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音》闻笛飞

9、碎岚箫

　　碎岚箫

　　呵，为何会想起这些了呢？为何会想起这些悲伤的事情了呢？我不要！只记得钟山上的日子就好，只记得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就好……我不想回忆着你们的离去，不想在记得那一切……希然……为何我会想起这些我想忘记的事情呢？……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愿望，瑞然终于也沉默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对着幻景中的自己微笑。那个孩子，执着地追随在苍依的身边，而她的师兄师姐就在不远处嬉戏。真好，真的。
　　忽然一声清箫，撕裂了一切。清明的月光从幻景的裂纹中无情倾入，灼烧着我的记忆。
　　好疼……可是比起这个……比起这个……
　　“苍依！”
　　即使思维仍然混沌着，可是我的声音已经传了出去，我的身体已经动了起来。在这即将清晨的夜里穿梭着，奔向熟悉的地方。
　　是的，是啊，那是死也无法忘记的箫声，那是三年多来我一直寻找的箫声，那是我熟悉的，日日思念的，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羁绊，最后的牵挂……
　　苍依……你……果然回来了吗？……
　　“苍依……”
　　可是，终不敢踏上钟山……那是你的命令……杀了葬花的我……不辞而别，离开竺越后靠杀人为生的我……手上染满了血的我……没能保护师兄师姐的我……这样的我……自己选择离开了丹羽轩的我……苍依看到这样的我，会说什么呢？……他会怎么想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仰起头，看着被山岚笼罩的钟山，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希望和绝望。
　　苍依……
　　夜色如墨，终于四散逃亡，跌入空寂。
　　明明是最清冽的阳光穿透清晨的雾气，为何我的心却一点点沉入最深的黑暗，最无声的寂寞。
　　苍依……
　　我最温暖，最寂寞的回忆。我最无力，最缱绻的寄托。我最美好，最绝望的过去。
　　最初的名字，最后的名字，仅存的名字。
　　苍依……
　　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出来，求求你让我见你一面。你肯出声救我，为何却不肯见我呢？你是怪我吗？怪我没能留在钟山？怪我沾染红尘？怪我没能保护我们所爱的人们？……不……你真的是爱着我们的吗？……不……一定是的吧……你一定是像毕游所说的那样吧……即使没有看着我们，你的心里却还是放着我们的吧……那你当是怨我的了，那么你恨我好了……没能阻止一切发生的我，没能保护大家的我，亲手葬送了冷月葬花的我……求求你……恨我……见见我……哪怕只有一面……哪怕是你要逐我绝我杀我灭我……我只求一面……只求你让我见一面……
　　如果没有爱，还有恨；如果没有爱恨，还有希望。
　　我在最美的晨曦中，卑微仰望我最后的希望。
　　而他，却越过一切迷茫，缓慢，笔直地走着。步伐坚定，经过我的身边，向着钟山唯一的路径。
　　我的师兄。希然。
　　忽然有什么清醒过来，破开一切过去一切悲哀一切等待，叫喊着，提醒着，撕扯着我。
　　“等等！”我伸手拉住希然，“你的玉佩呢？”
　　他看着我，眼里有我不懂的神色。
　　“玉佩！”我固执着。杀人者，埋玉佩于花下，逐出丹羽轩，永世不得踏足钟山。
　　希然，我可以死，我可以被禁锢，这些都无所谓。可是，希然，苍依的命令永远不可以被违背。所以，希然，给我看你的玉佩，给我看你仍是丹羽轩门徒的证明，给我看你可以踏上钟山的证明。
　　他却笑了。背着初生的朝阳，笑的悲哀而沉默。
　　他问，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地守护？他说，明明你已经离开。他说，他明明遗弃了你们。他说，你真的知道那玉佩是什么吗？他说，你想知道所谓的真实吗？
　　想知道，真正的苍依吗？

