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洋恒一

63、第六十三章

　　末班车上人很少，很安静，杨思远坐在角落里，眼前不断掠过窗外变幻的霓虹灯，城市街景的色彩映入他的眼睛，令他觉得这真的像是一场迷离的梦。除了“梦”之外，其他一切词语都难以形容。
　　但好歹他自己还是清楚的，这是现实，是他挣扎了将近四年才换来的现实。
　　他心里是踏实的，这份踏实来源于他为了能与李遇安相爱而付出的一切。
　　公交车摇摇晃晃，街道喧嚣嘈杂，他却觉得这世界这样安宁，安宁到让他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屋子里还是黑的，陈立玫还没有回来。
　　他洗了个澡，然后又开了罐啤酒，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喝着，喝完了就开始发呆，像是要用这种形式来消化这几年的痛苦以及这一天的欢悦。
　　放空结束后，他摸起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我想你。”
　　他没说假话，从他在公交车上看着李遇安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之后，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漫长的分离和思念让他产生了出于惯性的不安，短暂的拥抱与亲吻并没有让他彻底安心。
　　他知道李遇安也是这样，但李遇安不会表达，他只会站在公交牌下，在车开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跟着车向前走。
　　杨思远一旦想起那个身影，就难以抑制地疯狂地想他。
　　他不懂得克制，但李遇安从很多年前就懂了。
　　“……你才回到家。”李遇安回道。
　　杨思远笑了声，捏了捏易拉罐，随手扔到了垃圾桶里。
　　“对啊，但我还是想你。难道你不想我吗？如果你不想我，那我会伤心的。”
　　他没指望李遇安会回复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逗逗他罢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后，李遇安却说：“想。”
　　一个字，说出来很容易，但这种表达对于李遇安来说却无比艰难。
　　他能开口说“想”，那么他一定是已经想念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李遇安比杨思远更早动心，比杨思远更挣扎更痛苦，杨思远是知道的。
　　他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我想和你一起住，我想照顾你。”他说。
　　此时李遇安正靠窗坐着，窗外的灯光闪烁着，却都没有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绚烂。
　　他没想到杨思远会这么说，对他来说，杨思远还在喜欢他并且能回来找他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他从来不敢祈求更多。
　　“不用……”
　　过了一会儿后，杨思远回道：“你不愿意吗？”
　　李遇安立马慌了，赶紧说：“不是。”
　　他还是害怕，害怕杨思远和他朝夕相处之后会发现自己的丑陋和肮脏，害怕他会讨厌自己、离开自己，害怕这一切最后都会脆弱地一触即碎。
　　他不知道怎么跟杨思远说明自己的这种心情，只能沉默。
　　但其实杨思远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他知道李遇安那种深深扎根在心里的自我厌恶，他知道他的要求可能会让他惶恐，但他必须这样做。
　　是为了自私地满足自己，但更多地是为了让李遇安慢慢地与自己和解，他不想让李遇安一辈子都带着这样消极的情绪活下去。
　　当然了，他不能直说，他只能慢慢用行动改变李遇安。
　　删删改改了几次之后，他才回复道：“我可以跟我妈说我去市里打工，你工作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画画，然后给你做饭，等你回家，和你说话，陪你睡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隔空想你，也不是用手机联系，也不是天天坐车去找你。我想每一分钟都能看见你，看你穿好看的衣服，看你头发一点点长长，看你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沾上饭粒……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想给你唱歌，给你剪头发，想抱你亲你……抱歉，我可能是有些急躁，但我不想骗你。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字很多，李遇安看了很久，只觉得心里有一块慢慢软了下去，泛上了一些掺着酸涩与温暖的情绪。
