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四季》土豆夹克

24、深秋 6

　　苏何和秦钦一组直奔嫌犯父母家。

　　在城市北部边缘的一个小村镇上，他们来到一家外墙涂着斑驳水泥的二层小楼前。
　　一个头带草帽的农妇在门前的一小片菜地里蹲着拔草，当她注意到下车的人是朝她走去的时候，停下手上的活。

　　“你好，这是严小茂家吗？” 秦钦问。
　　农妇点点头，她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看模样有六十来岁，可是按照档案记录，严小茂才不过26岁。
　　“我们是警察，严小茂在家吗？”
　　没等秦钦说完，她一屁股跌坐到土地上，压坏了底下的几颗青菜苗。她未作回答，草帽遮住了她的神情。

　　“严小茂在家吗？” 秦钦提高嗓门再问一遍。
　　她抬起头来：“不在，他出来后回来过一次。”
　　“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了。”
　　“他现在住哪儿？”
　　她摇摇头。
　　“家里还有人吗？”
　　“他爸。”
　　“在家吗？”
　　“在工地上干活，还没放工。”

　　“你知道你儿子现在可能在哪里吗？” 秦钦不死心，继续追问。
　　她继续摇头。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苏何说。
　　“看吧。”

　　他们走进屋里。
　　堂屋黑洞洞的，只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四张长木凳。靠墙有一个长柜，上面供了小小的泥塑菩萨。东屋是厨房，砌着烧柴的灶台，一张破败的四方木桌，加一个同样是用了几十年的木制碗柜。西屋是卧室，已然深秋时节，旧式木床上仍然悬挂着蚊帐。

　　他们上到二楼，入目的只有四面涂着水泥的墙壁和地面，三个房间空空荡荡。

　　严小茂不在此处，他们走过菜田回到车里。
　　农妇依旧坐在土地上，垂着头，宽檐草帽彷佛把她整个人都遮住了。

　　苏何发动车子驶出这片空空荡荡的绝望。

　　苏何在警局门口停车放秦钦下去，时间刚过六点，天已全黑。
　　“你先回队等其他人的消息，我去趟医院接一凡出院。”
　　“好的，记得跟一凡说我们过两天去看她。”

　　苏何拿起手机，看到几条未读信息，是一凡发来的，她已经自己打车回家，说不麻烦他去接她。苏何心底升起一股懊恼，不知是生气一凡不等他，还是气自己总是不能兑现承诺。他拍打了两下方向盘，向一凡家驶去。

　　苏何在小区外的杂货店买了一箱酸奶，又去水果店里买了些猕猴桃和香蕉，两手拎着东西步入小区。他以前只把一凡送到小区门口，从未进去过。
　　通道两边亮起的黄色路灯，把这个老旧的小区照的更显破败。正处于晚饭时间，出入小区的居民一个个行色匆匆，不是赶回家吃饭，就是赶出门觅食。

　　一凡吃饭了吗？
　　苏何突然停住脚步，两手拎着一堆东西呆立在路边。要不要给她带点晚饭上去？他犹豫着。他想到自己除了知道一凡喜欢吃炖猪肘，并不晓得她的其他喜好，一起工作了大半年，他竟什么都没留意。
　　算了，先上去再说吧。他重新迈开脚步。

　　一凡开门见到苏何，一脸惊讶，“苏队！”
　　再看到他手上的大包小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她拿出一双男式拖鞋，让到一边。苏何踩掉脚上的皮鞋，套上拖鞋进到屋里。

　　小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张长方形餐桌，桌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猪脚面。
　　苏何把东西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在餐桌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下，示意一凡继续吃她的晚饭。

　　“苏队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你会来，只叫了一碗面。”
　　一凡回到餐椅，拿起筷子。
　　苏何微微笑道：“我吃过了，你的头还痛吗？”
　　“差不多好了，医生说再休息两天就能上班。我想明天就归队！”一凡的眼里闪着光。
　　“我问过医生，说你出院至少要休息一周。”
　　“不不，那我再休息两天，好吗？” 她一边啃猪脚一边恳求道。
　　“一周，一天都不能少。”
　　“可是我在家里做什么呀...”

