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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   眼见天上的月亮一夜比一夜圆,六奇阁中的弟子们也越发地思家心切,众人翘首以盼的探亲假期将至,因阁中仍有大量药材需要处理,大家按照往年的惯例,依据探亲路途的远近先后离阁,身为大师兄,庄驿池自然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叫来杨帆周游高放三人,将阁中大小事宜一一清点,安排周游负责管理六奇阁所有的药材,包括磨药房煮药房制药房藏药房的巡查,杨帆照例管理一切内务,并且每日按时给师父送去吃食,高放则需处理大小琐事,说起来人都基本走空了,也不会有什么琐事,其实就是确保凌霄和决明不要在六奇阁出什么岔子。

      交接妥当后,庄驿池在藏书室外辞别了谷雨,而后背起包袱跨马下山去了。

      往日喧腾的六奇阁难得静了下来,诺大的阁内除了两个暂住于此的伤病之人,凌霄和决明,就只剩下埋头于藏书室的谷雨,和他的三个徒弟,周游,杨帆和高放。

      他们仨没有亲人,自然不需要回家探亲,因此每年的八月十五,在其他弟子陆续下山与家人团聚之时,三人都会驻守在六奇阁,其中周游最为年长,杨帆其次,高放年纪最小,这些年来他们早已互相将对方视作家人,因此,周游虽为谷雨门下位居第二的弟子,论师门长幼,在他们这一辈仅次于庄驿池,但高放对他却不以师兄相称,而是直接管他叫哥,杨帆身为厨子,在六奇阁的隐藏地位地居高不下,就连庄驿池也要忌惮三分,也唯独服从周游的管教。

      凌霄年少时留在六奇阁养伤那年,也与他们一同度过一次中秋,几人在后厨的天井中摆起瓜果酒菜,有模有样地学着书里所描述的那样对月祭拜,年少恣意,丝毫不觉冷清,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八月十五,蓂荚如期盛开,月轮从缓缓天边升起,天涯海角,各有牵挂。

      高放敲开了藏书室的门,只见师父正盘腿坐在案前,捧着本厚重的古籍冥思苦想。

      已有好一阵子不曾见着师父一面,高放有些坐不住,他主动与杨帆打商量,说今晚由自己去给师父送糕点,杨帆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借机多亲近亲近师父,好让他在下半年的考核中对自己手下留情。

      高放捧着盛糕点的碟子,看了眼被书卷堆满的书案,竟找不到一处空置的地方,只好把糕点捧到谷雨跟前,对他道:“师父,先歇一歇吃点东西吧。”

      “哟,都到八月十五啦。”谷雨言语间有些诧异,视线却半点没从手里的书面上离开。

      高放笑道:“师父,这叫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您整日待在这藏书阁里头,都快要与世隔绝了!”

      谷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现在六奇阁里又只剩下你们三个了?”

      “您忘了吗?凌霄也在呢,还有那个每日来找您诊脉的病人。”说到这里,高放忍不住好奇道:“说起来也是奇怪,我看那人气色,并不像带病之躯,师父,他真的是来找您看病的吗?”

      “莫说是表面的气色,你若是给他诊上一脉,更会确定他不是带病之躯。”谷雨一目十行地翻了页书,一手抓起高放送来的糕点塞进嘴里,高放怕师父噎着,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又不解道:“那师父为何......”

      “他呀,服下了一种很邪门的药,而且药性也接二连三地发作过了,按理来说,为师接手时他的脉象应当是大乱的,可更邪门的是,他竟然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痊愈了,脉象也变得极为正常。”

      见谷雨说这话时眉头紧锁,满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高放也纳闷,问道:“不治而愈,这不好吗?”

      “若他服下的是普通的药也就罢了,可他这样的情况,不治而愈那可就太不正常了。”谷雨说话间已将糕点囫囵吞下,接过高放递来的水,仰头咕噜噜地在嘴里涮了一圈才咽下去,又满意地接着对刚下肚的糕点作出评价道:“不错,比起去年手艺又有长进了。”

      高放没功夫为师父的称赞窃喜,忙问道:“所以,您才将他留在六奇阁,每日为他号脉?”