　　杨思远描述了很多细节，李遇安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而他的目光又一直停留在一个字上，那个字不断地叩问着他，逼着他作出一个决定。
　　“家”。
　　杨思远说，那是他们的“家”。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他额前的发丝。他的头发太久没理，已经长了很多。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杨思远曾经给他理过头发。
　　那居然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握着手机，踌躇了很久，终于决定了。他要把这辈子过好。
　　“好。”对面的彩灯亮起时，他回复道。
　　/
　　一天后，杨思远拎着个行李箱，背着个吉他，一大早地就赶到了市区，凭着记忆找到了李遇安的住处，打算等他一开门就给他一个熊抱作为惊喜。
　　他整理下衣服，敲了敲门，却没听见什么动静。
　　现在还没八点，他不会还在睡觉吧？他看看时间，心想。
　　他怕他真的在睡觉，就不敢再敲门，又在门口等了会儿，还是没听见声音，便坐在行李箱上继续等着。
　　结果他刚坐下，就见李遇安提着袋油条回来了。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好不尴尬。
　　这还惊喜呢，泡汤了泡汤了，这惊喜怕是要抹两个人一身油。
　　李遇安也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之后立马转身往外走：“我去再买一份……”
　　杨思远赶紧站起来拉住他，也不管油不油了，上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但李遇安很怕油条蹭到他，只用空着的那只手覆上了他的背：“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过来……”
　　杨思远闷闷道：“等不了了，我妈和他男朋友玩呢，不管我。我也要和我男朋友玩，我今天想给我男朋友个惊喜，但他出去买油条了。”
　　李遇安：“……”
　　回来了，曾经孩子一般的杨思远回来了。重逢时杨思远身上那种成熟稳重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孩子气。
　　杨思远没变，他挺高兴的。
　　但他不能学杨思远，他得改变。
　　“胃又不好，大早晨的还吃这么油。这个留给我，我去给你买包子。”进了门，杨思远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撇着嘴说。“别管箱子，你先歇会儿，等我回来收拾。”
　　等他出门后，李遇安就坐在床上，看着那个吉他包。
　　他学会弹吉他了？那他是不是会唱歌？会民谣吗？
　　他想象着杨思远抱着吉他弹唱的样子，耳边仿佛有他唱歌的声音。
　　杨思远回来的时候，就见他眼巴巴地瞅着吉他，脸上还带着点浅浅的笑。
　　初升的太阳在窗户边露出了一个角，李遇安和吉他面对面的场景仿佛是从文艺电影中截下来的一帧画面般宁静美好。
　　杨思远嘴角微微翘起，放轻了脚步，猫着腰探了过去，在他耳后低声说：“看什么呢？”
　　“！”
　　李遇安吓了一跳，猛地一转身，差点撞上杨思远的鼻子。
　　杨思远被他这反应逗得笑了声，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吻了上去，完了还不忘说一句：“早安吻，以后每天一个。”
　　“……吃饭。”李遇安推了推眼镜说。
　　杨思远买了三个萝卜馅包子，还有一杯小米粥。就像四年以前那样。
　　“你一直都是晚上的班吗？不轮班的吗？”杨思远咬着油条问。
　　“该是轮班的，但我习惯晚上去，而且很多人不愿意晚上上班，所以一直没有换过。”李遇安说完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就见杨思远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盯得他有点发慌，抹了抹嘴角：“……怎么了？”
　　杨思远握上他的手，拽过来咬了口包子：“没怎么，就是好久没听你说这么多话了。”
　　李遇安：“……”
　　吃完早饭后，李遇安有点手足无措，收拾完了垃圾之后就坐在床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按平时来说，这个时候他就该写稿子了，但现在杨思远在这儿，他又不想把他晾在一边……
　　杨思远对他是何其了解，这点别扭的心思早被他看透了。
　　他拿出自己的画材，放在桌子上，一边摆着一边问道：“你大概要写多久？”
　　“……一上午。”
　　才不是呢，你之前肯定一写就是一天，你就是想下午和我约会。杨思远心想，不自觉地偷笑了下。
　　他故作正经地调着色盘说：“那上午我们就一起工作，下午带你出去玩。你那篇文章的插图我还没画呢。”
　　李遇安逮到了个反击的机会，立马回道：“你带我？你对市里熟悉吗？”
　　杨思远一愣，听出了他话中那种幼稚的小孩吵架一般的语气，转过头来玩味地看着他，憋着笑说：“不然你带我吗？你天天两点一线的，出了这条街还知道哪儿是北？”
