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 29 章 ...
-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们从两个陌生人一见钟情,又迅速坠入情网,一切都太迅速。双方只知道对方在那个学校读书,念什么专业,怎样在想念对方的时候很快联系到,或者找到对方,那就是全部。
人工池里的红鲤鱼粘腻的头挤在一起,争抢着有闲情逸致的少男少女扔进里面的馒头屑,水里立着的管子里晒出喇叭花状的水,秋日的阳光依旧炽烈,把上面形成的水雾照成了娇小的彩虹。
晚上,我们去“谷香园”吃过桥米线。“谷香园”是昆明最大的过桥米线连锁店,除了店里的特色米线以外,还兼卖各种卤味,小炒,凉拌,甚至连烤鸭也专门设了一个窗口售卖。进门右手边有一个马蹄形的舞台,给晚高峰的顾客表演白族歌舞。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离表演的地方很远,视角也不好。但是当时并没有表演,即使有,也没多大兴趣看。对于少年学生来说,吃似乎才是第一位的。艺术审美关乎兴趣,关乎家境,所以只有美食能统一大家的行程。
服务员端上来一个大碗,五个碟子,里面分别装着打开的鹌鹑蛋,透明的蛋清中间像是卧着一颗金黄的珍珠。一个碟子里装了烫过的两根蔬菜,一个里面是薄如纸片的生肉,直接倒进大碗里的热汤里就能熟,还有一碟是凉拌鸡丝,最后是一碟可以倒进去的海带丝。我伸手正要把这些食材一股脑倒进去,李子赫用手轻轻拦了一下我,叫我别动手,他来。他把新鲜的瘦肉和鹌鹑蛋倒进我的那晚热汤里,再往里面放米线。然后叫我自己加想要的佐料,我往里面加了一些酱油和辣椒,这时他也把他那一碗弄好了。
对于我,那还是有梦想,有追求的年纪,以为有一纸文凭就能打天下,就可以找到想要的工作,过上憧憬的生活。我们很少聊深刻的话题,很多时候都是两个人一起看书,或者我嫌宿舍的网速慢,跑到他实验室去边看美剧,边背单词。
他一直不满意我生活的不规律,一段时间早上六点就起床,一些天又要赖床到九点十点,他认为那样睡懒觉就意味着偷懒,不努力,不上进。可是事实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我倒是想规律作息,但是宿舍的女生们都在谈恋爱,总有些时候要煲电话粥聊到凌晨一两点。我在自己准备睡觉时听到有人说话便睡不着,所以只能睁着眼等到他们嗡嗡的细语结束才能睡着,头一天睡得晚,第二天即使早起也是昏昏沉沉,没有很强的记忆力,一拿到书就想睡觉,还不如直接睡到自然醒,然后再高效率地做事情。说来也怪,从小到大,如果不是自己房间里的噪音,外面无论是打雷下雨,还是市井的人声喧哗,都不会影响我的睡眠。
他一边往嘴里吸着我们从路过的店门口买的醇香的奶茶,一边说,“杨老师昨天找我谈话了,他叫我再考虑一下要不要考虑一下到别的学校去接着深造几年。他说他读博士的时候交到的好几个朋友都留在了上海,现在都是博导了,问我要不要一下去读他们的博士,如果愿意,他可以帮忙推荐。”
记得他说过拒绝了他们学校的直博机会,现在老师又做工作叫他如果不愿意在现在的学校继续吧博士念完的话就去申请别的学校,我说,“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还在考虑,之前一直是不准备读的,但是杨老师希望我把研究继续做下去。”他看了一眼进门的那对男女,最后目光落到女生的身上,然后又很快地收了回来。
“哦,是申请国内的大学吗?”
