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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乱你心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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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一个戴着渔夫帽、穿着冲锋衣的大汉问,他的声音爽朗又豪迈。
“额……我迷路了。”阿七抽搐般地扯动嘴角,说起来还是有点丢人的,不过他居然能幸运地遇到登山队,总算得救了。
“那你就跟着我们走。”大汉重重地拍了拍阿七的肩膀,“放心,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还是小心点为好,这大山里连个信号都没有。”另一个登山队员提醒道,“这附近可是苗寨的祭生地。”
祭生地?阿七想问什么,其余几个登山队员立即转移了话题。
……
回到城市的那个晚上,阿七梦见他依旧迷失在那个山洞、那片林子里。
怎么会梦见这个?醒来之后,阿七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望着又大又空的公寓,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又是一个人了。
阿七待在家里写了三天论文,外卖盒堆成小山,咖啡渍在马克杯底结成褐色的痂。
第四天实在写不动了,他下楼去附近商场超市转了转。
以前怎么没发觉,原来一个人逛超市,是这么孤独的么?
不经意抬头一瞅,视野里的事物仿佛野蛮生长的植物,脱离了原本的形状,他则好像掉进了甩干机。
脑子钝疼,天花板在摇晃,脚底似乎也在旋转,阿七下意识抓住冰箱的扶手,冰凉的触感从手掌传递过来。
“叔叔,你挡我路了,我要拿这个!”
他猛地回过神,回过头,一个小屁孩站在他身后,踢了踢他的腿,指了指冰箱里的酸奶。
阿七低头瞥了瞥裤子上的鞋印,不客气地狠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笑得不怀好意,“小朋友,你好可爱,下次记得要叫哥哥。”
……
阿七买了点速食和零食,回了家,打开电视追剧。
可电视剧拍得太烂了,男女主演的演技还超屎,心思慢慢地不在电视屏幕上。
黄昏的颜色漫入客厅里,窗外万家灯火,他想起小时候,偌大的房子,冰冷的灯光,忙碌的父母,他一个人坐在餐桌旁……
幸好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了,只是感觉有点无聊。
真的只是有点无聊。
所以这通电话来得特别及时,“学长,你已经回校了吧?要不要出来玩?”
半个小时之后,KTV的包厢里,阿七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屋子男男女女酒气熏天鬼哭狼嚎。
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感觉更孤独了。
多喝了几杯酒,阿七回到家门口,还没开门,门先一步打开。
开门的人面无表情,可看到那张脸的刹那间,阿七的心里有什么砰砰地跳,像是期待已久的烟火在夜空绽放,美不胜收。
阿七冲他展开双臂,“欢迎回来。”
到底是谁该欢迎谁啊?真是倒反天罡。
柒伸出手臂,抱住了阿七,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的颈侧蹭了蹭,轻轻地“嗯”了一声。
呼吸的气息正好洒在耳畔,心跳得有些快,被呼吸掠过的地方有点酥酥的。
心头仿佛爬进一只小虫子,一只喝醉酒的小虫子,直钻人心,钻得心痒痒。
他们贴得很近,彼此甚至能感知到对方那颗热烈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那个吻极其缠绵缱绻,像在暗示,像在邀请。
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氧气似乎也快被剥夺殆尽。
缠绵的水声晃荡在安静封闭的空间里,周身澎湃的热潮逐步攀升。
后背靠到落地窗的玻璃上,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外头的喧嚣已经无法影响他。
这只靓仔的气息就在鼻端,也不知道有什么妖力,让他心旌摇曳血脉偾张。
渐渐地,他瞳孔涣散,眼眶和耳根都泛着红,脖子和锁骨上覆了一层汗水。
心脏里像是被放了好几只蝴蝶,感觉轻飘飘的,脚尖几乎离地,仿佛快要飞了起来。
最终浑身一颤,整个人往下坠,两条腿如同灌了醋般酸软,口中喘出破碎的字,“……靠……哈……放手……哈……站不……住了……”
漫过全身的、让人几乎溺毙的谷欠望骤然倾泻而下,像滚烫的铁水把理智烧灼得千疮百孔。
【十三】
火光在瞳孔里跳跃,无数青蓝的蝴蝶飞舞,扑落的鳞粉是幽幽磷火,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他挥手驱散,蝴蝶散开,露出一道蹒跚行走的佝偻背影。
他似乎喊了一声,背影的脖子拧转一百八十度,浑浊的眼球,呆滞的神色,是那个老伯……
老伯的脸上有种蜡像凝固的质感,嘴角裂开一弯诡异骇人的弧度,脸上的肌肉却保持着僵硬。
他说:“下一个就是你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这次他真切感觉到胸口处有什么在涌动!
