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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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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杨思远和陈妙可谓是不欢而散,杨思远十分严肃地告诫陈妙不要再听那些关于李遇安的风言风语。他向来是个性格温和的人,那天的严肃也差不多是用尽了全力。
其实他可以理解陈妙的心情,陈妙对李遇安一见钟情,虽然这样的感情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但至少他也知道,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时,会希望能尽可能地了解对方。
只是,他感到很不舒服。
太私密了。
李遇安的家庭情况,杨思远自己可以猜到一些,无非就是他认知范围内的那种并不美好的剧情,所以他并不愿意去深究,当然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但他到底是在保护下长大的,根本想不到这世界上能有怎样鲜血淋漓的事实。
和有这样背景的人相处,他也不可能不怕。
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他还是知道的。
不管一个孩子本性如何纯良,他到底是个尚未有分辨能力的幼童,任人在脑子里塞进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一个父亲能将母亲当着孩子的面杀了的家庭里,他不敢想他们平日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但他知道,那一定和地狱无异。
要想在地狱生存,就得变成撒旦。
尚在成长过程中的李遇安,必须学会残忍的生存技能。
“那就生吃,喉咙裂了就不会痛了。”
杨思远闭上眼,又想起了他说的这句话。只是此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李遇安已经完全变了样,他周身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浑身赤裸遍布着沁血的伤痕,他低着头,眼皮微微抬起,瞳孔里一片虚无。
杨思远紧皱眉头,扯过被子盖上脑袋。
这件事对他冲击太大,他毫无睡意,正在想如何让自己入眠的时候,秦子良发来了消息。
那是张油画一般的照片。
手机像素不好,他看得并不十分清楚。
像用颜料被画家一笔刷出来的一样,暖色的落日映着前面坐着的人。高高的草丛中,秦子良盘腿坐在照片中间,背对着相机伸着双手拥抱太阳。
“体会一下大草原的落日。”秦子良说。
“你去草原了?”杨思远问。
“对,不远。这是今天下午拍的,好看吧?”
“照片的美全在中间那个人,太帅了。”想到秦子良旅行的目的,杨思远组织了一下语言想让他开心点。
“呦,行啊你。这话有水平,跟学霸学的吧?”
杨思远深吸一口气。秦子良只是调侃一句,却让杨思远低低骂了一声。
奶奶的。
扯到李遇安,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在他摩搓着键盘的时候,秦子良突然发了一大段过来。
“草原真的好大,真的无边无际一样。你知道吗大杨,我这两天,看日出看日落,看他们骑马,听他们念经,和他们跳舞吃肉,每天心都是和景色一样开阔的。你说,这世界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我不能说我能马上忘了小樊,但我想我不会为这个事要死要活。人活着是不是一半时间都是在庸人自扰?”
正是深夜,手机的光与周遭的黑格格不入,杨思远微微眯着眼一字一句地看着。
这下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一边佩服着秦子良能在大自然里参悟,能以这样惊人的速度放下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另一边又愁着无法回答他最后的问题。
他不爱思考人生,他没时间,他也不敢。
他不能去思考一个还没开始的东西。
最终他还是逃过了那个问题,发了一句“放下就好。睡吧,晚安。”
秦子良也回了一句,大概就去睡觉了。
杨思远辗转好久才终于累到被迫入眠。
2008年8月18日,北京奥运会第十天,万众瞩目下,刘翔宣布退赛。
当年那场腥风血雨如今仍然常常被人拎出来说道,或是继续讽刺,或是终于反思,无论如何却是不肯将他从那场风暴中抽离,而那风暴,正是人们在屏幕前用双手生生扇起。
杨思远也和他人一样,期待着那场比赛。
只是命运捉弄,他偏偏错过了。
早上他起床时,陈立玫正在电话里和人吵架。
只是这次不同于以往,没有高分贝,没有脏话,她像是被抽去情绪一般,机械地发表意见。杨思远听出了十分的绝望,中间夹着三分愤恨和七分悲伤。
“我怎么会嫁给你。”这是陈立玫挂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是问句,但确实以陈述的语气。这句话杨思远好像是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听了。
她挂掉电话,饭也没吃直接出去了,甚至忽视了靠在门框边的儿子。
谁能想到这是不久前坐在床边守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大概只有杨思远能想象到。这样的喜怒无常,他已经习惯了。
他摸摸鼻子,拖着没有完全醒来的身体去洗漱。
这是个阴天,清晨似乎下了点小雨,路上稍稍有些湿。太阳像是憋足了劲儿想从云彩里钻出来,光线射出来,是好看的丁达尔。
杨思远双手插在兜里,眯着眼抬头看,脚下的步子是明显的漫不经心。
