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爱绫罗

1、第 1 章

　　“来碗牛肉粉。”
　　伴着顾客点餐的声音，一手捞起泡发好的米粉，一手提起笊篱接住，随即浸入开水翻滚的大锅，烫煮约莫十秒左右，笊篱出水沥干，瘫软的米粉躺进预先打好佐料注入高汤的碗底，淋上炖煮入味的浇头，最后再撒把绿油油的葱花，一碗鲜香美味的牛肉米粉就可以端上桌了。
　　这家店才开张一年不到，凭着味道不错以及肉眼可见良好的卫生状况，生意还算红火。只是苦了兼顾煮粉跟收银的老板娘，大半年下来，李然已经瘦下来五六斤不止，好在原本的基数够大，再瘦个十几二十斤仍旧属于体态健康人群。
　　小城生活步调缓慢，上午九点至十点正值早餐业的高峰，李然暗中自我勉励，早上五点起床伊始到眼下为止的忙碌，权当减肥了——你还别说，长久消极堕怠之后，一旦恢复规律作息，比任何塑身运动更见成效，李然明显感觉体态日益轻盈。
　　一口气煮上几十碗米粉后，客流量逐渐收缩，李然这才得以喘息，挨着店门口坐下，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放空发呆。
　　此前她从未想到，自己的三十四岁生日，会这样度过。
　　这是李然结束在外漂泊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她重新振作回归社会的第一个年头。

　　从小，李然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或者说忧虑好了：
　　比方说，这辈子能托生在关系融洽气氛和睦的家庭该多好；比方说，长大后能否像大多数人那样顺利地成个家立个业；比方说，地球上真令人窒息好在自己只是个来体验生活的外星人……
　　悠悠岁月证明，她的诸多想法不切实际，同时却也证明，对于自己的未来，她有着惊人的预见性：
　　三十四岁，未婚，就连这个早餐店，也是罹患抑郁症五年后，迫于年龄跟生计的压力才开起来的。
　　初闻计划，李母的反应比五年前得知女儿辞掉大都市的工作回到老家养病时更为惊愕：
　　“开什么——早餐店？！”
　　惊愕并未持续太久，李母到底松了口：“开就开吧，三十好几的人，让你考公务员死活不去，也该是时候另谋出路了。”
　　蛰伏经年，一朝跃起，紧锣密鼓一番准备，米粉店很快开了张，大约李然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有时间继续蹉跎。
　　至于为什么开米粉店，原因再简单不过，她向来好吃这口。

　　“然姐，那人又来了。”
　　打开手机刚准备刷视频，旁边伸出只胳膊碰碰李然，是店里请来帮忙的小田。如梦初醒，茫然地顺着小田努嘴的方向看过去，李然只见一个身形臃肿面目憔悴的女人，约莫四十多近五十岁，擎着个多半从垃圾堆里掏出来的一次性纸碗，正望着这边灶上发呆。
　　那是个心智失常的女人，听说丈夫擅做主张把小女儿送给别人收养，难忍骨肉分离之痛，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成天在垃圾堆翻找别人丢弃的吃食，有时候急眼了还会打人骂人。
　　见过女人吃残羹剩饭的样子，狼吞虎咽仿佛那是无上美味。不忍眼睁睁看她终日靠垃圾果腹，偶尔碰见了，李然会专门为她煮一碗粉。一来二去地，大约知道这里不像别的店家那么不待见自个儿，那女人在门口逡巡得更勤了。
　　靠门边那桌的客人吃完自行离去，剩余的汤水顿时引起那女人注意，眼珠直勾勾盯着。李然瞥了眼，目测那碗里没剩几根米粉，暗暗叹口气，示意小田赶紧收进泔水桶，随即放下手机起身去灶台上煮碗米粉，再挑两块小些的牛肉搁上头，拿一次性餐具装好亲手递给那女人。
　　女人自然而然地接过，面上既无羞愧也无感激，原地打转两圈，挨着墙根呼呼吃起来。
　　转过头见小田竖着大拇哥冲自己笑，李然无谓地也笑笑，一言不发地去往后厨察看水表。

