻又在后院找到了吕函夫妇的遗体,和吕琰一起将他们安葬。
吕琰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余缱绻不会劝,只能尽力照顾好他的生活起居。只是洗衣做饭她根本就不会,手忙脚乱勉力为之。她料到程予一人做不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必定受人挑唆,想帮吕琰找到幕后黑手,于是夜里约余宥成见面商谈。没想到她离开凤鸣山庄的消息已被江湖各门派知晓,早前打伤的那些人,竟迅速组织起来,日夜盯着医馆,只等余缱绻落单。余缱绻平素身后跟着暗卫,早已习惯,夜里独自出门并不觉得危险。直到中了暗器,毒发被擒,才想起如今已无暗卫相随。
余缱绻失踪了足足三日,余宥成带人翻遍无锡城,又去城外搜索,终于在城郊一处草屋找到了她。为复仇而聚集的那些人早已撤走,留下她一个人蜷在湿冷的地上。吕琰去凤鸣山庄找她,却被廖勋拦在门外。他只好去找陆盏,想从陆盏口中问出余缱绻的伤情。陆盏给了他一个口信,余缱绻要吕琰远离凤鸣山庄,此生再不相见。吕琰心痛不已,他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哪怕她伤残难以恢复,或是毁容失贞,他都不会放弃她。可余缱绻又早就帮他做好了决定,她不见他,让他走。吕琰苦苦哀求,想以为她诊治为借口,看她一眼。陆盏却说,凤鸣山庄有规矩,庄主及其家人,需由生门门主亲自诊治,外人不得插手。
吕琰回到医馆,失魂落魄,他已经没有亲人,不能再失去余缱绻了。他突然很想念父母。他打开家中一个小库房的门,那里本是用来储藏药材的,可杂物太多,母亲又什么都舍不得丢弃,恰好家中建了新的药仓,母亲便把许多旧物都塞了进来。那些吕琰儿时的玩具、衣物都被母亲整整齐齐放在木箱中。吕琰打开木箱,一件一件翻看,泪水早已决堤。翻到儿时最爱的一本书,吕琰紧紧握在手中,这是父亲送他的,里面画的是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缓缓翻开书页,展现在眼前的,却不是记忆中拿着刀剑的小人,而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吕琰呆呆望着手中的书册,心下凄然,原来程予想要的吕家针法在这里。他仔细研读,终于明白为何父亲看不懂其中真意。这并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针法,而是一本内功心法。这心法对修习者的要求十分苛刻,所以吕家子孙自小便要苦练内功。此功若是练成,便能化气为针,是偷袭和暗杀的最佳手段。吕琰回忆起严明的家规,突然懂了。吕氏祖先怕这针法害人,却又怕失传,便定了如此别扭的家规,让继承者不能与江湖中人往来,不知道自己学的到底是什么。吕琰本应像父亲一样,在看到这本心法时一知半解,取其中能用来治病的段落提高医术,糊里糊涂再传给子孙。却意外在余缱绻的教导下得知江湖人驱动真气之法,对照这心法再看,竟全都看懂了。他脑中突然闪现一个疯狂的念头,既然凤鸣山庄八大门主是以武艺决出,那他是否有机会打赢陆盏,获得为余缱绻诊病的特权?
他考虑了三日,三日之中已将那心法学会了大半,他内力深厚,又得过余缱绻点拨,学得毫不费力。最终,吕琰决定挑战陆盏。陆盏只当他病急乱投医,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想尽快结束这场愚蠢的比武。却见吕琰手指微抬,随后他便浑身麻痹倒在地上。吕琰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赢了。他得了门主之职,一刻不停赶到余缱绻所住院落,却找不到她。余守将他叫去,告诉他,余缱绻已经自尽了。
她死了。
尽管他自己是个大夫,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死”这个字于他而言,仍旧十分遥远。从来不曾想过,如今这个字已经触手可及。爹娘的离世、师弟的背叛本就让他痛苦不堪,比武时陆盏怨恨的眼神让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和固执,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而余缱绻的死,彻底击溃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医馆里,眼前浮现的都是最美好的光景。他无法入睡,只要一想到余缱绻,便呼吸急促,甚至喘不上气。他吃不下任何食物,腹中空空却仍然会恶心干呕。日出日落,房中的物件被照亮,然后渐渐没入黑暗,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
他很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却仍是不吃不睡,只是坐着不动。他本以为伤痛会被时间冲淡,精神会慢慢变好。可事实是他越来越痛苦,甚至不敢闭上眼。余缱绻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她的一颦一笑,越来越清晰。
他开始认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朋友,没有余缱绻,他的世界全部崩塌了,什么都不剩。他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已经饿了太久,连结束自己生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凤鸣山庄弟子撞开门冲进来时,吕琰很希望他们一刀杀了他。这样就不会再痛苦了吧,就能解脱了吧。
可他们没有伤害他,将他小心翼翼抬回了凤鸣山庄。开始有仆人将食物喂给他吃,他吃下去又吐出来,来回几次,已经浑身是汗。仆人没办法,只好暂时让他继续饿着。
又过了两日,吕琰被拖进凤鸣山庄的刑堂。他瘫在地上动不了,只听到余宥成愤恨地说道:“姐姐是你逼死的,我要你付出代价。”
吕琰全身发冷,胃里一阵抽搐,他忍不住干呕几下。没有人同情他,他被粗暴地提起来,双臂展开吊在刑架上。
余宥成接过鞭子,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抬手就是狠狠一鞭,扫在吕琰背上。吕琰本以为自己早就虚弱到不能出声,却在这一刻呻吟起来,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大口喘着气,痛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而这样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余宥成一下比一下更凶狠,把门主擅离职守该罚的二十鞭打完。吕琰晕了七次,一次次被冷水泼醒,他抽搐着呕出鲜血,惨得不成人形。心中却开始有了保护余宥成来还债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