他没什么胃口,吃了两个包子,喝了碗粥。
罕见的,早点店里没什么人,他硬是在那边坐到天空放晴,来来回回的店老板一遍遍问他要不要加东西,他也只是摇摇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他速度很慢,好像在等什么人。
大概是没有等到,他最终还是将粥喝完,徒步去了公园。
难得的雨过天晴后,公园里健身的人还没有走完,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夫妻在同行。
杨思远漫不经意地路过他们,听着他们嘴里的生活琐事。是方言,是生活感和亲切感。
杨思远坐在石滩上发愣。
陈立玫从来不说方言。她从另一个城市嫁过来,语言能力极强的她没几年就学会了本地话,但她从来不说。
“难听,土,一股下水道味儿。”小时候杨思远问她时,她会这样回答。
他随手扔了个小石子,水面惊起一圈圈波纹。
日上高头,石子已经开始发烫,他只是坐着,已经微微出了点汗。
该吃午饭了,他机械地想。
进了炒面店,他习惯性地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陈妙。
被吓坏了吗?也好,能早点放弃。李遇安和陈妙,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人。
他坐下,看了看忙活的李遇安。
这次他没等到李遇安过来才点,随便抓了个服务员,随便要了份面,随便吃了吃,然后像被抽去力气一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你很累吗?”走在路上,李遇安问他。
“没有,早饭没怎么吃。”杨思远随口一答。
李遇安隐隐觉得杨思远今天非常低落,觉得大概是他父亲又回来吵架了。
他碰碰出神的杨思远,指着一边窄窄的阴凉轻声说:“你往里边走走吧,那边太晒了。”
杨思远微微愣了下,听话地过去。一人加进来,阴凉里的李遇安被挤到蹭着墙走。
他今天没骑自行车,两个人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两点了。
他尽全力地打起精神听李遇安讲课,只是无论如何脑子也不能清醒,直到李遇安讲话开始发抖时,他才隐约抓住了他的声音。
“所以,你把这个……这个代入……嗯……就、就能……”
正放空的杨思远听到有些不对劲,才终于转头看李遇安。
这下他才反应过来,他这一天都没怎么正视李遇安。
此时李遇安脸色纸一样惨白,额头出了层薄汗,眉头绞在一起,双眼紧闭着,睫毛不住地抖动。他咬着苍白的嘴唇,杨思远甚至怀疑他嘴巴会被咬出血来。
见惯了雷打不动冷静淡定的李遇安,这一下子杨思远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怎么了?”他慌了神,凑过去问道。他没注意他的声音比李遇安的还抖。
李遇安说不出话来,突然从椅子上跌下,缓缓蜷缩在角落,双臂紧紧夹在大腿和肚子之间。
“你胃疼?”杨思远看他的动作猜想道。
李遇安闷闷地哼了一声,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等、等下!我家里有药!”
杨思远蹿到对面卧室里,被屋子里一片狼藉惊得愣了一秒,低骂一声跑到床头翻找。
降压药、减肥茶、安眠药……他翻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拿到瓶法莫替丁。
“啊!”起跑不稳,他被地上的衣服擦了一下,膝盖“咚”地一声砸在瓷砖上,一阵钝痛袭来。他来不及管这个,咬咬牙一瘸一拐又跑了回去。
“给你这个……吃一片就行……我、我妈以前胃疼就吃这个的,这个不、不苦……”他一边胡乱讲着,一边给他倒药端水。
李遇安大概已经疼地没力气,不像刚刚那样剧烈挣扎,双眼疲惫地看了一眼杨思远。
意识模糊间,他看见杨思远满脸写着着急。
原来这就是……担心的表情吗?
他慢慢抽出一只手,拿过那颗小小的药片,含在嘴里,又拿过水,一口喝下。
胃里还在翻腾,仿佛住了只搅拌机在勤恳工作,他只觉得这不是胃疼,这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纠缠。药效还没开始,但他已经没力气喊疼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吃坏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杨思远见李遇安的脸色终于好了点,才轻声问道。他又想起早上空荡荡的早点店和忙得不可开交的炒面店,便又补了一句:“你是不是没吃早饭?午饭呢?吃了吗?”
李遇安半睁着眼,全部重心靠在桌子,有气无力道:“没。来不及。”
“都没吃?”杨思远又确认。
李遇安沉沉地点点头。
他第一次见这样虚弱的李遇安,不知所措的状态终于反应过来,演化成说起来有些肉麻的担心。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早说?”话一出口,他便想扇自己一耳光。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半天没吃饭,恐怕在炒面店就已经不舒服了。而自己陷在莫名其妙的极度低落里,根本就没有理过李遇安。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呢?他甚至还带着李遇安顶着高温徒步走了半个县城回来。
而一向沉默寡言又不肯轻易耽误的李遇安,没到疼得不能忍的时候,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
杨思远抿着嘴,内心满是对自己的责备。
“没在意,以前没这样疼过的。”李遇安轻飘飘地说。
杨思远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这意思是他以前也经常疼吧?只是没有这么严重,他都只是忍过去了吗?