　　本月用水量比上个月有所增加，虽然回头客不少翻台率稳步上升，水电这些方面也要多加留意，早餐生意本小利薄，产品服务跟成本支出兼顾才是长久之计。
　　洗碗池眼看要注满，不至于像有的店一池子水洗一堆乃至几批碗，大开长流水也万万不可，李然伸手一把关上水龙头。
　　池水中央有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费力挣扎，背壳的色彩艳丽令人无法忽视。李然伸手把它打捞起来，轻轻搁在后窗窗口，心想风干以后，它就能如常飞行了。
　　回到正题，李然开始琢磨哪些地方还可以省水时，小田边套长手套边走过来：“然姐电话。”

　　电话李母打来的，短短半分钟主要讲了两点：
　　一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晒在外面的萝卜、豇豆务必提前收起来；二下周表哥结婚，抓紧买两件衣服，省得届时去嘉盛市参加婚礼，由于衣着不济叫亲友们看笑话。
　　李然定上闹钟，用于提醒自己在某个时间点之前收起萝卜跟豇豆。这是为吃粉的客人提供免费小菜的原材料，既然免费，成本上能省则省，不能听凭一场雨浇下来让它白瞎。
　　至于衣服的事情，李然家在传说中的十八线小县城，实体店里的东西要么孬要么贵，几乎没怎么犹豫，径直打开电商平台的APP，打算在上面挑选两件性价比过得去的新衣。
　　购物平台根据大数据推荐的衣服基本符合李然的审美跟消费习惯，没多久就看中一件，迅速下单。接着又拍下购物车里躺了很久的另一件薄款的风衣，从前嫌贵舍不得买，这会儿时间紧迫加之此行意义重大，多花些钱不算什么。
　　早餐店的门面是李然自家的，最大的一项成本支出刨去，过去的几个月虽然盈利尚薄，只能说没有亏本，同样花父母的钱即啃老，李然总算有了些许底气。
　　“叮——”应用通知来了，不消看也知道是账户扣款的消息。这才发现电量还剩百分之十一，赶紧插上充电器，待会儿米粉作坊询问送货事宜该找不到她人了。

　　表哥的大喜之日转眼来临，几家亲戚经研究决定自驾赶赴嘉盛吃喜酒。
　　这是表哥的第二次婚姻。中年男子的三桩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叫表哥碰见了两桩半：由某区域银行分行行长升为总行副行长，薪金水涨船高，跟前妻离婚后又找了个小十几岁的嫩妻。
　　终归是别人家的好事，何况李母要再包一次礼金给外甥，言语间多有不满。而李然自从回老家已经很久没有重温都市的氛围，决定趁着这次机会好好逛逛街买点东西，心中格外充满期待。

　　李然一家三口乘坐表姐夫的车——表姐夫是明日结婚的表哥的亲姐夫，连同表姐车上共五人，在刚刚保养过的道路上行进，对于良好的路况赞不绝口。
　　这时，李然忽然想起件事来：那年表妹罗颖随着舅舅舅妈回老家过年，到了以后怨怪亲戚中无一人告知某段糟糕路况，导致她开个底盘超低的袖珍型汽车被迫走走停停险些半路抛锚，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李然看不过去说她两句结果引火烧身，被罗颖在家族群话里话外贬损不已，两个人从此交恶，至今没有握手言和，不知道这回再见，是怎么个光景。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一个急刹停住，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惊魂未定，乘客之中块头最大，因而被安排坐在副驾上的李然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前面两辆车貌似发生了追尾事故，司机们正在相互理论。
　　表姐夫率领一行人默默围观片刻，重新起步，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被追尾的只怕有些来头，肇事司机要倒霉了。”
　　前面那辆银灰色轿车，车标被挡住，但远远不难看出来是辆高级轿车。跟那辆车错身而过之际，李然瞟眼看见车子后座下来个人，年纪跟自己应该差不多三十来岁，黑风衣，黑裤子，不知道为什么还戴着副墨镜，总之一身黑，叫李然莫名联想起大名鼎鼎的克格勃来。
　　对方遭遇车祸阵脚纹丝不乱，慢条斯理掏出手机来“喂”了声，尔后一句久违的北方发音的“你好”引得李然不由自主回头去看，那人早已侧过脸去，只剩下由于距离拉开越来越小的通话声，逐渐湮没在一路风尘中。
　　“刚才看什么呢？”李然安稳坐好之际，身后表姐好奇发问。
　　“哦，突然听见有人说北方话，感觉新鲜。”李然知道不认真应付，就有被好事的表姐目为花痴的危险，迅速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表姐信以为真，大发感叹：“到底是在B市呆了好多年的人，现在听见北方话就跟听见家乡话一样亲切，对吧？”
　　李然笑笑，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