      见谷雨点头,高放再次连珠炮似的发问道:“那师父,您这段时间查阅各类医书古籍,就是为了弄清楚这背后的原因?”

      “不全是。”

      “那师父,你......”

      谷雨见他问个不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道:“你这小子怎么问题这么多?”

      高放挠了挠头:“我就想问问,师父你还要不要再吃一块糕点?”

      “不用了不用了,我忙着呢,你出去吧。”谷雨头也没抬摆了摆手,又从书案下的一大堆卷轴中抽出一卷展开,高放“哦”了一声,端着空碟子乖乖地离开了藏书室。

      谷雨吃得太急,这下一连打了好几个嗝,不得不从书页中抬起头,忽地一下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抽身,他只觉得两眼打转,昏头晕脑地对自己嘟囔了一句:“方才我同这小子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那头杨帆也端了块糕点,还郑重其事地在上面扣了个碗,准备给决明送过去,这日他没让决明来后厨忙活,故作神秘地说着,晚上会给他一份惊喜。

      来到决明的房外,杨帆抬手一拍门便开了,他没想到自己口中的惊喜还没送到,屋内的决明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决明此时正向后腰陷落的淤青处反手贴上一记膏药,他光裸着上身,薄薄的两片肩胛骨像蝴蝶的翅膀那般展开,他不曾想到杨帆会在这时突然闯入,眼神一凛,挥手从一旁的椅背上将衣裳扯了过来。

      “你这屋里的门闩是不是坏了?”杨帆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扭头去看身后大开的那扇房门,直到决明穿好了衣裳问道:“找我有事吗?”

      杨帆这才回过头,把手中那个倒扣着一个碗的碟子举了起来,对他道:“给你带了样好东西来。”

      决明心中自责失了防备,竟没留意到杨帆的脚步声,此时根本没心思去猜,径直上前揭开了那个碗,一时之间桂花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的眸光微微一颤,只见里头赫然躺着块半个巴掌那么大的圆形糕点,上面洒着几朵蜜渍的金桂。

      “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高放还有周游,三个人都会做这个糕点,你今年既然在,那肯定就也有份。”杨帆说完这句话,放下桂花糕转身就走,临走前又对决明说了句:“我再去给你拿样东西来。”

      决明只道他总是爱玩这种神秘兮兮的把戏,也不指望他能再去准备什么样的“惊喜”。

      不管怎么样,决明心里是很感激杨帆的,从最开始劈头盖脸的责骂到后来手把手地教自己做菜,不说他多有耐心,但至少是毫无保留的。

      日复一日地穿行在的后厨的烟火中,决明总是忍不住去想,少主在历经了千帆后,心中所向往的会不会便是这样的生活呢?

      他端着杨帆送来的桂花糕走出门去,抬头望向头顶那一轮高悬的明镜,仿佛它真的能照出自己此时的模样。

      一开始他只是在凌霄面前,有意识地将属于清玄的脾气藏起来,但后来在厨房中忙碌时,那些灶火噼啪声,锅勺碰撞声,油花溅落声,让他时常感到恍惚,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另一个叫作“决明”的人,与从前的那个“清玄”剥离开了,如同一只蜜蜂亲自折断了自己的毒针。

      凌霄为了从前的那人而受伤,而决明则全心全意地帮他疗伤,当凌霄为了凝琼流丹的一个盒盖而对他大动干戈时,决明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怪异的不安感,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视“清玄”为敌,并由衷地期待,凌霄能够彻底把从前的那个人给忘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凌霄的房间,决明正好碰上了来给凌霄送糕点的周游,周游对决明的第一印象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凶”,但过了一个月后,他却能感到决明由里到外变得温驯了不少。

      凌霄此时并不在房间里,周游扑了个空,只好将糕点放在他的桌子上,决明进屋后把杨帆送给自己的桂花糕也搁在一旁,开始给凌霄铺床,他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再碰碎了什么东西,他又要不依不饶。

      周游本走出了门,又突然折返了回来,狐疑地来到凌霄床前,检查起了他床头的一个缁黑瓷瓶。

      见他握着瓷瓶面色凝重的模样,决明停下了铺床的动作,问他道:“怎么了?”

