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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蝴蝶效应(番外6) ...

  •   ※麻瓜AU

      上月十三号恰好是星期五,艾米丽倒车时不慎撞上了路边围栏,可她忙于应付紧急呼叫和执业考试,根本没空去检修。
      尾灯罩的红色碎片扇动翅膀,今天清晨的半路抛锚事件似乎早有预兆。拖车带走了她的蓝色嘉年华,伦敦又下起雨来,像医院五楼盥洗室的旧龙头,淅淅沥沥,没有尽头。空气中弥漫着谷物与肉桂的气味,快九点了,她正犹豫要不要在附近吃顿早午餐,好打发夜班的疲惫,一股暖流从小腹奔涌而出。路过的陌生女孩看穿她的窘迫,请她去自己店里休息,又借她卫生巾应急。
      就像随意走进了一间星巴克,这家咖啡店里也放着爵士乐,柔和的男中音歌颂着永不结束的夏天,可窗外但凡有出租车鸣笛,歌声就会轻易被车水马龙吞没。吃过止痛药,她点了杯卡布奇诺,倚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女孩聊天。医生的白天跟黑夜是没有规律的,若不是身上的浅色西裤已经沾满经血,她宁可独自享受这漫长单调。

      (一)

      凯瑟琳很快驱车赶来。
      艾米丽换好干净的黑色半裙,想洗掉手背上的血迹,镜子映出她皱巴巴的白衬衫来,要是打条领带,再配朵白蔷薇,就是大学考试的基本着装。洗手间亮得发冷,忽然地,她觉得自己老了,不是从眼尾的细纹,更多的是从与日俱增的疲惫里。
      “昨天终于是五月最后一个夜班了。”艾米丽语调平缓,昏昏欲睡,整个人在安全带后蜷成一团,那对望向凯瑟琳的眼,倦到几乎眨也不眨。
      可今天已经六月了……凯瑟琳不愿戳破她的梦幻泡泡,随意调侃她,“快收起那种准备绞死囚犯的眼神。”
      “你来自斯旺西,又不是阿拉贡,再说死刑30多年前就已经被废除了。”
      “坐直点,艾米,这样对颈椎不好。”
      “莉莉要留在利物浦陪侄女们,下个月我能去打扰你跟‘迪卡普里奥’度假吗?虽说他只是个想要消遣你的花花公子。”
      “那是过去式了……今年应该会跟‘高飞’去。”
      艾米丽调整姿势,目光投向路旁的茂密树林,思索着“高飞”究竟是谁。自中学时代,艾米丽就跟凯瑟琳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大学毕业后两人更是跟另一位密友莉莉安在伦敦合租,她们习惯给周围男性起形形色色的外号。几秒后她恍然大悟,手掌拍上两颊,嘴唇嘟成圆形,语气夸张地模仿道,"哦!凯文!"
      “说起来,爸爸妈妈去度假,今年要被丢在家里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你怎么帮男人说话!”艾米丽不满地嚷起来,“威尔弗雷德那个混蛋居然说,你难道还没有一起度假的人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要当爸爸了!呵,异性恋霸权!传统家庭暴政!”
      凯瑟琳见提到度假让她不悦,转而道,“我想介绍一个大学同学给你,他现在跟我在同一家俱乐部……”
      “□□动医学,不会是队医吧?他的上臂围是不是比我头围还大?”艾米丽说着,还伸手按了凯瑟琳结实的肱二头肌两下。
      “守门员!我们只是上过同一门课,但是做小组作业时,我感觉你的灵魂好几次附在他身上,即使不恋爱,你们做朋友大概也不错。”
      “运动员和骨科医生有什么区别呢?我上个月已经拒绝过‘笨蛋汉斯’了。”艾米丽掀掀眼皮,嘟哝道,“我宁可喜欢马尔什他爸爸,至少他真有家私立医院。”
      “你上次约会还是四年前,这么久都没有遇到心动的人吗?”
      “月初倒是遇见一个,长相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身材也超棒,我有幸隔着听诊器感受了他的胸肌……”
      “又放弃了?”凯瑟琳焦急地打断了她,“这世上不只有工作,可别再说还不了解他的灵魂这类疯话。总是躲避自己的心,会错过一辈子!”
      “那个东西出院后投诉了我!我当初就应该静推几支□□给他!”艾米丽的手臂隔空挥了好几下,丝毫没能减轻她的愤怒。
      “放轻松,你最近只是运气不好。说不准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每个人所经历的各不相同,况且痛苦并不能互相比较……”
      “需要对其他人保持些善意,我当然知道。可如果一早更换赛道,我大概能住在南肯辛顿,开阿斯顿马丁上班。明天就转行去写浪漫小说,怎么样?”
      “浪漫小说?说实话,你只会杀死浪漫。”
      艾米丽不愿多聊琐事,冲好友苦笑两下,随后在副驾驶座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能看到训练中心一角。建筑外墙挂着巨大的蓝色盾形徽章,底部的黄色飘带上写着足球俱乐部的名字,中央是白色的山羊剪影,一对尖锐长角穿云破雾,极有威慑力。联赛已经告一段落,训练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在检查基础设施,修缮草皮,为明天开始的夏令营做准备。
      车子逐渐减速,驶进停车场。