从梦中惊醒过来,阿七猛地从床垫上坐起,冷汗浸透的后背布料紧贴着脊骨。
难道是因为写论文,压力太大?阿七挠了挠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人,放轻动作,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步入浴室。
窗外的冷光漫了进来,像一汪幽蓝的湖水。
阿七站在镜前,先注意到耳垂下方有光闪了闪,不知什么时候柒仔给他换成了耳坠。
拧开水龙头,他捧水狠搓了一把脸,再看镜子里的倒影,猛然发现了什么,表情陡然一僵,他的眼瞳虹膜表面出现了乳白絮状物。
“叭嗒”一声,开灯的声音令他返过神来,惨白的灯光劈头罩下,他转过脸,瞧见柒站在浴室门口。
“吵醒你了?”阿七挤出一丝笑。
柒上前两步,凝视着阿七的眼睛,“这几天你去过哪里?”
“什么去过哪里?”心头翻涌着诡谲的异样感,阿七本能地后退一步。
“靓仔你在查岗?我冲个水都要报备?看你这么紧张,难道抽水箱里有你的私房钱?”阿七试图用玩笑的方式缓解眼下紧张又诡异的气氛。
“走。”柒左手扣住阿七的肩膀,将他往外面扳。
“怎么一回事?天还没亮啊,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阿七眉毛下压,笑也全无踪影,“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柒动作一顿,阿七瞳孔缩成针尖,喉结微微动了两下。
阿七认真端详着柒的脸,没有错过一丝变化。
“……”要承认吗?即使当初是为了救人而种蛊,那么如今迟迟不肯拔除又是为什么?
种了本命伴蛊的人天然会对蛊主人有亲近感,如果没了蛊,阿七还会不会喜欢他?
柒垂下眸,掩饰眼底的情绪。
在窒息的沉默之中,阿七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有条冷血动物正盘踞在胸口吐信,心跳骤然失控,几乎要迸裂薄薄的皮肤,跳出胸腔。
“不是吧,你真的给我下了蛊?”他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像一根生锈的琴弦。
“是种了我的本命蛊……”
本命蛊这三个字一出,阿七感觉好像被那条盘踞在心口的蛇狠狠咬了一下,毒液流入心脏,闷胀酸涩,一寸寸地溶解。
阿七按住心口,踉跄着撞上花洒,开关被手肘压下,热水哗啦啦地兜头浇淋。
“阿七?阿七!”那张熟悉的面孔影影绰绰,耳畔呼唤的声音听不真切,他好像还在梦境里。
他想起身,却没有力气,心脏绞痛,指甲抠进瓷砖接缝,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一双手揽住他,想将他扶出浴室,阿七却无意间瞥见洗手池的镜子。
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乌青的眼圈,浑浊的眼球,无数的声音在颅腔内共振——
“下一个就是你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阿七触电般弹起,撞翻了置物架。玻璃瓶纷杂的破裂声中,他看见自己毛孔里钻出无数蓝莹莹的蝴蝶!
