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hzc》阳春八月

4、18岁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着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约定》

　　记得朝来寒第一天进HIF俱乐部的时候，教练在对当时的老打野交代一些话。他站在旁边听，当时大夏天的没开空调，热得三个人满头是汗。

　　大意是有的职业选手到了二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他能坚持到二十三岁，已经是高龄中的高龄，很了不起。这些年辛苦了，能搞直播就搞搞直播，就算不直播，以后经济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俱乐部。

　　这是许多电子竞技职业选手必须面临的最后一道坎。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二十多岁，就是他们的“白头”了。有人曾经名利双收最终也要在质疑声里退役。而像朝来寒这样的，出道就是天才，最后却没能捧出冠军，过不了几年就要走下坡路的“人气选手”，每隔几年就有一堆，最后只有沦为笑柄。

　　两年后他就二十岁了。

　　排位的时候朝来寒一直走神，夏觉攸很照顾他，装作没有发现，直播间弹幕就没那么客气了。

　　“菜逼打个排位都这么辣眼睛，不退役是想在赛场上出殡吗？”

　　“废物永远是废物，排位也是废物。”

　　“不能被四保一就露出原型了是吧寒神？”

　　朝来寒看了一眼弹幕，感谢了几句礼物。战绩7/3，只是不够好，也没那么坏。如果他前几天拿了冠军，现在就不会被骂这么狠。

　　人们总是对刚刚拿了冠军的选手们无比包容，也就是俗称的“免黑权”“呼吸权”。电子竞技菜是原罪。

　　他可没有呼吸权。怎么还敢在直播里走神——

　　理想乡，电竞选手心中的理想乡是不是赛场上金色的雨那一瞬间。在那之前，是数不清的质疑和谩骂，上飞机被骂飞机失事，漂洋过海被骂沉船，最好是游回中国不要浪费机票钱，最好是车祸撞死了重生回应粉丝期待。在那之后，是难以遏制的技术下滑，年龄的增长和手速变慢，身体的伤病一朝爆发，落得狼狈“晚节不保”的下场。

　　只要那场属于冠军的金色的雨为他下一次，那一秒钟，就是此后几十年的黑甜乡。今年就是最有机会的一年。

　　为什么会输呢。

　　夜里，微博热搜突然上了一条#朝来寒直播#。热搜上全都是传疯了的直播录屏视频，最新的微博一眨眼就能上百赞千赞。

　　HIF俱乐部的训练室暂时充作会议室。其他队员们都被赶去睡觉了，只有朝来寒披着队服，坐在椅子上，他低着头，面容在灯光的阴影里有些模糊。

　　另一边，上海一家医院里，戚湛刷到朋友转到首页的一条微博视频，打了个#电竞#话题居然热度很高，有十几万赞。他随手点了进去。

　　是朝来寒的声音在感谢礼物，过了一会儿打完了排位，双排队友去吃晚饭了。直播时长还差点，他干脆念了会儿弹幕，跟粉丝们聊天。

　　“为什么S赛输……版本变化这种理由，也没人相信。其实真的就是我菜，也别帮我解释，没必要，很简单，就是我不配赢不想赢手断了。”他慢慢地说。

　　“太阳神出装的话看那个助手app，我传过一次，游戏内用助手同步一下‘使用该出装’。这段时间害粉丝也因为我挨骂，不至于……那个sss394，我什么时候嘴硬了，那我给你道个歉？S赛输了对不住，对不起你，对不起队友。”朝来寒声音还算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

　　弹幕还在不断地提问，他像在一条一条看，艰难挑选能够回答的问题，所以沉默了少顷。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念到这句，他突然笑了，

　　“那我退役呗。”

　　瞬间直播间弹幕挤满了屏幕，录屏的人网络卡顿了起来，闪退了出去，划掉了后台运行的录屏。视频结束了。

　　戚湛一下子按熄了屏幕，从医院里的长椅上站了起来，他手指掐进肉里，重新打开了手机。这次没看那条微博视频，往下看微博评论。

　　[？？？？？？我不理解]

　　[@HIF电子竞技俱乐部，你们队长直播怼网友是吧？]

　　[太恶心了，建议改名寒茶，拿退役威胁粉丝，有本事就退啊，不退今晚他就躺进火葬场ok？粉丝别来私信我，私信的都是孤儿。]

　　[看我微博谢谢，八月份我还在给他加油，真的爱过。输了比赛不反省就算了，直播退役有那个大病。赶紧滚蛋让能打的顶上，别祸害别人。]

　　戚湛突然有一种荒唐的感觉从心底里升了上来。

　　所谓的爱过他意气昂扬，万众瞩目，原来只是输了一次，就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这就是那个小朋友坚持要一头扎进去的地方。一个“年轻”鸦片的焚烧场。

　　烧掉那些选手所有年少风发，到看得到头的落幕结局，给一群渴望着看年轻人鲜活肆意巅峰的人吸食取暖。他们不会永远年轻，就好像深海里的巨鲸，连死亡都是鲸落般充满红利热度的谈资。

　　营销号们争相转发朝来寒直播说要退役的录屏。场面比起OFF夺冠的热度只多不少，久久不能从热搜上退去。眼尖的人发现，甚至很多已经退役的选手都微博始终在线，暗中窥屏吃瓜。