      (二)

      奥利弗的脚伤还没有痊愈,他刻意走得很慢,四周除了雨声,只有他双拐触地的咔哒声。右脚踝钻心的剧痛早就消失了,他本以为好好休息过两个月,已经把那场比赛彻底忘记,直到今天再次闻到训练场草皮切割过的腥味——
      那天是四月一日,他们在主场尼尔斯路体育场迎战莱斯特城,奥利弗总觉得这是上帝的一场恶作剧。
      起初雨并不大,只是到比赛开始前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上半场双方持平,蓝狐甚至在局面上并不占优,凯文补时阶段在禁区滑铲,及时破坏了对方一个绝佳机会,当时奥利弗还激动地扑上去拥抱庆祝。中场休息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下半场第一个角球,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助跑两步向前跃起,挥拳把球击飞,对手9号也想争前点,两人重重撞在一起。
      守门员反复训练的原本就是克服本能,但右脚触地时的剧痛还是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奥利弗瞬间大汗淋漓。
      他看到球跌在中线附近,徒劳地滚了两下,才缓缓闭上眼睛,恍惚间有只鸽子从那里挣扎起飞。队医围着他,他却只看到几片翕动的嘴唇,顺从地按照手的指示上下转动眼珠。眼前的一切都沾染上了守门员球衣的明黄色,他好像暂时被锁进真空,连场边的嘘声都逐渐听不到了。
      明明已经转会四个月,主场却还是像客场,谩骂与声讨总朝着他,赛后总需要先在球门前的塑料瓶堆里找出自己的水壶,才能去谢场。
      奥利弗不得不承认,它根本还没有过去。
      凯文停好车追了上来,两人慢悠悠地踏上台阶走进大厅。队里的理疗师凯瑟琳在前台热情地打招呼,还开玩笑说他们俩错过了今天九点半的训练课。她身侧有位年轻女士在做访客登记,白衫黑裙,背打得挺直,发丝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微摇晃。
      只一瞬间,他就认出了她。
      上月初,奥利弗在史密斯医院治疗骨裂。探病的人一波接一波,关切的语气在他听来都有些虚伪,平白让他烦闷不安。当天夜里他的头忽然痛起来,看诊的正是这位希尔小姐,骨科那个手臂打着石膏的马尔什医生毕恭毕敬地让出了路。
      她脸色整晚都很难捉摸,刚进来时冷冰冰地质问马尔什为什么没看到手术病人的入院心电图有问题,然后又朝着他挤出个假惺惺的笑。先是繁琐的身体检查,事无巨细地询问病史,凌晨三点还拉着他做了两套不知所云的量表,最后居然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没问题。
      这彻底耗尽了奥利弗的耐心。他明明是来寻求帮助的,但在这些医生眼里自己这个人并不存在,奥利弗·伍德只是某种疾病或者一截碎骨头的代名词。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在大厅里响起:
      “凯西,这就是毁掉我职业生涯的那个人!”
      “凯文,这就是会毁掉我职业生涯的庸医!”
      “我只是说帮你找精神科的同事聊聊,你凭什么投诉我?既然你认定诊断有问题,为什么不一并投诉骨科那个白痴?他手臂受伤你才惺惺相惜吗?他是跟同事掰手腕才把尺骨掰折了!”艾米丽两步冲上前高声质问,瞳孔因愤怒而缩小,蓝眼睛里带着刺。
      “凭什么?明明是你咄咄逼人!随意下结论,傲慢愚蠢,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神经科医生当然是整个医院最聪明的人。你竟然是球员!难道在你的潜意识里,只要我来承担你受伤的责任,你就能原谅自己了吗?”
      “胡说八道什么?这就是你的职业操守?”
      凯瑟琳着急忙慌地拉走了艾米丽的人,可她的话根本没被拉走,尚带怒气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患者能不能先学一下就医逻辑!我当初就该去病理科跟显微镜相伴终身,有患者也是没法开口的。”她猛地回头对奥利弗说,“希望下次能在病理科重逢。”
      他眼睑突突地跳动,忍无可忍地冲她的背影吼道,“喂!你什么意思?”
      凯文把他扬起的拐杖按回地面,强忍笑意说,“冷静点,兄弟,我感觉她只是诅咒你去死。”
      晚餐后,凯文说陪他去解闷,可当他们到达酒吧时,正巧看到艾米丽坐在窗边,手指紧紧按住桌面上那一盏小灯,出神地望着自己清晰的鲜红的血管。她今天的话格外刺痛他,整个白天奥利弗都在避免碰面,他当即决定抛下凯文,独自在周围走走。