“是的,他建议去清华或者中科院。”
“都挺好的啊,不过既然你本身没有准备接着读的,如果要读,就去一个比这些学校世界排名更高的学校,反正你英语好,可以考托福雅思,等成绩出来了再申请。” 我羡慕李子赫能够如此轻松地和清华有关联。考名校一直是我心里的结,更是心里的痛。但是这情结似乎永远也打不开了。
a命运让我在疾病中度过了高中那几年,所以只能跟985,211无缘。
他说,“我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一直的计划都是先到工作单位去做一些实事,有再回来做研究的渴望再回学校学习。”
我说,“反正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毕竟是你亲自去做这些事情,就像我考研,自己觉得读了几年的英语专业,还没有学好,还有很多需要加强的,那就考研,准备再多读一些书,多学点知识。如果没有那样的意愿了,再继续下去也痛苦。我们的副院长也是工作了很多年,后来想要改变每天单一的生活模式,就坚持挑灯夜战,自学几年,考托福到加州大学学语言学,还把妻子孩子都带过去,这不也挺好的。”
“嗯,以后我做什么,就把你别在裤腰带上,咱们也像你老师一样夫唱妇随。”
“嘿嘿,你怎么不说把我揣在衣兜里呢。”我调皮地朝他笑。
他发出清爽干净的笑声。
夜幕中,我们牵着手,走三站公交回她的学校。他先送我到师大,再一个人回理工大。由于有人握住他的手,他手心里渗出一层湿哒哒的汗液,这粘稠感让简捷隐隐感到很不适。
亚历山大在《别对我撒谎》里把谎言分为六个层次:最低层次是双方都受害,而最高层次是双方都受益。有时候,保护自己的隐私很容易被看成是欺骗,虽然隐瞒着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或她对重要信息的保密程度直接影响双方的信任和相处结果。我们很难体会到别人的难以启齿,也总是被蒙蔽于居心叵测。一个隐瞒是保护隐私还是欺骗,这是一个巨大的哲学问题。
我也曾有不愿意跟人提及的秘密。高中时得过肺结核,就没敢告诉很多同学。这也让我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来解释为什么没有能考到北大清华去。除此以外,那一场吃完药战役,每天昏昏沉沉地在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的课堂上呼呼大睡。正常灾难让我比同龄人更深刻意识到健康的重要性。其实我只吃了三个月左右的药,也没有像新东方的俞敏洪那样被学校隔离开来,其间,我照常和班上的同学住在一个宿舍,一节课不落下地去学校上课——如果睡觉不算缺旷的话。三个月停药,X光片显示药物已经被吸收,肺部的阴影剩一个点,照片子的医生说以后注意不要劳累,可以永远不用吃药了。我虽然跟同学们隐瞒了我的情况,但是同学聚餐的时候都自觉主动用公筷。那个时期,我的那几个理科老师都恨透了我这个每节课都在他们课堂上呼呼大睡,晶莹的口水牵成线,像蚕吐的丝般流到课桌上的坏学生。可是我的文科老师却很喜欢我,因为语文英语政治地理都经常考全班第一,这对一个病人来说算是挺庆幸的了。由于肺部感染,我的免疫力变得很低,高中剩下的那一年,我是在吐不完的痰里泡着过完的,同桌看我一天到晚吐出和葡萄糖一样清亮的痰,都不跟我坐在一起了,最后变成我单独一个人一桌。我妈给我开了很多中药,寝室里没法熬,都是拿到宿管那里熬,姓张的阿姨比较善良,姓杨的就比较尖酸,说我不仅浪费了他们的蜂窝煤,还弄得他们的值班室一大股药味。这也怪我年纪比较小不会处事,如果跟家里要一点钱买一点礼物给人家,一定不会被如此嫌弃的。这些药几乎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最后让我康复的,还是身体慢慢恢复以后机体的巨大免疫能力,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那会儿,我们老家的老中医说肺结病人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劳累过度,可是高考完我碰巧看了《歌德传》,歌德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但是歌德不听,还是该怎么动就这么动,最后也没什么事。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天生叛逆的我。我不喜静,至少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是那样的,所以看到书上说心脏病人都能剧烈运动,我为什么要为了不让自己累着而使劲蹦跶呢。
我大学那段时间的劳累是因为读英语专业的苦,吃苦是性格使然,更是爱好所驱。我一直认为,强大的自我只是暂时被病魔困住,总有一天会挣脱捆绑,听见绳子呲呲断裂,裹挟在里面的灰尘扬起的声音。到昆明读书以后,这里的天气,加上更轻松的学习环境,我的身体不知不觉恢复,就像从未生过病那样,壮如牛犊。再也没有比阳光更适合治愈的东西。
每一次跟我接吻,拥抱,李子赫的心跳都快到我能感觉到的频率,我以为那是太爱我。直到有一天,我跟他说我不在乎医生的建议,还是和我们羽毛球协会那帮同学每天下午打羽毛球,结果并不像书上讲的病人那样,能把人给累死,反而体质好了很多。他听了这个,眼里有忧伤,还夹杂着犹豫。他说,“简捷,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我有个事情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直视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猜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一本正经地直视着我,说“你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爸妈有了我还要生一个妹妹吗?”