      周游生气之余,面色中透露着一丝担忧,低声骂了句:“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说着他把瓷瓶朝决明递了过去,决明接过,疑惑道:“空的?”

      周游大感不妙地拧起眉头:“这瓶朝露是他半月前托我帮忙拿的,现在就见了底,他必定是每晚都要喝一口!”

      “据我所知,朝露是用来安神的,有什么问题吗?”决明不理解周游为什么生气,周游却没再回答,只是留下一句“我去找他”,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决明端详着手中的瓷瓶,陷入沉思。

      藏药室内,凌霄正借着窗边投进的月光翻找着记录药物的卷册,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赶紧合上卷册躲到了一个架子后,待他看清来人正是杨帆后,玩心大起地放轻了脚步,借着一排排木架的掩护,潜行到杨帆身后,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吓得杨帆寒毛卓竖,“嗷”地叫了一声,凌霄憋笑憋到肋骨发痛,又赶紧伸手捂住杨帆的嘴。

      杨帆自小就怕鬼,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绪,眼神恨不得要将凌霄千刀万剐。

      凌霄笑嘻嘻地问道:“你来取药?”

      杨帆翻着死鱼眼没好气道:“你也是?”

      凌霄点点头,面露期盼地看着他:“正好,知不知道朝露存放在哪里?”

      杨帆得了机会嘲笑他道:“你小子现在还喝那玩意呢?”

      如他所料,这话一出,果然叫凌霄不悦:“别废话!”

      杨帆见他吃瘪很是高兴,朝他扬了扬手,又转身在那存放着各类药物的架子上找了起来,边答道:“我哪能知道?我自己要找的东西都还没找着呢?”

      凌霄不免好奇:“你来找什么?”

      然不待杨帆回答,周游的声音却在身后响了起来,将两人双双吓了一跳:“你俩在这做什么?”

      凌霄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又帮着拍了拍杨帆的胸口帮他顺气,杨帆嫌弃地一掌将他拍开,指着他对周游道:“他来找朝露。”

      见杨帆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凌霄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对周游直直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只好作出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姿态,承认道:“他说的对。”

      “我就猜到你来了这里!”周游言语间满是担忧,走到凌霄跟前对他道:“朝露是为了让你在雷雨天入睡用的,不能经常喝,你第一次不知道它的厉害,一口喝下去一整瓶,大睡三日不醒,这事你难道忘了吗?半个月前,你便找我要了一瓶,说是担心夜里会突发雷雨,要将它放在身边有备无患,可这半个月来莫说雷雨,黄石寨就连大风都没有刮过一次,你倒好,把一整瓶朝露全都喝完了还不够,竟还想着要来这里再取!”

      凌霄听着他这些话,心中默默腹诽道,多年不见,周游怎么变得越来越像庄驿池了。

      “我最近有些睡不着......”凌霄有气无力的辩解了一句,又让周游堵了回去:“若是睡不着,你在六奇阁随便找一个弟子,都能给你配出一副安神药,师父早就警告过你,朝露只是不得已时给你应急用的,绝不能随便喝,你这半月里,竟然每晚睡前都喝了一口,看似睡得安稳,可长此以往,一旦没了朝露,你便会心燥难安,哪怕是疲惫至极也无法入睡,最后会活活把自己熬死的!”

      周游越说越着急,杨帆在一旁也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凌霄却将眼皮一抬,不知悔改地出口道:“既然如此,那你再多给我几瓶。”

      “凌霄你!”见他如此不可理喻,周游气得心血翻涌,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杨帆见状赶紧上前道:“哥你别理他,先帮帮我呗,我是来找祛疤药的。”

      周游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问道:“什么样的疤?让火烫的还是被刀割的?”

      杨帆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刀。”

      周游稍稍平复了些,又问道:“疤在什么位置?”