      (三)

      凯瑟琳担心艾米丽会想不起来吃饭,同凯文约会时,表现得像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不得不说些我没法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之类的话。酒吧灯光昏暗、喧闹不堪,他们俩缩在窗边的角落,手指不停地相互摩挲。艾米丽庆幸他们没找什么借口,只是想要触碰对方才来到这里,在他们双唇相互碰撞之前,她喝干了杯中的咖啡,冰块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借着换棉条的机会,艾米丽溜出来透气。大门口有一对情侣正紧紧相拥,她只好蒙着头右拐,结果不小心闯入酒吧的吸烟区,屏息从缭绕的烟雾里逃进湿润的雨中。外面的雨丝细到可以忽略不计,她凝视着夜空,遥远而确定的未来就像宇宙深处的一粒微星,即便没有云层阻隔,也会笼罩在城市建筑边缘升腾的亮光中,晦暗难明。她曾对未来四十年有确实的规划,最近却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从开始就有问题。如果面对的是西西弗斯,他大概会说我就要推石头,可人生是大型的戈德堡机械,也许就因某些选择而彻底改变。
      艾米丽从包里翻出随身听,插上耳机,头一支曲子就是纳京高的《Those Lazy, Hazy, Crazy Days of Summer》,雨点落在她苍白的嘴唇上。她沿着砖石路漫步,短暂地躲进了那些慵懒、朦胧、疯狂的夏日时光的干燥幻想中,步伐轻快,身体飘忽。
      刚经过附近的小巷口,几粒碎玻璃带着麦芽气味溅了过来,音乐戛然而止,她被人扑倒在地,手腕大力别在砖石上,耳朵被耳机线扯得生疼。她侧过脸看到奥利弗的拐杖滚在一边,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姿势相当暧昧。
      “你当我是场上的皮球吗?”话音未落,她再度被压在身下,另一只啤酒瓶精准地砸中他后背,然后弹到酒吧侧门的垃圾桶旁,跟她可怜的随身听烂在一起。
      艾米丽推开他,勉强坐起来,把翻起的裙摆扯下去。奥利弗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本来想拉开你,不小心被拐杖绊倒了。”
      “那就尽早把它丢开吧!从遇见你开始,我就很倒霉。伦敦人没有足球和酒还能活下去吗?”艾米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理会奥利弗伸过来的手,披散开头发,活像头发疯的狮子。
      他们后面传来几句谩骂,一个醉汉站在巷子深处,满脸通红,肚子里包裹着肥大的脏器,手上拿着件蓝白间条衫球衣。他嘴里的话含糊不清,大约是丧门星、垃圾还有要奥利弗滚之类,奥利弗回应他的只是沉默。
      艾米丽取出钱包,缓慢逼近醉汉,语气不容置疑,“给你两个选项,要么过去给他太阳穴上狠狠来一下,要么把这件球衣卖给我,这有46镑。”
      “别多管闲事,这跟你无关!”奥利弗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醉汉还没来得及开口,艾米丽突然气势汹汹地折回,鞋尖点在奥利弗胸口,用力把他踩回地上,最后还补上一句,“躺着别动!再动我第一个弄死你!”
      这下倒是把醉汉的酒吓醒了三分,艾米丽向来咄咄逼人,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她费力地用右手肘夹着钱包,又塞了把硬币过去,“如果我是你就高兴地拿着离开,然后下个比赛日找间好酒吧,而不是站着等我报警。”
      球衣被她生硬地抢走,醉汉迷迷糊糊地把钱兜在自己的T恤里。艾米丽猛地凑近,仔细端详后警告说,“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你的心脏吧,先生,不是建议是要求,不然你可能会第二个死。”
      见那人僵在原地没有反应,她从背包里取出个笔记本,别扭地用左手写了几行字塞进他口袋里,顺手把一小张捏扁的报纸丢进自己钱包。
      艾米丽在垃圾桶旁捡起那个外壳破裂的随身听,裙摆扬起,大腿内侧能看到一条细细的血线。她把球衣甩在奥利弗脸上,蓝白的猫头鹰队徽正压在他头顶上,只有劣质烟草和宿醉后的呕吐物味道。他拉开球衣坐起来,艾米丽正单膝跪坐在地上,低头检查着他的脚踝。
      “你大腿……”奥利弗话还没说完,艾米丽就呛了一句,“盯着女士裙底,也是你的职业习惯吗?我以为你们俱乐部想做历史最佳,没想到其实是好色之徒的意思。”
      “腿上有血,小姐。”
      “经血,已经干了。”艾米丽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你一晚多少钱?”
      “没算过每天多少,我年薪……”
      “不不不,就像你们询问街上每个女孩子那样,”艾米丽开始不耐烦,“睡你一晚多少钱?”
      “我倒是宁愿你花46镑买我一晚,而不是买这件毫无价值的球衣。”