　　凌晨五点四十二分，朝来寒发布道歉微博。同时HIF电子竞技俱乐部官博应网友要求，向联盟报备处罚朝来寒选手。

　　那一刻的一句退役，有没有一分真心？还是单纯口嗨。只有朝来寒自己知道。在他的道歉微博里，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也就否决了深思熟虑过的可能。

　　两个月后，HIF俱乐部所有人放假回家。朝来寒一个人住在上海，夏觉攸家就在浦东区，也问过他要不要去他家过年，看起来热闹点。

　　朝来寒无情拒绝。

　　联盟对他还算宽容，只罚了他一个月工资。网上不满了一阵子也就没了讨论度。

　　这天魔都破天荒下了大雪，朝来寒站在HIF俱乐部外最近的一个车站边，他穿着连帽的灰蓝白外衣，工装黑色直筒七分裤，短短的黑发压在鸭舌帽下面。

　　戚湛站在远处黑夜的阴影里面远望着他，突然之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十八岁的小朋友，自以为自己是那个天降紫微星，像是故事绘本里天真赴死的王子亦或是骑士，有种唐吉诃德式的烂漫。戚湛喜欢这样的形象，在他的画笔之下，这形象始终是不够清晰、没有五官。倘若那些画的五官都变成朝来寒，似乎也不错。

　　于是他走了过去，脱下黑色的大衣裹住了雪里的穿着直筒裤的少年，像三年前一样温柔抱了抱他。戚湛能感觉到对方惊讶之中的痛苦。

　　令人惊叹。即使是痛苦，亦或者说是朝来寒的痛恨，都能让戚湛有一种奇异的类似于黑色浪漫的快乐感。

　　朝来寒出声，他的睫毛上好像有雪粒子压着一样，冷静而且绝不抬起丝毫，

　　“滚远点。”

　　戚湛笑了，“你骂弹幕为什么没有骂我这么干脆利落？”

　　少年人清脆的声线就像切苹果片一样，不知忧愁，比画笔落在画板上的声音还要可爱。

　　朝来寒绷紧了下颌，盯着还没来列车的车站牌，那张冷白的脸上被路灯光照成歌词里的“一脸黄”。好温柔的小队长，骂前男友都比骂素不相识的黑粉决绝。

　　戚湛耸了耸肩，很绅士地没有取回自己的大衣，应言“滚远点”，转头离开。

　　他闭眼想象自己在雪夜里越走越远，成为月光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刚刚好是适合画框的构图，而他的少年在构图之外的白雪皑皑里干干净净站着。

　　戚湛突然听到了什么东西簌簌落进雪地的声音，就像是电影里面奔逃的少年，但是却不是奔逃——也许是阿波罗跑过来抱住了他吧。手指是因为被箭射中了所以在他身侧发抖吗，还在成长中的年轻人的消瘦又修长的躯体隔着外套都感觉到的热度，瞬间把戚湛拉离了冰天雪地的冬夜，进了开着暖气的某个房间一般。

　　很久以前的课堂里，喜欢即兴的老师为他们放过《闪灵》，那个金发的小男孩在迷宫里躲避来自父亲的“斧正”，夜色里他突然想到了雪地脚印会暴露自己逃亡的路线，于是踩着来时的脚印，一点一点往回——

　　你又是为什么往回呢。

　　冬夜雪地里背对着相拥的前恋人，这副构图也许比独自离开更得所谓的命运垂怜。

　　坐在车后座，到了戚湛在上海的家。

　　一路上有很多满脸疲惫下班的人，朝来寒一直隔着车窗看，戚湛在后视镜里看他。

　　三岛由纪夫在书中说，「我不认为这世界比搭积木更复杂，也不认为我即将不得不进入的所谓“社会”，比童话里的世界更光怪陆离……所以透着出奇完整的、近似某种热望的绝望。」

　　朝来寒给他这样的感觉，「热望的绝望」，多值得画的形容。

　　到了目的地。那栋建筑依然和三年前一样矗立在魔都深深的夜色之中。开了两个多小时，朝来寒已经在后座侧头睡着了。

　　早些年戚湛也玩票参与过一些动画电影的创作，他们喜欢画绚烂烟火下少年的脸庞，光和水的投影在经费燃烧下不停地流动，车后座熟睡的恋人，热闹城市的天空……少年盖着落进过雪地里的他的黑色大衣，下颌线和窗户构成的空间，比动画电影里还要标准得多。

　　戚湛难得有了一丝温柔的情绪，他打开了后车门，俯身靠近了对方。像是校园片里相拥的爱侣一样让他在睡梦中不必惊醒。

　　但是朝来寒像是惊觉了谋杀的靠近睁开眼睛，看着戚湛，半晌，才慢半拍明白他的意图。

　　然后那副少年人深刻能看见漂亮骨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在车灯雪白的灯里，少年毫无畏惧抬着的脸上有关于“嘲讽”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让戚湛捕捉得清清楚楚。

　　虚假的柔情蜜意能骗到同一条河流第二次吗？也许三年前的人会感激涕零相信他的真心。

　　这一转而逝的嘲讽令戚湛倍感尴尬，退了两步让出下车的空间，他看向二楼开着的灯光，像个司机一样刻板地道：“…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