他低头看看李遇安握着的双手,因为没了力气,现在只是虚握着。
他看不见他的指甲,但他还记得他指甲上的竖纹。
他也不知道那个说法对不对,但他现在就敢肯定那是对的。
“你……你去医院吗?还是我送你回家?你别想自己回去,容易出事。”想了半天,杨思远才说道。
李遇安双眼失去焦点,杨思远仿佛看见他嘴角生扯了一下,像是苦笑。
他说:“回……家。”
杨思远骑得很慢很慢,他感觉到李遇安在尽力撑着身子,便时不时地回头说一句:“你直接靠在我背上吧。”
起初无论如何李遇安也不听话,等骑到颠簸的石子路时,他才终于失去全部力气倒在杨思远背上。
午后的太阳不甘于隐藏在云层后面,报复一样将刺眼的光射下来。
七拐八拐,杨思远凭着记忆终于骑进了那条小胡同。
刺耳的刹车声猛然响起,靠在背上的李遇安差点被这急刹车晃下去。
他被惊醒,睁眼看看,却发现还没走到家门口。
他闷声问了句:“怎么了?”
杨思远没回头,也没说话,动作都没变,愣愣地看着前边。
李遇安诧异,便伸出头去看了一眼。
刚刚平息战争的脏器突然又蠢蠢欲动起来,这次的主导者是心脏。他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仿佛再也等不到下一次跳动。
前边几步就是他家,而在他家门口,站着三个人。
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女人穿着艳丽又俗气的裙子,叉着腰瞪着眼。男人则光着膀子,吐着烟,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
杨思远反应不过来,李遇安却已经扶着他下了车。
“小伙子,这是李成文家不?”女人见李遇安走过来,收敛了戾气,笑着指了指那扇满是铁锈的门问。
“嗯。”李遇安点点头,随后没等女人再开口,便接着说道:“我是他儿子。我们家里没大人了,您有事跟我说吧。”
女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怔在原地。
而那边的男人直接吼出了声:“没打人了?!那我们家老五的医药费找谁要去?!”
李遇安尽力直起身子,却因为仍有疼痛不得不稍微佝偻,姿势说不出来的别扭。
杨思远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但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扶他。
“您就是袁叔叔的亲属吧?我之前找不到你们……”李遇安话说到一半,一阵绞痛袭来,他扶了扶墙。
杨思远见状,也不管其他的,直接把车子甩在墙边过去扶他。
“没事,医药费我来赔。就是时间会长一些……不过会赔完的。”杨思远听见李遇安说。
日头明晃晃的,逼仄的小胡同里被照亮的却只有一小半,李遇安恰好隐在对半的阴暗里。
后面他们再说了什么,杨思远全然没记在心里了。
他只是隐约记得,那三个人要李遇安再联系其他亲戚,而李遇安却一直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钱全由他来赔。
小狗隔着门在院子里叫,声音里满是慌乱。见主人并不理他,便呜呜着去挠那掉漆的木门。
李遇安侧躺在床上,背对着杨思远,说:“桌子上有火腿肠,你去喂一下狗吧,别让他叫了。”
杨思远站在桌子旁,愣了好久才出去。
“它不吃。”投喂失败,杨思远进来说。
“那就让他叫吧。”李遇安虚弱的声音传来。
北面的小窗户外停了一只鸟,朝屋里叫了两声。杨思远抬头看看,那窗户上满是灰尘,照进来的光都是灰蒙蒙的,屋子里也被渲染的死气沉沉。
而李遇安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要睡了还是在恢复体力。
大门外的对话,让杨思远更加迷惑。
他突然觉得,他一点都不了解李遇安,一丁点都不。
他自以为的揣测,原来都是对李遇安表面的浅薄分析。
而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全然不知。
想到这里,杨思远便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他站在窗前,不敢坐下。
“你……”他开口想询问,却又在半路停下。
“改天。”李遇安突然开口,杨思远愣住,有些不解。
“改天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李遇安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沉重的呼吸。
“我……”
我没关系的,我没有刻意想问,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说了。
他想解释的太多,却只开了个头就被李遇安打断。
“你回去吧。”李遇安冷声说道。
杨思远能从语气里听到,这注定是今天话题的终结。
他把从家里拿出来的一小包药放下,沉默地离开。
铁门一开一合响了两声,李遇安腿动了动,缩成一团,紧紧抱住头。
这一天波折太多,杨思远行尸走肉一般回家倒在床上。
一开手机,秦子良又发了几张照片,他却无心再看,只随便回了一句。
再刷一下消息,就看见已经炸开的人们带着咬牙切齿的语气责备那个“放弃为国争光”的昔日英雄。
他将手机随手一摔,胳膊搭在额头上,仿佛积了多日水汽的阴云终于爆发一样,疲惫和焦虑轰然袭来,冲垮了他看似坚韧的神经,唤醒了他被迫躲在角落里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