　　与苍依在一起的最初几年，是在血水中淌过去的。
　　那时候苍依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浅笑着问我，你就那么想活下去？即使以后要靠伤害别人才能活下去？即使从此每天都活在死去的恐惧里？
　　即使这样……我也希望活下去。
　　那么，恨我吧。
　　此身为修罗，坠六道而无望。浴血，杀戮。
　　苍依是最强的杀手，他把我教导成了一流的刺客，却也把我教导成了一流的乐师。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对着乐音有那么强的执念，那么深的领悟，那么高的天赋。
　　记得那是我跟随他的第二年。忽然有一天，他带着我上了钟山，就此住在了那里，结束了我们漂流江湖的日子。而他的眼里，却有什么死去了，又有什么萌生了。挣扎，纠结，缠绕，折磨。
　　苍依开始在丹羽轩里种花。各种各样，各种季节的花，于是钟山之巅开始弥漫无尽的香气。可即使是这样，却也无法掩饰我们手上的血腥，无法掩饰花下缓慢腐烂的尸体。
　　总会有许多人找上苍依。为了生意，为了名誉，也为了仇恨。
　　苍依冷笑。来者，杀。
　　此身为修罗。
　　当他把冷月葬花带回来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年他会救我。
　　眼睛。
　　活下去，即使践踏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眼神。悲切到无望却还不甘心地挣扎。
　　像他。
　　随后的那几年，苍依似乎渐渐疯狂，却又似乎渐渐冷静。我无法解释他越来越久的沉默和遥望究竟是为了什么。苍依是一扇紧紧关闭的石门，无论在门前徘徊多久，无论多想打开那门，无论怎样哀求，门都不会开。
　　我看着他。我们如此相像。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沉默着承受。
　　冷月葬花看着他，凝视，深深，期望着门开。
　　我知道她们总有一天会失望，会绝望。等到她们发现，她们所等待，所乞求，所盼望的，是怎样一个结局。我想，苍依的苦，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了的。
　　能让那样一个男人沉默的苦。
　　许多年。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看着他，解脱，或是崩溃。永远。
　　那年来了个孩子，或者，准确说，是两个。
　　我记得那是个中午，阳光正好。我记得冷月和葬花肩并肩坐在紫藤下，冷月抱着自己的剑，看着葬花弹箜簧，面容平淡，眼神温暖。我记得苍依靠着梧桐，看着葬花，眼神却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记得他去开门，我记得那个孩子倒在他怀中，我记得葬花怎样忽而恐慌，忽而冷漠，我记得冷月怎样惊异，怎样相信，我记得苍依怎样笑，又怎样哀痛。
　　那个孩子一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身心都疲惫不堪。而襁褓里的小婴孩，却睡的香甜。
　　毕游躺了很久。忽然有一天，来了个僧人，慈眉善目。
　　我开门的时候，他笑着问我，丹先生在否？
　　这里没有丹先生。
　　那……羽夫人呢？
　　他的神情有些许犹豫和失落。
　　我正想告诉他，这里也没有羽夫人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您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是苍依。可为什么他的声音在颤，他的杀气抑制不住地弥漫？
　　“烦施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造访。”
　　“故人？”苍依忽然笑的很冷。
　　“‘北医’慕容隆。”和尚笑的很和善。
　　和尚的医术很高，毕游很快就好转了。而苍依却更加沉默了。
　　有一天，和尚不见了。
　　苍依开始教我们一种奇异的乐音。
　　控人心，名魅音。
　　记忆里，那天的天色很不好。乌云压着，雨却下不来，空气里四处都是闷闷的。
　　苍依三天前收了那两个孩子入门。冷月葬花的脸色并不好看，却什么都没说。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信任苍依，习惯听从于他了。不管我们遇见他之前，是怎样强大或渺小的存在，在这一切之后，我们只是丹羽轩的弟子，无从逃避，不想逃避。
　　苍依。
　　拐过长廊，我看见了葬花。
　　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神色，仿佛眼看着世界在眼前崩毁，她微微伸出手，去攀抚空中的什么，却颤抖着，僵在那里，她的眼泪流淌着，缓缓，无止。
　　悲痛，无力，绝望。
　　她开始无声地尖啸。我可以听见我的灵魂在体内的恐慌和束缚。
　　魍魉族，缚魂术。
　　是谁正在死去？是那两个孩子？还是冷月？或是……苍依……
　　是谁？
　　我问她。
　　她的眼细细眯了起来。
　　她说，照顾好苍依。
　　她说，我知道你的出身，我知道你可以。
　　她说，我知道我违背了他的意志，但我不能允许自己看他离去。
　　她说，我要走。
　　她说，魍魉一族在他身边，会慢慢蚕食掉他不完整的魂灵。
　　她说，告诉他，对不起。
　　她说，不要告诉冷月。
　　不要告诉她，苍依死了。
　　不要告诉她，葬花强缚了他的残魂，铸成魍魉。

　　所以，苍依在你们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死去。
　　所以，那玉佩其实是为了防止你们的魂去干扰苍依。
　　所以，其实丹羽的止杀令是葬花下的，是怕你们身上的怨魂伤了苍依。
　　可是，你看，即使这样，在那漫长的时间之后，他的魂终于散尽，如他所愿。
　　可是，你看，你回来，带着思念，带着怨魂，甚至带着魍魉的残片。
　　你又造了一个魍魉，像极苍依的魍魉。
　　可是，苍依只有一个。
　　可是，苍依死在了二十四年前。
　　……
　　我看着希然浅笑，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我看着那些声音流淌，嘲笑着我，我看着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逐渐寒冷。
　　原来……是真的……你真的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我们……即使我们那么眷恋着你，依赖着你，即使你明明知道，我们只是为了你才留在钟山，即使你明明知道，我们只是因为你才远离仇恨，远离哀伤，即使你明明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们安静平和的生活，即使你明明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们会多么绝望，你仍然……仍然要离开吗……这个世界……我们……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是吗？无法留住你……即使葬花笑着说你会喜欢的我的眼睛，也无法留住你，即使李螭身上皓宁的血也没能留住你，即使蓝阙带来的皓华的遗愿也不能留住你……苍依……我们对你来说……就是那么没有意义的存在吗？……那么，那些记忆算什么呢？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十三年来，幻梦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