　　“找阿婆陪陪你。” 苏何想了想说，“我忘了买东西给她。”
　　一凡的眼睛暗淡了一瞬，苏何注意到了，他询问似的望着她。

　　一凡放下筷子，叹息一声，“阿婆夏天的时候去美国了，他儿子回来接她，发生了跌倒的事，不放心她一个人住。阿婆说过去美国看看，住几个月不习惯的话再回来。”
　　“我既希望她回来，又希望她呆在美国。她现在有人照顾，我应该为她高兴的。”

　　苏何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有些隐隐作痛。
　　刚进屋的时候，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亮黄的灯光和家的氛围使他的身心体会到一种安宁和舒适，就像一凡本身。
　　但是一凡本身，她需要多少坚强和韧性来对抗世事的无常，保持住这本身。

　　“我空了来陪你。”这句话只出现在苏何的脑子里，他并未说出口。他知道即便说出来，他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林怡，已经有段时间没想起她，这几天却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

　　“买点侦探小说看看。” 说出口的是这一句。
　　“嗯。”一凡已经恢复精神，继续吃面。

　　“谢谢你的礼物，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苏何离开的时候，一凡说。

　　接下来的两天，队员们跑遍了严小茂可能出现的地方，群众举报和各区派出所的情报也纷纷送来，他们分组四处蹲点核查。

　　这天刚在食堂吃了晚饭，苏何又收到一则群众举报。队里其他人都在各处核查，他和秦钦核对过信息就准备出发。
　　涉及到毒品嫌犯的追捕，他们这几天出外勤都配枪，下午从城东无功而返，刚把枪缴上去，出发前又领了回来。

　　这则举报直接提供了具体地址，城南郊区某小区的住户在走廊看到一个和通缉犯长的很像的男子拎一包东西进了他家隔壁。
　　苏何到达小区后打通举报者电话再三确认，对方非常肯定，他说出门前刚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通缉信息，一开门就看到同一张脸从眼前经过进了隔壁屋子，吓得他立即拨打了110。

　　嫌犯所在的小区是旧式四层楼建筑，沿着阳台，每一层都有十来户人家。此时大多数窗户亮着灯。苏何转到楼房背面，发现所有的后窗都封着防盗窗。他特别注意目标所在的那扇，防盗窗里亮着灯。

　　他们上到三楼靠近目标门户，尽量不弄出声响。沿途的人家从窗户里透出电视节目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开着电视机，播着不一样的频道。
　　苏何把耳朵贴上房门，试图探听屋里的声音。这户人家虽然也亮着灯，屋里却没有任何声响。他把身体贴到门边的墙壁上，秦钦则靠在另一边。
　　苏何伸手敲门。
　　咚咚咚，三下。
　　没有回复。
　　又敲了三下。
　　仍然没有回应。

　　“有人吗？” 苏何提高嗓门喊道。
　　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抬起手臂第三次敲响房门，砰砰，两声巨响，子弹穿过木门飞射出来，其中一发穿过苏何的皮衣擦破他的手臂肌肉飞入黑夜。
　　苏何迅速收回手，掏出配枪。

　　他知道犯人无法通过后窗出逃，唯一的出口就是眼前这扇门，但他仍然不放心。
　　“去后窗盯着！这里交给我。”
　　秦钦点头，跑下楼去。

　　“严小茂！你逃不掉的，放下枪出来！” 苏何的声音又沉又响，像一颗石头投掷过去。
　　砰砰，又是两枪，一枪打在门边的墙上，一枪穿透木门射出来。
　　“负偶顽抗只会加重你们的罪名。你还想再坐几年牢？！” 苏何继续劝说。
　　屋里不再有动静。

　　苏何抬起留血的手臂拿起枪托狠狠砸在门上，随即收回手。
　　又一声枪响！这次只响了一声。

　　苏何寻思，他是只剩下这一发子弹，还是留了一发逃跑的时候用。
　　他想再试上一试。

　　沉默持续5分钟后，苏何再次举起枪托在门上狠狠砸了两下，然后静等着屋里的反应。
　　没有枪声，什么都没有。

　　他等待有顷，突然转身，抬起脚狠狠踢在门把守上方，随即靠回墙壁。门颤颤巍巍的震动了几下，没有开。
　　屋里仍然一片死寂。没有枪声。

　　片刻后，苏何再一次抬脚踢门，门哐的开了。
　　苏何靠回墙壁对着里面喊道：
　　“我知道你们没有子弹了！把枪放在地上踢出来！”
　　无回应，无声响。

　　苏何继续喊：“我们手上的枪还没开过，你俩是想尝尝子弹的滋味吗？”