      “手臂。”

      “给我看看。”

      “不是我。”杨帆解释道:“我方才去给决明送糕点,正好撞见他在换衣服,我见他手臂上有道疤,就想到师父几年前好像研制出了一种很有效的祛疤药,想着来这找找。”

      “师父研制的药都存放在内室,此时内室上了锁,钥匙我房间里,明日再说吧。”

      一听这话,杨帆不免有些失望,可见周游被凌霄气得不轻,便也识趣地点了点头,见凌霄在一旁竖起耳朵,杨帆像小时候那样一手搭上他的肩,另一手搭上周游的肩,拥着二人往外走:“走吧,赏月去,高放还在后厨天井那还等着我们呢。”

      凌霄自知理亏,也知道周游是担心自己,嬉皮笑脸地服了个软,心中暗道,既然谷雨研制的要都存放在内室,看来朝露也一样,等能晚些时候想办法拿了钥匙再来寻一圈。

      周游见他眼珠子转得飞快,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言语间几人便来到了后厨的天井旁,只见那处已经摆上了一桌小菜,高放正端着壶酒从厨房中走出来,周游见状连忙提醒道:“今晚这酒是我们仨喝的,凌霄不能喝,别给他倒!”

      一桌四人里一半是大夫,自是顾忌凌霄的伤情,这才过去一个月,他虽已能进行一些不费力的活动,但离彻底恢复还是差得远,因此是断不能喝酒的,虽略有无趣,但大夫的话还是得听,凌霄只好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了杯清水。

      几人在桌边坐下,正欲举杯,杨帆突然想到了什么,提议道:“要不我去把决明也叫过来,不然他独自一人待着怪无聊的。”

      高放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欢声道:“行!你去把他叫来,让我和游哥给他诊诊脉!”

      杨帆一听这话不禁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脚下生风地跑去找决明了,凌霄在一旁忍不住扶额道:“你们行医的果真有病。”

      周游也有些纳闷了,问高放道:“这是何意?”

      高放斜了凌霄一眼,迫不及待地将方才探听到的消息与周游分享道:“我方才听师父说,决明服下过一种很邪门的药,按理来说,脉象应当是大乱的,可他却无缘无故地痊愈了,脉象也变得极为正常,不治而愈一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是最大的不正常,因此师父才不放心,于是将他留在六奇阁,每日为他号脉。”

      “能让师父为之忧心,看来此人的病症不同寻常啊。”周游听得此事,也来了兴趣,与高放交换了一个眼神:“师父诊不出的异样,你我二人能诊出来吗?”

      “我也没说咱们俩能诊出来,就是好奇。”高放说着转而看向凌霄,带着试探问着:“决明身体康健也好,患有奇症也罢,他在六奇阁待了这一月,也帮了咱们不少的忙,咱们能把他当朋友吧?”

      注意到高放看向自己的眼神,凌霄哼笑了一句:“你问我做什么?”

      “上次他......”高放斟酌着字句,生怕一不小心又戳中凌霄什么伤心事,“他失手打碎了你的东西,你不是还发了好大的火吗?我担心你对他......”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凌霄扫了他一眼,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高放松了口气,心道凌霄果真没让自己失望。

      回想这些天里,凌霄果真就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这么说也不尽然,高放心想,应当说是变回了他以前那副模样,虽然因伤势未愈远不能上蹿下跳,招猫逗狗,但至少精神头回来了,也没再在自己耳边提过那让耳朵起茧的“玄儿”二字。

      “那就好。”得知凌霄没再对决明心怀芥蒂,高放欣慰地点了点头,又满心轻松地笑着说道:“就是没想到他与你朝夕共处了这么久,最后却和杨帆好上了。”

      “高放你用词能不能注意点。”这次出言提醒的是周游,凌霄听着这话也觉得有些奇怪,跟着附和了一句:“就是,什么叫好上了,不就是一起做了几顿饭吗?要这么说,他还给我......”

      说到这里凌霄噤了声,倒也没想要把决明帮自己洗澡一事以这种炫耀的方式说出来,高放不必听他说完,就知道他后半截要讲什么话了,免不了取笑他道:“这也要比?”

      “我比什么了?我跟杨帆的关系自是不必说!”凌霄欲盖弥彰地把重点引到了自己和杨帆身上,高放却不客气地拆台道:“那你可有一事不知,杨帆跟我说起过的。”

      见凌霄投来探寻的目光,高放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这才开口道:“你爱吃糖醋鲤鱼对吧?可人家决明却更爱喝鲤鱼汤,好几次杨帆打算做糖醋鲤鱼,都为了他把菜给改了,所以,你看杨帆是和你好还是和他好?”