      (四)

      “我为了保护手部神经连酒都不沾,不过真的谢谢你,我今年第一次能连续休息三天。”
      艾米丽的右手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奥利弗没有理会她的讽刺,把她扭伤的手腕托在掌心里,小心轻缓地按摩揉捏。她的手常年不见光,看着格外白,冰凉柔软,指甲修得又圆又短,还有一点淡淡的柠檬马鞭草味,在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多少让人有点意乱神迷。
      “凯西情人节送的护手霜套装,她担心有人因为收不到玫瑰而伤心,所以人人有份,跟你抽屉里的一样。”
      刚才明明是艾米丽把话题扯到暧昧的身体关系,现在也是她毫不留情,直接打破了暧昧气氛。奥利弗无奈地指指车顶,“我18岁拿到头份一线队合同的时候,就跑去买了这台路虎,之后就很倒霉,连跟我接触的人都要倒霉,凯文说这是对傲慢的诅咒。”
      艾米丽不作声,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U18直升到一线队后,在队里坐了不到一年板凳就被租出去,租借四次,其中三支赛季末都降级了,另一支也差点降级。
      “俱乐部的球迷可都不怎么喜欢我……似乎好多人都以为经营俱乐部像打《足球经理》那么简单,只要透支球员体力,疯狂训练就能提高数值,然后卖掉就能轻松夺冠。即使在游戏里,伤员太多凑不够十一人,就直接结束了。
      “租借回归第一年,我成了一门,还是队里的赛季最佳球员。我们从降级区打进前八,本来以为巫术诅咒终于破解了,这个赛季冬窗转会来伦敦,不到四个月就受了伤,赛季结束前俱乐部降级,现在的俱乐部也掉出欧战区……本来就不受欢迎,最要命的是,所有糟糕变化都是从我受伤那一场开始的。”
      “巫术?得了吧!我看你相当幸运,每次降级都顺利躲开了。再说无论哪种文明,都是宗教伴着科学,医术往上追溯都是巫术。”
      奥利弗捏着她右手,小心翼翼地挨个活动手指,轻轻摇晃两次再拉伸。艾米丽趁机狠狠弹了他手腕上的黑色皮筋,不满地说道,“你明明就在接受心理治疗,我并没有错,你该不会觉得摧毁别人梦想很棒吧。”
      “那倒没有,我只是渴望团队胜利,享受被簇拥的感觉,喜欢站在高处指挥别人罢了。”
      “NHS的奴隶想问,球迷不喜欢你,也可以投诉然后让你失业吗?”
      “那倒不会,不然我早就没法踢联赛了……”
      “所以为什么?难道你以为只是头痛了半分钟,我在小题大做?如果当时发生了脑溢血呢?你睡过去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因为你的目光和表情,仿佛不遵你医嘱马上就会死,就像你今天直接威胁那个人一样。”
      “他是典型的二尖瓣面容,而且我没有兴趣为了开窗而到掀屋顶那里迂回。”
      “像是躺在解剖台上等待被分尸,更准确来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堆等着你研究观察的器官,而不是一个人。”
      “作为男性,长这么大才被医生的权力凝视了一次,感觉很可怕吧,小鸭子。”艾米丽冷笑一声,“抱歉,医学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而且必须这样发展。”
      “你对马尔什医生的态度也很糟,就算你是上级……”
      “我们同年毕业,轮转急诊第一晚就遇到个病人,急性心肌梗死后继发恶性心律失常 。刚开始以为救回来了,病人还在抱怨他太太的晚餐煮的难吃,突然又心律失常,按压后恢复,然后又开始抽搐,重复了一个多小时,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如果马尔什从中学到怎么看心电图,而不是病人术中房颤才紧急呼叫和每天往内科塞八个病人,那我觉得他在休息室抱头痛哭还是有意义的。”
      “你没有哭吗?”