　　李遇安：“……”
　　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恐怕是这辈子都说不过他了。
　　“好啦好啦，快点过来，地方都给你整理好了，一起赚钱养家嘛。”杨思远拍拍桌子说。
　　李遇安轻轻叹了口气，坐了过去，拿出稿纸和笔。
　　杨思远老想逗他，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一直低头画画，看都不看他一眼。但他确定，李遇安肯定偷偷瞄了他很多次，不然也不会写一会儿就停一下。
　　果然，还没到一个小时，李遇安就坐不住了，小声问道：“那个……我们能不能错开时间？”
　　“嗯？为什么？”杨思远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满脸茫然地问道，实际上他憋笑要憋到内伤了。
　　“我……不太习惯有人在我旁边。”
　　“但小时候你也在我家写过呀。哦——”杨思远又伪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凑上前去说：“因为你现在喜欢我，所以就一直想看我，看得分了神，是不是？”
　　李遇安：“……”
　　孩子气的杨思远好像还是很讨厌的，尤其是他还这么了解自己，永远能把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杨思远终于憋不住了，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你太可爱了吧哈哈哈……好啦我真的不逗你了。这样，我现在去商场买个折叠桌好吧？”
　　李遇安没脾气了，点了点头，等杨思远起身出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揉揉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变得正常点。
　　这就是……相爱的感觉吗？自己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杨思远又返了回来，跑到他身边，弯下腰来飞快地在他嘴巴上啄了一下，笑嘻嘻地扔下一句“亲一口再走”，然后又颠颠地跑了。
　　等他走后，李遇安才反应过来，顿时脸上就烧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朵。
　　杨思远简直就是个亲亲狂魔……
　　但亲亲狂魔买的桌子还不错，就是有点矮，他正要把东西挪过去，杨思远就阻止了他：“哎哎哎，干嘛呢，小桌子是给我用的。”然后又亲了他一口，笑眯眯地小声说：“怕你腿麻。”
　　……亲亲狂魔！李遇安难得在心里喊了一声。

　　但他无法否认，他很喜欢被杨思远亲吻的感觉，那种轻轻的、软软的、柔柔的感觉，仿佛会触发一个开关一样，在嘴唇相碰的瞬间，就让他感觉心跳快了一拍。最重要的是，这是他被杨思远真心喜欢的证明。
　　阳光慢慢变得强烈，在地上投出一片闪着光的矩形，他们背对背坐在矩形的两头，低头做着自己的工作，彼此不发一语，却都十分安心。
　　过了好长时间之后，李遇安突然听见背后的杨思远仰天长啸一声：“啊——我受不了了！”
　　他被吓了一跳，赶紧转身问道：“怎么了？”
　　谁知杨思远竟一下扑到他身上，抱着他，委屈地说：“忍不住了，抱抱再接着画。”
　　李遇安无语，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抱了。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两个人的工作进度都很可喜，画画的就画了个线稿，写字的就写了半张，最后互相问起来的时候都还很默契的谎报了。
　　而且很默契地知道对方谎报了。
　　恋爱中的人真是有意思。
　　杨思远说要带李遇安出去玩，真的就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走路，买东西都不放开。
　　李遇安实在是怕了，又不敢抽手，只能小声跟他说：“还是别牵着了吧……”
　　“为什么？你看人家哪对小情侣不是牵着手的。你怕别人说闲话吗？”杨思远说。
　　李遇安赶紧解释：“不是……我怕……有你的熟人看到，会告诉你妈妈。”
　　别人说什么他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天被人议论了，那些风言风语他早就免疫了，他就仿佛是和那些人隔离开了一样，囿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过活着。而现在小世界里多了一个杨思远，他孤家寡人，的确是不必为自己考虑，但他得替杨思远想想。
　　如果陈立玫知道了，杨思远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我没熟人，从小到大走的近的也就老秦陈妙樊琍这三个人，但是我们已经没什么联系了。而且……”杨思远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我妈的。虽然我是想慢慢说服她，但如果她因为巧合突然知道了，那我也不怕。只要你不走，我就不怕。”