      凌霄不屑地嗤了一声,面色不悦地提杯喝了口水,不料却喝了朵花进嘴,赶紧吐了出来,一连呸了好几声。

      “木芙蓉?”高放凑上前看了一眼,宽慰他道:“放心吧,没毒的。”

      六奇阁内外到处都长着高大的木芙蓉,霜侵露凌却丰姿艳丽,占尽深秋风情,又名拒霜,此时正是拒霜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花瓣也从一月前的粉白色转为深红,皎若楚莲出水,艳似菡萏展瓣,方才正是一阵晚风拂过,将枝头几朵花吹了过来,凌霄捡起落在桌上的一朵闻了闻,见没什么香味,又放到了一旁。

      周游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问道:“凌霄,你不是挺喜欢这花的吗?”

      凌霄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论断,摇了摇头道:“没有,谈不上喜欢。”

      周游好奇地支手撑着脑袋问他:“那你喜欢什么花?”

      凌霄闻言一怔,垂下眼眸却勾起嘴角,这样的动作叫人看不透他展露的笑容中究竟有何情愫,只听他轻声道:“我喜欢杜鹃花。”

      周游不免有些意外,不解地笑了起来:“一个月前我从山里采了今年的最后一茬杜鹃,往你房里送了几支,可后来我发现你房里的花换成了这拒霜花,我还以为是你不喜欢杜鹃,独爱拒霜呢。”

      凌霄一听这话也愣住了,想清楚缘由后,面上浮过一道苦笑:“是决明换的。”

      忽地他眉头一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脑中骤然闪过了什么念头,可他并未及时抓住。

      杨帆此时也满脸沮丧地回来了,只道他没找到决明,想来又是去找谷雨诊脉了。

      他刚在桌边坐下,却见凌霄用一种极度怪异的眼神望向自己,似乎有所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迷茫。

      凌霄的脑子突然变得很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渴望什么,却鬼使神差般问杨帆道:“你说,决明的伤疤在手臂上?哪只手臂?”

      杨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一旁的高放和周游更是一头雾水,凌霄眼神讷讷,却重复地又问了一遍:“决明的伤疤在哪个手臂?”

      杨帆这才回想着方才自己开门撞见的那副画面,回答道:“右臂。”

      得到这个仿佛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时,凌霄呼吸一滞,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心中那个模糊的,荒唐的,可笑的猜测,顿时感到心上一抽,几乎喘不过气,如同控制不了自己一般,他缓缓站起身来,盯着杨帆继续问他道:“是什么样子的伤疤?”

      “我又没盯着看,哪能记得这么清楚?”杨帆只觉他问的这话奇怪,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周游与高放面面相觑,一起拉着凌霄坐了下来,正要问个究竟,杨帆又突然开口道:“想起来了。”

      凌霄的视线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最终停留在上空那轮满月上,杨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卷起一阵暴风雪:“就像那个,不过,还缺了一个小口。”

      杨帆稍一思索,忽觉福至心灵,低头拿起盘中一块圆饼咬了一口,再将其对着月亮举起来,边点头边对凌霄道:“就是这样。”

      一时之间,凌霄感到自己坠入了一片虚无之中,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只剩下头顶那个月亮,在他的眼中逐渐化作了一道刀疤,那道圆月般的刀疤,他抚摸过,亲吻过,舔舐过,他又怎么会不熟悉?从高放提到决明的病情开始,凌霄便感到有些不对劲了,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股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如同一道利器深深插进他的心中,将他这段时间的认知彻底颠覆,虎啸岭杜鹃坡,是他心怀忐忑首次表露情意的地方,也是清玄狠心朝他心口送出一掌的地方,除了决明,谁还会把周游送来的杜鹃花换成木芙蓉,可除了清玄,又还有谁会知道杜鹃对他来说具有特殊的含义?