　　他移向门边往里望去，只见严小茂双手举枪对着门口。
　　苏何以极快的速度瞄准严小茂的脚边地板打了一枪，退回墙边。只听见梆的一声，有东西砸落在地板上。
　　他从门边望进去，只见严小茂的枪掉落在地上，*裆湿了一片，尿液沿着裤脚滴落下来。

　　苏何举枪闪进屋内，环视四周，试图找到另一个嫌疑人的身影。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目力所及只有严小茂一人，桌上堆着些泡面碗和食品包装袋。
　　苏何一边用枪指着严小茂，一边迅速移向浴室，里面空无一人。

　　苏何捡起地上的枪问道：“你的同伙呢？”
　　“走了。”
　　他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看样子他自己开的几枪已经把他吓坏了。苏何那一枪，直接叫他魂飞魄散。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通缉令，他说我不方便出门，他出去多买点吃的回来，出去后就没回来，我操他妈！”
　　他几乎要哭出声来。

　　“枪哪里来的？”
　　“他给的。”
　　苏何拿出手铐，把他推出门去。

　　警笛声由远及近。

　　犯人交给秦钦后，苏何才脱下皮衣检查伤口。他左手臂的薄毛衣已经完全浸湿，血沿着袖口滴落到地面。
　　“副队，救护车马上就到。” 秦钦担心地看着不停往下滴落的血。
　　“没事，皮外伤。”苏何从车里拿出急救箱，简单消毒后，用纱布包紧伤口止住血。
　　“走，我们回队！”

　　王林和其他队员在队里等着他们。
　　苏何把犯人交给王林的时候，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手臂上的白色纱布已全部浸染成红色，血水渗透出来，沿着小臂挂到手背上。
　　“苏何，你手臂什么情况？” 王林问。
　　“没事，队长。皮肉伤，子弹擦掉一块肉，没伤到骨头。”苏何说的轻描淡写。
　　“去医院，审讯交给我们。”
　　“我想参与审讯。” 苏何不愿放弃。
　　“这是命令。”王林也不退让。
　　“好。”
　　苏何此时才松懈下来，他一把扶住墙壁，额头的汗珠划过脸颊。
　　“韩斌，你送他去医院。秦钦，赵明你俩一起参与审讯。”

　　苏何在医院清理完伤口，坚决不肯住院，医生给他挂了几袋点滴，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三点多。他避开伤口给自己冲了澡，躺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虚弱的动弹不得，却无法立刻入睡。
　　他有些隐隐的后怕。
　　如果今天是一凡跟他去找严小茂，如果这颗子弹擦过的不是他自己呢。他甚至有点庆幸一凡的受伤使她未能参与这次抓捕。情绪交替中，他渐渐陷入昏睡。

　　苏何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他挣扎着翻身拿起手机想看时间，手机早已耗尽了电池。他缓缓下床，头脑一阵晕眩，汹涌的饥饿感袭来。
　　客厅里的挂钟指向九点五十分。

　　他洗漱完毕，从冰箱里拿出仅剩的两片面包烤上吃了，从衣帽间拿出一件比较宽松的夹克套上，出门上班。
　　一个小东西靠坐在门边的地上，此时正抬起头望过来，头上的一圈白色绷带跃入苏何的眼睛。
　　“一凡？！” 他惊讶的喊道，声音却由于虚弱，中气不足。
　　“你在这里坐多久了？”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不敲门？”
　　她头上的白色绷带敲击着他的神经。
　　“苏队。”
　　一凡嬉皮笑脸地站起来，顺便拎起地上的一个布袋。
　　“我怕你不好好休息，一早爬起来去上班，我就7点就来了。又怕打扰你睡觉，就在这儿等着。”