      “没必要,但我永远记得抢救期间病人间断有意识,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想死的样子。医院每天都有很多这样的人,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我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倾注无尽的感情,像凯西那样会被活活折磨死。唯一的问题是我成了他们眼里的冷血女人,所以永远要我去做死亡证明,玛妮就死在我身边,我恨透去确认别人的死亡了。在学校的时候,每天都在学怎么挽救生命,但根本没有人告诉我要怎么处理死亡。我耗尽了自己有限的经验,所以精疲力尽了。况且医学院想要的不是A-Level有至少三个A*的人,他们想要钢琴十级的校足球队队长,这两样我都不擅长,所以从五岁就开始准备,我是尽全力才得到这个被你投诉的资格,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跟你探讨福柯。”
      艾米丽重新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纳京高的声音已经成了指甲刮擦黑板般的滋啦声。奥利弗小声说,“我车里也有这卷带子,要是想听可以放给你。”
      “关键在于这首歌吗?”她无奈摇头,“你有什么病?那我们的病是一样的。”
      “我只是发现,人是最大的障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要回到人身上去。”
      “多新鲜呐,我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你为什么踢球?又为什么成为守门员?”
      “我跟妈妈一样喜欢足球,自然而然去参加青训了,本来是前锋,结果越长越高,位置也越来越后。”
      “所以人的问题在哪?你现在是1号不是12或者23什么的,你就是你们球队最好的守门员。”
      “我从没质疑过自己的能力,世界上没有困难会打倒我。那场比赛后,我知道会在《太阳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批评的话无非还是那些,低级失误频频,中圈被吊门,后场出球丢球,近角被爆,角球被直接进球之类,可里面有一个细节写上次比赛球落到中线,有鸽子飞起……”
      “场上只有伍德斯托克,哪有鸽子,球也只是弹出禁区……凯西下午给我看了比赛录像。”
      “文章细节来自身边熟人,这我只跟前俱乐部的理疗师讲过,连我父母都不知道,他曾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分享过太多秘密给他,包括对队友的看法,对教练的意见,还承诺下赛季要让他来尼尔森路,机会更好,工资更高,显然他并没有把我当朋友,甚至都没有完整看过我的比赛。这远比我深夜凌晨收到匿名的威胁电话,让我立刻滚远点还要让我痛苦。”
      “努力自证自己没病,同时又觉得我误诊。你觉得现在所有关系都是迫害性的,可目前来看缓解你的被迫害感又只能依靠关系。”艾米丽讽刺道,“真抱歉啊,哥白尼也没法证明世界需要围着你运行。”
      “你讲话一直都这么……”
      “一针见血。”
      艾米丽探身靠近他,把左手搭在他背上,掌跟用力地来回摩挲了好几下,几乎像个拥抱。而后她严肃地说,“其实这样就很有用,激活迷走神经,从而有效抑制皮质醇分泌,有很多途径可以实现,比如按摩或者瑜伽,找个人抱……实在没有就养条狗。”
      “你有熟悉的心理医生可以介绍给我吗?”
      “来不及了,先生,我下班了!时薪比快餐店还低,我才不想随时加班……不过你可以尝试信任凯西,我们住在一起,但直到今天我才从她嘴里听说你的名字,反正身体和心理,你至少要交出去一个。”
      “你大概也跟我一样需要重新找到值得信任的理疗师。”
      “我擅长独处和自省。”
      “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团队运动’,你总是在杀死队友……”奥利弗刚想重复她关于关系的言论,就被她瞪了一眼,只好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你又为什么当医生?”
      “因为我看了休·格兰特的《非常手段》,他的脸太迷人了,我就此萌生了学医的念头,开玩笑的,因为我曾祖母,我想要找到一种不被忘记的方法。”
      奥利弗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绷带,细细缠住艾米丽的手腕。她抽手离开时,冰凉的指尖蹭过他掌心,他猛然想到那晚的听诊器反而是温热的。在所有认识的人里,他想不到任何一个,任何一个比她更适合做医生。