      凌霄怔愣愣地仰着脖子,当空银白色的月轮在他眼中却逐渐化成一片刺目的赤红,他逐渐分不清这片赤红究竟是杜鹃花的花瓣,还是决明手背上被烫出的那道痕迹,待到他回过神,眼前只剩三张忧心忡忡的面孔。

      “凌不醒,怎么了?说话啊!”

      “你是不是魔怔了?”

      “凌霄,凌霄,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

      凌霄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脸上的神情僵了许久后,突然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他连连摆着手说:“我没事,没事。”

      说罢他便拔腿要走,周游当机立断地率先拦了上去,抓着凌霄的胳膊问道:“你去哪?”

      凌霄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在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又自嘲般地嗤了一声,脚步虚浮地退了几步,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在这短短的拉扯之中,凌霄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决明不让自己的房间里出现杜鹃花,阻止杨帆做糖醋鲤鱼,甚至亲手打碎了凝琼流丹的盒盖,他顶着一张温和无害的脸,却将这些事做得如此狠决,而自己在他面前却像是个失控的傻子。

      稍加思考便能明白,此事谷雨知道,师父也知道,是他们与清玄达成了一致,给了他决明的身份,让他留在六奇阁来照顾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来让自己把清玄给忘了,既然如此,他们之间必然达成了某个条件。

      想了又想,凌霄能想到的所有条件,只有那块教主令。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感受不到半点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恨不得推翻自己所有的猜测,也完全不愿意接受,“决明”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把“清玄”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全都抹杀,连半点念想不给自己留下吗?

      他起身是想要亲自找决明问个明白,脱下他的衣服去验证他的右臂上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的一道疤,又或者会不会只是杨帆看错了,可尽管如此,凌霄也无法解释杜鹃花一事,就算决明把杜鹃花换成了木芙蓉只是凑巧,可他又怎么能再次“凑巧”地把糖醋鲤鱼换成鱼汤?怎么能再次“凑巧”地服下过邪门的药呢?

      可凌霄更知道,现在的自己一旦站在决明面前,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更像一个傻子,他不想再当一次傻子,他更宁愿留在三个兄弟身边,像年少时那样,再吵吵嚷嚷地过一次节。

      凌霄把手伸向桌上的酒壶,被周游和高放同时按住了,他作出笑脸央求道:“今日过节,就让我喝点吧。”

      “凌不醒,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都做了什么?”高放只觉得凌霄今晚实在是太奇怪了,方才还跟魔怔了似的,说的话做的事都毫无缘由,现在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实在是叫人胆寒。

      杨帆和周游自然也发现了这点,可凌霄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知道啊,我方才问那些,就是好奇,好奇而已。”他说得诚恳,让旁人无法再有理由怀疑,说完他又看向周游,接着求道:“我就喝一小点,一小小点,行不行?”

      “要不,就然他少喝一些吧。”杨帆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跟着劝了一句,和高放一道看周游的脸色,周游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凌霄的手。

      在三人的管控下,凌霄的酒虽喝得不多,可这一晚上的话却特别密,几乎将从前他四人一同经历的各种大事小事聊了个遍,杨帆和高放也不是话少的主,这一聊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聊到了子夜,谷雨的三个徒弟都喝得酩酊大醉,就地一倒,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只剩凌霄还清醒着,这下倒好,没人阻止他喝酒了,只是,壶里的酒也见了底,他如今的伤还没好全,使不上什么力气,扛不动这几人,只好自己回屋去了。

      虽头脑有些许昏沉,至少脚步还算稳健,没在半路摔跤,可就在他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一只脚却绊住门槛,整个人向前栽去,然后被一个闪身而来的人影稳稳地接住了。

      “小心。”决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凌霄顿时清醒地瞪大了双眼,猛地伸手将他一把环抱住,被他抱住的人浑身一僵,随即便要将他推开,又顾念着他的伤处,始终找不到着力点,只能无能为力地说道:“放开我。”

      凌霄哪能放手呢?他此时可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又当了回傻子,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永生永世地禁锢于此,直到这个时刻,心底那阵被压抑已久的因失而复得而带来的喜悦终于喷薄而出,他环抱的力气越来越大,大到让怀里的人紧紧压住了胸膛,伤处轻微的疼痛感逐渐加重,越发剧烈,他也舍不得松开半点。