　　“你...”
　　苏何话到嘴边又咽进去，心疼也好，责备也好，都无法说出口，他让她进屋。

　　“我给你炖了鸡汤，本来是买了老母鸡炖给自己喝的，昨天听秦钦说你流了好多血，想想还是给你补补更要紧。”
　　一凡说着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大保温壶。
　　苏何叹口气，脱下夹克，手臂上的绷带在毛衣下面凸显出形状。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你说是吗？苏队。”
　　她盯着苏何的手臂，“还疼吗？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苏何只摇摇头。

　　一凡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碗和调羹，倒出鸡汤。
　　苏何正饿着，两片面包对他这个失血过多的人来说，根本不管用。
　　“也给你自己倒一碗。”他说。
　　“我喝过了。” 一凡说。
　　“喝过也要喝。”
　　“好吧。”

　　两人面对面坐下，默默喝鸡汤。
　　十点钟的阳光越过阳台穿过玻璃进到屋里，洒在他们身上，和这碗汤一起温暖着他们的身心。

　　苏何拗不过一凡的坚持，同意带她一同回队。
　　此时队里正在进行第二轮审讯。昨晚的审讯主要针对找出另一名嫌疑犯的下落，可惜严小茂未能提供可靠的线索。王林他们稍作休息，九点钟又开始了新一轮审讯。

　　“你别以为把事情都推到同伙身上，你就没事了！”
　　“我真的不敢杀人。”
　　“枪都敢开，怎么不敢杀人？”
　　“我就是怕，瞎开的。”
　　“你们上家是谁？谁叫你们去杀人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是听他安排的。我出狱没几天，他就找上了我做他跟班。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上次你只藏D，量不多，判你三年。这次可是连杀两人，你以为你还能出来？！”
　　“你们别冤枉我，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韩斌替换了秦钦，参与第二轮审讯，他一脸疲惫，已经快失去耐心。
　　王林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王守成是青木县人，除了你提过的地方，他有没有带你去过外省？或者他的家乡？”王林继续问下去。
　　“没有，我知道的都说了。”
　　“谁叫你们去杀全英诚和苏眉的？”
　　“你们要问多少遍，我们去要东西的，没想杀人，我也不知道王守成这么心狠手辣。”
　　“谁叫你们去要东西的？”
　　“我不知道，我都听王守成的。”
　　“你小子嘴硬的很啊。”
　　“我真的不知道。”
　　“好！看我们谁熬的过谁。”

　　王林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发现苏何和一凡两个伤号站在外头观看审讯过程，不禁露出苦笑，他眼角充血。
　　“队长，你昨天到现在没睡？” 苏何问。
　　“眯了两个小时。一凡，你怎么也来了？”
　　“我的头已经好了，队长。”一凡说。
　　“她还需要再休息几天。” 苏何说。
　　“你也需要休息几天。”

　　“审讯怎么样？”苏何转换话题。
　　王林摇摇头，“按照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他的搭档应该已经逃出梅城。一旦逃出去，我们的抓捕就像大海捞针。昨晚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发出通缉令，现在只能等待。”
　　“本城有没有他可能藏身的地方？”
　　“今天已经派人一一去核查了，希望不大。”

　　“你们俩再去眯一会儿。”他对身边一脸倦容的赵明和韩斌说。
　　韩斌近身拍拍苏何的肩膀，又对一凡道：
　　“没来得及去医院看你，你没事就好，改天请你吃饭。”
　　“韩哥，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韩斌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我送你回家。” 苏何说。
　　“我不想回家。” 一凡拒绝道。
　　“你想去哪里？”
　　“咱们去顶楼晒会儿太阳吧。”她露出一抹贼笑。
　　“你就是不想离开队里，是吗？” 苏何想到一凡空空荡荡的家，不忍心再强迫她。
　　“走。” 他说。
　　“去哪里？”
　　“上去晒太阳。”

　　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苏何和一凡背靠栏杆席地而坐。
　　秋日正午的太阳跃上中天，阳光落在他们的黑发上反射出微弱的光，清冷的风吹佛过他们的脸庞。
　　苏何把手伸进兜里掏烟，摸到烟盒又停住了。罢了，他像一凡那样放松肩膀，把头靠上栏杆，眺望起远方空无一物的蓝天。

　　“我能靠一会儿吗？” 耳边响起一个柔软的声音，随即被风吹散。
　　“嗯。” 苏何应道。
　　一凡把头靠上苏何的臂膀，在他右边。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