      (五)

      “你的车借我睡一下。”
      咖啡的效果已经过去了,艾米丽跳下车,换到后座后瞬间陷入沉睡。
      奥利弗想把她的背包放在后座,却鬼使神差地从她敞开的包里取出她的钱包。钱包很旧,拉链有些卡滞,打开的时候很不流畅。入眼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家人的圣诞合照,她依偎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怀里,她现在跟妈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另一张是三个女孩,看背景大概是毕业舞会,中间金色短发的姑娘还穿着西装。他最后才在两个五便士硬币旁边找到那张被团成球捏扁的剪报,他穿着那身明黄色的球衣站在球门前,有一个红笔画的狙击枪准星瞄着他眉心。
      奥利弗艰难地换到后座,把他的夹克盖在她腿上。艾米丽睡得很熟,四肢自然摊开,脑袋渐渐向窗玻璃滑落,在撞上玻璃之前,奥利弗伸手撑住了她的额头,路灯的一道白光照着她脸庞,连皮肤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托着她下巴,把她整个掰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又心虚地偏过脸,把眼睛向着窗外。
      凯文和凯瑟琳结束约会回到车边,奥利弗手忙脚乱地给艾米丽扣上安全带,逃一般地跳下车,嘴里胡乱说着他先回去了之类的话。凯文把拐杖递给他,露出一个“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走回去”的笑容,他认命地又钻回车里。早上的雨还没停,但落在身上的重量似乎已经开始减轻了。
      他们依次路过了几间灯火通明的酒吧,已经打烊的咖啡馆和连锁超市,还有一间在附近小有名气的炸鱼薯条店。凯瑟琳随手放了一盘带子,正是艾米丽今天没能听完的那首,熟悉的音乐伴着纳京高低沉的嗓音渐渐响起:
      Right from the moment that those lovers start arrivin',
      You'll see more kissin' in the cars than on the screen……
      奥利弗的余光瞥向身侧,心脏在耳蜗里强有力地跳动。
      投诉撤销那晚,奥利弗收到艾米丽的短信,只有一句简单的谢谢,读这条短信的时候,他在心里自动配上了她的刻薄语气和小小的白眼。
      重新建立信任后,奥利弗的康复训练进行得超出预期,其实即使仍需要器械辅助,双腿交替行走的动作足以令他心情愉悦。
      七月中旬,假期结束,球队恢复训练。头天早餐时,凯瑟琳转交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给伍德斯托克先生。凯文凑过来挖苦他,“第一次收到连名字都写不对的情书吧。”
      “账单。”奥利弗没打开之前就猜到了里面的东西,他也是费了点时间才想到伍德斯托克是史努比的小鸟秘书。除了买新随身听的钱,还有球衣的46镑15便士都要一分不差还给她。
      “你跟凯西是大学同学?你怎么没提过?”
      “我妈妈担心踢球没前途,反正是读体育教育,我拿到了足球奖学金就去了。”
      “你为什么跟前任分手?”
      “你今天真的很烦啊,凯文……我那时候很忙,除了训练比赛还要上课,几乎没有时间见面,她觉得我不在意她,非要我在她跟足球之间选一个,然后就被甩了,我还没批评她半点没有上进心呢。”
      “我很关心你的感情状态,奥利弗,是时候开始一段新恋情了。”
      “我没有喜欢的人。”
      凯文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我一直好奇她那本厚书是什么,今天才知道原来她看的是教人写浪漫小说的书,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不是神经病学吗?比她头都大的那本。”
      “你真的很在意她。”
      奥利弗的确相当在意但也毫无办法,艾米丽手腕受伤请了三天假,凯瑟琳担心她复习到废寝忘食,干脆把她带到训练中心来。她缩在角落里温书,一副不愿意被打扰的样子,但每个人跟她搭讪都有回应,要是参加夏令营的小朋友跑去问问题,还能得到一个笑脸,唯独就不跟他讲话。
      睡觉前奥利弗想写点训练相关的东西,就找出纳京高那卷带子,最后只是徒劳地在纸面上画了个圈。这首歌他单曲循环了一整个夏天,他竟然不知道除了右脚,现在连自己的手也会脱离控制。
      他从手机里找出那句“谢谢”,然后打字发了出去:
      很久不见,你的手腕完全好了吗?