　　他一认真起来就完全抛去了小孩子那种笑嘻嘻的神态，又像他们在咖啡馆重逢时一样，变成了一个略带强势的成年人。
　　而这种强势和成熟却给了李遇安一种迷人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无法跨越的刀山火海。
　　李遇安凝视着他的眼睛，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
　　两个人先是去商场转，看见一件好看点的衣服杨思远就往李遇安身上套，偏偏李遇安长得又高又瘦，穿什么都像个模特一样，逛了一圈下来两个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的，大多都是给李遇安的，也有几件T恤买了两件同款，能算成是情侣装呢。
　　杨思远实在买得有点狠，而且说什么都不让李遇安掏钱，李遇安劝了好几次，最后杨思远都听烦了，把他拉到卫生间里，抵在墙上亲了半天，压低声音说了句“再说我就在外边当着他们的面亲你”，这才让李遇安安静了下来。
　　衣服买得差不多了，钱包也减了个肥，杨思远又拉着他去游戏厅抓娃娃。李遇安又没玩过，一个也没抓上来，杨思远一抓就连抓了三个，他还非要只在那一个有兔子的机器里抓，最后抱着三个小兔子嘿嘿直笑地看着李遇安。
　　李遇安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小兔子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就对杨思远强大的记忆力和越来越幼稚的行为无语了。
　　这和把自己按在卫生间墙角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但他除了惯着杨思远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毕竟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被他亲。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日色开始凋零之时，他们才终于回了家。
　　进了门后，杨思远就一把将李遇安扑倒在床上，又亲了半天，然后才满意地说：“你就躺这儿歇着，我去买点菜做晚饭。”
　　他刚起身要走，李遇安就叫住了他：“等等。”
　　“怎么了？”
　　李遇安在床头摸索了会儿，拿出了个钥匙递给了他：“拿钥匙。”
　　杨思远接过那个小小的钥匙，愣了会儿笑道：“还提前准备了啊，还说不想和我一起住，撒谎会长鼻子的。”
　　“我是在同意之后才……”李遇安干巴巴地解释。
　　“逗你的。”杨思远狡黠地一笑，跑了。
　　/
　　晚霞的光映在桌子上，一桌子的菜都披上了一层亮色，本来卖相就好的菜肴这时更是吸引人，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李遇安二十二年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好吃吗？”杨思远问。
　　李遇安点点头：“好吃。”
　　“那吃完饭给亲一口。”
　　“……”李遇安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能克制一点吗……”
　　一天下来都不知道亲了几十次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腻？
　　杨思远委屈地撇着嘴巴说：“我要把这四年欠下的都亲回来。”
　　他一提及那四年的光阴，李遇安就说不出话了。
　　杨思远马上乘胜追击：“晚上我送你去上班，好不好？”
　　“……好。”
　　/
　　灯红酒绿中，杨思远坐在高脚凳上，撑着下巴，眼睛一刻不离李遇安。
　　李遇安招呼完客人后见杨思远还在盯着自己，说：“……看我做什么。”
　　杨思远往前凑了凑：“你穿这个也太好看了吧。”
　　李遇安：“……”
　　杨思远忍不住地咯咯直笑。
　　李遇安忍无可忍，也不在乎什么害羞不害羞了，直接坦白从宽：“你在这里我会分心的。”
　　杨思远笑得更大声了：“好，那我去别的地方逍遥咯。”
　　然后便跳下凳子，钻到了人群中，消失在了李遇安的视线里。
　　这下李遇安看不见他了，却又觉得不习惯了，总是时不时地找一下，找不着又会觉得有点失落。
　　直到深夜人都走完了，他换好了衣服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
　　他有点慌了，便跑出门去找他，结果一出门就迎面碰上了杨思远。
　　杨思远背着手，眼神里竟是浓烈的深情。
　　李遇安陷在了他的眼睛里，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大捧玫瑰出现在他眼前，他才仿佛从那深潭一般的目光中抽身。
　　然而下一刻，却又被杨思远的声音拽了回去。
　　“恋爱快乐。”
　　玫瑰的芬芳飘在风中，又绕在两人的身上，直到他们相拥入睡之时，那些花朵仍然在月光下热烈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