在我看到的美剧里,信仰基督教的人都认为生命是上帝给的,没有人有权力随意剥夺一个孩子来到世界的权利,可是八九十年代,在巨大的计划生育压力下,以及个人经济能力局限,很难听到谁家因为尊重生命而超生。有几家人敢为了生个孩子而丢工作,丢了工作吃啥?
我跟他说,“看得出你妈妈很爱你,她是一个很自信,能干的人。也许她和你爸爸想一个家里多一个孩子也挺好的吧,她是一个外科医生,经济上多一个孩子也没什么压力,只要做好保密工作,我们老家那边很多躲着生了弟弟妹妹的。”对他们家的情况表示理解。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泄了气。
“那又是怎样?”我已经预测到了事情不简单,用探寻的眼神盯着他。
他拉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右边那排肋骨,心脏在下面有节奏地快速跳动。“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有病。我的心比别人跳得快。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医生说可能很快会需要换一颗心脏。我有心脏病,先天的。”他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最终还是让人抓住了要领。
“心脏移植?看你不是好好的吗?”我回忆起他常常定时吃药,还跟我说是补充维C,他母亲要求的,当时还嘲笑他一个大男孩那么注重养生干嘛,还天天吃维C,我还跟他说我在外文期刊上读到的是我们每天摄入的蔬菜水果中的维他命已经差不多够了,吃多了也是要被排出身体。“你定时吃的那些不是维C对吧?是药?”
“有一些是维生素,但是也有治病的药。”他思索了一下,“也不能说是治病,治不好,只能暂时控制住。”
我脑子有点懵,问,“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尽量使自己不在这个很有冲击力的消息之下失去控制。
“简捷,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现在知道了。我一开始也想告诉你,但是,有几个人愿意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告诉别人?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有病,还会爱上我吗?”他吸了一口气,定睛看着我,“好几次想告诉你,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有勇气,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更完美一些。”
不错,我心目中的他曾经是完美的,虽然强势,大男子主义了一些,但是也不影响她把他幻想成理想恋人。现在,他告诉我,他可能需要换一个心脏,换完以后不知道能活多久。我是该像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告诉他我爱任何样的子的他,还是怒斥他先隐瞒了后又坦白,毁了我心目中的王子形象?我告诉他,“我需要一些时间消化这个消息。”转身走开了,泪水从眼里涌出,不敢伸手去擦。他没有追到后面劝慰,也没有打电话。他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解决后面的事情。那一天,像是世界末日一样难熬。
再大的事情,在时间的长河里都像一根不起眼的头发丝,终会飘向我们看不见的漩涡,被吞噬得不见踪影。我自己心情不好,看到所有室友都觉得她们可能也心情不好,其实那只是我自己的主观臆想,人家都好着呢。我不是应该像书上的女主角,在男生得了绝症的时候离不弃,毫不介意地待在对方身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吗?为什么此刻的我会那么难过?我接受不了他的不完美,虽然我们一遍遍告诉别人没有谁是完美的。为什么事实如此让人难以接受?
那天晚上,我打开电脑,在百度上搜索了“心脏病”这个名词,一条一条看,但是没有获取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就像我们翻译老师说的那样:闲着有时间在百度上回答问题的一般不会是什么专家、学者。真正的专家学者都忙得不可开交,不会有时间,有闲情逸致上网热心地回答网友的问题。
但至少还是知道了心脏病分为很多种。我不知道李子赫那算那一种,我需要找些时间问问他,我得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很紧张,也很焦虑,这关系到我们以后的幸福,我曾无数次幻想着成为他的新娘。我的新郎怎么可以是不完美的?记得看过一部讲心脏病患者的电视剧,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后来的生活由于男生的身体问题,过得很不和谐。男人每到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就必须停下来,因为心跳加速会让心脏超负荷。
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我们结婚以后他突然走了,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
我以为他会因为一直瞒着我一件事情而内疚,会跟我道一个歉,但是他没有。他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需要每天吃药,万一没有合适的心脏捐赠可能就会早逝,你就不会爱上我,成我的女朋友。”他说得云淡风轻,一点也不像在谈论自己的命运,也不像在说关于自己的可能的死亡。
我气他这样理直气壮,“我一直都有知情的权利,如果不能坦诚相待,那还谈什么。分手吧,不要再联系我了。”
他打电话,我一直不接,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很固执,会一直打到我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