      他几乎要吻上决明的发顶,情难自禁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原来你没走,我就知道你不会走。”

      “放开!”决明几乎要喘不过气,又担心凌霄伤势会因此加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反手绕过凌霄双手的桎梏,扣住了他的小臂,正要蓄力将他推开,一声在耳边响起的名字却叫他头皮一阵发麻——“玄儿。”

      一阵彻头彻尾的震惊过后,凌霄身上传来的酒味才让决明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双手使力,抓着凌霄的胳膊将他推开,收起眼底的心虚看向他,语气颇有不快:“你喝酒了?”

      凌霄眉心的那根筋又跳动起来,他看着尽在咫尺的那张面孔,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既真实又虚幻,决明这话的意思他倒是听懂了——因为喝了酒,所以认错了人。

      其实凌霄喝得并不多,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着的,盯着决明那双难得一见染上怒意的眼睛,他忽地冷笑了几声,随后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出口道:“怎么是你。”

      决明抓住凌霄衣袖的手骤然握紧,分毫不让地盯了回去,怒意再上一层:“怎么不能是我?”这话说完他连自己都愣住了,这才缓缓松开了凌霄的胳膊,向后退了一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凌霄按捺着心中汹涌思潮,故作镇定地问他,眼神却半点不从他的脸上挪开。

      “我来给你拿换洗的衣物。”决明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接着道:“一身酒味,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再去睡。”

      凌霄低头,只见一旁凳子上摆着套干净的中衣。

      他忽然松快地笑出了起来,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边伸手解去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边朝决明走去。

      就在他走到身前时,决明突然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你每晚都在喝朝露?”

      凌霄将换下的衣物扔在一旁,拿起凳子上干净的中衣,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套上,却不着急系好衣带,因伤势在好转,伤处用作固定的锦帛也减少了一些,露出了肩膀和下腹处被闪电留下的暗色纹路来,他就这么敞开着衣襟站在决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发顶,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决明站起身来,依旧用那副温和不惊的语气作出一个不容置否的判断:“为了去梦里见他?”

      凌霄听着这话只觉得可笑,心道,你和他,分得可真清啊,不会演着演着,自己都信了吧。

      也好,也好,你既坚持要当“决明”,那我便陪你演下去。

      “怎么?我师父不光让你监视我的生活,就连我做的梦都要来监视了?”他将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朝着眼前这人的脖子咬下去。

      决明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顿时心弦一紧,捏住了拳头,却没想到凌霄突然伸手朝自己的腰间探来,他反应迅速地扣住了凌霄的手腕,不安地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凌霄的手被制住了动作,脚下却上前一步朝他压了过来,将决明逼得贴紧了桌角,又倾身上前迫使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慢慢答道:“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的伤势,看看好没好。”

      决明的胸膛起伏明显,朝一旁别过脸去,低声道:“已经好了,不用看。”

      “上次是我不对,我以为你是故意把东西打碎的。”凌霄见他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不满地再次压低了身子,将他禁锢在更狭窄的空间里,让他避无可避,反正他现在的身份是决明,没有那带毒的蜂针,也绝对不会朝自己动手,凌霄在他耳边继续轻声说了下去:“但后来我才想明白,你一个局外人,怎么会知道那东西对我重要,故意打碎呢?所以啊,我应该再给你道一次歉,对不对?”

      他这番话说完后,二人之间再次迎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像是上次凌霄开口道歉之前的那段沉默一样,烛火在他们身旁跳动,两人的胸膛几乎贴在了一起,分明相距咫尺,却偏偏隔着两道望不穿的眼神,这次是决明率先开口。

      “凌霄,别再指望朝露了。”

      这话一出口,凌霄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决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就差把“执迷不悟”四字刻在了凌霄的脑门上,只是对凌霄来说,今晚过后,他的确可以不必再指望朝露了,可他能指望的还有什么呢?属于他的清玄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见他的脸慢慢地朝自己凑近了,决明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凌霄却只是低头吹熄了桌上的蜡烛,起身走到床边,放下了床帐,随即一道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床帐中传了过来:“我累了,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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