      (六)

      新赛季开始前,海布里有一场友谊赛,威尔在球场西北角落座前都充满了不真实感,这是他女儿第一次陪他来看球赛。
      “一定要穿这个吗?支持枪手会被逮捕的。”艾米丽不安分地扯着身上的红色球衣,不过嘴里的话相当强硬,“如果不是给自闭症儿童募捐,这儿有二十二个裸男在场上踢我也不会来的。”
      “甜心,虽然你请爸爸看比赛很教人感动,可你知道这里是客场球迷区吗?”威尔指着左手边的死忠看台,“我一般在那里。”
      “这里是第一排,不会有人站起来阻挡我的视线。”她虽然振振有词,但心里却犹豫要不要给凯西发短信,奥利弗今天没有首发,如果早点联系凯西就可以搞到一个靠近球员的位置,或者赛后去他们更衣室转转。
      整个上半场她都心不在焉,抬眼只能看见阿森纳的门将,再加上阿森纳几乎全员压在对方门前,场面对她而言毫无生趣。每当爸爸嘴里高喊着帕特里克或者亨利的名字,她会在旁边谄媚地附和,以期让爸爸报销她的度假账单。
      撒丁岛的没能给她的皮肤多镀上点健康,度假期间,艾米丽几乎都在酒店闷头大睡,睡醒后浸在浴缸里读书,阳光和沙滩没太跟她扯上关系。奥利弗·伍德的脸最近总是会突然从她脑袋里冒出来,不是梦,而是在一个个空隙里,术前刷手的时候,夜班被呼醒的时候,看完最后一个门诊的时候,停车的时候,乃至手指塞在两腿之间自娱自乐的时候。
      中场休息时,她跑出去给凯西打电话,但没有接通,回到看台时下半场已经进行了五分钟。阿森纳刚结束一波攻势,艾米丽指着面前的明黄色球衣,随口道,“这个守门员屁股好翘哦,上半场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对面换主力了。”随着爸爸的话,奥利弗抱着球缓缓从草皮上起身,然后单手托着皮球,大声指挥队友跑位。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威尔弗雷德收获了史上最安静的女儿,艾米丽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刻薄的和贴心的话半句也听不到。
      终场哨响,奥利弗捡起自己的水瓶,用牙齿咬开手套,同场上每个人击掌后,朝看台走过来,边走还边脱上衣。艾米丽的脸霎时红透了,下意识去遮挡球衣上的徽章。
      他灵巧地翻过三层护栏,跑上看台,把球衣塞给了喊他名字的小男孩。小男孩举着一块布,上面写着:我也叫奥利弗,我也是守门员,能给我你的手套吗?
      奥利弗折回来,站在护栏边朝艾米丽招手,可艾米丽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把视线下移,先后略过胸肌和腹肌,等意识到自己半天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短裤,视线再往下就要盯着他修长结实的大腿了,她面上更烫了,脸比身上的球衣还要红。
      奥利弗用手套遮着嘴,弯腰凑在她耳边,好在喧闹的球场上听见彼此的声音。艾米丽把眼睛移到他干瘦的手腕上,他手腕骨头突出,是双很有力的手。
      “你来看比赛吗?”
      “不,我来看你。”
      “手腕怎么样?”
      “已经好了。”
      “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
      “我的手机在意大利被偷了。”
      “晚上一起吃饭吧。”
      “待会儿我要去值这周最后一个夜班。”
      “那明天我去接你下班,我有话对你说。”
      “八点左右,我这个月换了新医院。”
      两人语速极快,像是伤停补时即将结束,平局的双方仍要互相进攻一样。
      艾米丽掏出手机,把新医院的地址发了过去,然后猛地抬头跟他对视,“手套借我一只吧?我听说只要借东西,还的时候就能见面。”
      奥利弗笑着把两只手套都塞给她,然后走向球员通道。艾米丽定在原地,很久才低声说了句,“爸爸,我可能要有一起度假的人了。”

      (七)

      奥利弗提前一刻钟到了医院停车场,他谨记凯瑟琳的嘱咐,艾米丽最讨厌被打乱计划,所以痛恨别人迟到。可痛恨迟到小姐自己也晚了半个多小时,她隔着车窗,在玻璃上敲起昨天比赛听到的球队助威曲,不过她乐感不佳,节奏变得很怪异,惹得她自己都笑了。
      车窗缓缓摇下,他摘掉鸭舌帽,羞涩地笑着想打招呼,她却直接探身进去,脸颊对脸颊轻轻一贴。
      她刚在副驾驶坐稳就问,“等了很久吗?”
      “我刚来。先去吃饭?你坚持得住吗?”
      “已经习惯了,大学的时候我每天四点起床看书,不然被提问会答不出。”艾米丽歪着头问他,“要跟我说什么?”
      “我一直在门线前,现在只有你处在越位位置,明白了吗?比什么都近。”
      “据我对球员私生活的了解,说发展长期关系可能只是在一夜情的调情阶段。”
      “我很认真,我想跟你发展长期关系,你完全找人可以调查我。”
      “我接下来十年左右都会居无定所,初级医生就像飞行棋子一样,每六或十二个月就需要移动,具体走到哪里看运气。再加上由于我暗示自己出身犹太家庭,借以逃避工会的圣诞活动,可能会面临圣诞和节礼日值班帽子戏法。除了固定的夜班,我还需要像今天一样义务加班。”
      “我可以克服,两个陌生人之间很难有无偿的爱,我相信命中注定的伴侣可以后天培养。”奥利弗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我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告诉我你的值班时间吧。”
      “这是我最新的体检报告还有值班表。”艾米丽笑了起来,“看来我们俩都不太适合写浪漫小说。”
      “我买了花,不过……”
      艾米丽不太喜欢玫瑰,不过后座放着一大捧向日葵,花朵没怎么规律排布,胡乱拢在一起,几张旧报纸包着,底部扎了一圈弹力绷带。抱到怀里,凑近闻到淡淡的清香,是种懵懂澄澈的花。
      “布鲁托,领养回来时凯文说,‘高飞’至少得认识一只,就取了这个名字。”奥利弗指着后座笼子里的小狗,“破坏力很强,几分钟没看着,花就这样了。我太忙了没时间照顾,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们一起就可以。”
      小狗拼命朝她摇尾巴,艾米丽倾身爱抚她的脑袋,“你也喜欢我吗?”
      “是的。”奥利弗回答道,“我喜欢你。所以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你现在就很好,我对别人没什么要求。”
      “想一个吧,不然我不太有真实感。”
      “我能摸摸你的胸肌吗?看上去很软。”
      她手指刚搭上他胸口,就被他捉住手指,拉到唇边亲吻。她干脆解开安全带,轻轻贴在他唇上,这教他有些错愕,“我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
      “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对方的身体获取一些免费的催产素,就像草原田鼠,好了,去觅食吧。”
      “你的车怎么办?”
      “你是不是只有十六岁,约会结束还要送女孩子回家!我以为你明天早晨想被我的闹钟吵醒,然后被迫爬起来送我上班?”
      “再来一次,好吗?”
      向日葵掉在车里,他一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一手撑着副驾驶前的横杆,认真地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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