紧接着他感觉后颈一痛,意识陷入昏暗之中……
【十四】
在深深浅浅的梦境中,模糊混乱的意象和人事构成一卷电影胶片,颠倒错乱并且快慢不一地从眼前拉过去,一切都变得扭曲。
恢复意识之前,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阿七倏然掀开眼皮,眼前就是熟悉天花板。
刚才是做梦了?浴室里发生的都不是真的?但是这个噩梦又实在太真实,真实得不像梦。
烦躁忐忑的心绪化为小虫子,拼命从毛孔钻入血肉之中。
那股令人安心的木质香味在房间里萦绕着,倒是暂时驱散了心绪。
窗关得严严实实,窗帷也拉了起来,房间里不至于完全黑暗,但确实透不进一丝光亮。
阿七曲起手肘,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抬眸往身侧扫了一下,旁边并没有人。
感觉到耳垂有点下坠的异样感,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疼。他抬手一摸,手指碰到长长的冰冷金属品,是那条耳坠。
他这么怕疼,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抽风了,才会答应打耳洞,简直像着魔了似地,忽然想起苗寨女孩子的那句话……
“本命蛊通常是双蛊,被下伴蛊的人会喜欢亲近蛊主人。”
难道说连自己的喜欢都是假的?
寒意瞬间爬上后背,心口深处说不出的堵和闷。
就像解除了所有美好的谎言,向他展示丑陋的事实。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他已经分不清了。
阿七抬眸望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居然是下午三点。
开什么玩笑,他睡了整整一天!阿七立刻伸长手臂,去撩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摸了个空。
脑袋还是有点晕晕沉沉,揉着太阳穴,他走到门前。
才扭动把手,一阵风透过门缝,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送进来,是柒在和别人打电话。
鬼使神差地,阿七站定偷听,柒说的好像是苗语,好歹也在苗寨里待了半个月,勉强能听懂几个词。
“……回去……等我们……”
回去?回什么地方?难道是回苗寨?为什么?
众多纷杂的疑问和昨晚的记忆浮上脑海,阿七按住胸口,紧紧拧起眉毛。
他顿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好像巨斧破开胸膛,血淋淋的心脏被掏出来,痛得近乎窒息。
头晕目眩,视网膜上似乎有几行暗红的液体泛滥开来,直线条的墙面和家具疯狂跃动变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晕眩感终于褪去了些,线条静止,勾勒出事物的本来样貌。
卧室外的人也挂了电话,接着响起脚步声,阿七咬紧牙关,拖着两条腿,撑着躺回床上,闭着眼假装睡觉。
随即是开门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住了。
有人站在床边,被灼热滚烫的视线凝视着,眼皮也跟着热了起来,心跳变得急促,仿佛心脏要挣出胸腔。
“……醒了?”突如其来的声音,伴随着吐字的气流扑到耳廓上。
心脏停顿了一瞬间,有什么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空气凝固住了,快要喘不过气,他准备睁开眼,再用几句没营养的玩笑话搪塞过去……
偏偏这个时候,额头上传来奇异的触感,脚步声重新响起,快速往门外挪去。没几秒钟,就响起大门的关门声,只剩下整个公寓一片寂静。
柒已经出去了,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呼呼呼……”阿七抹了一把汗,在巷子里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气。
呼吸声,心跳声,脉搏的鼓胀声,都像密集的鼓点一般,疯狂敲击着耳膜。
脑子仍旧在高负荷地运转着,依稀记得这附近有个派出所,怎么不见了?为什么柒要给他下蛊?他到底想干什么?
跨出去的一条腿好像踩入漩涡之中,周围的景物分崩离析,逆时针拧成怪异的样貌,不停地变换着色彩。
身后传来叫喊声,回头一看,熟悉的晕眩感淹没了所有的感知,要将他全部的意识溺毙其中。
眼前人的五官逐渐扭曲,不变的是那双黑洞般深邃的眼眸,冰冷且无机质地注视着他。
明明视野内所有东西都在变形,他却能看到对方的嘴在动,对方似乎在说话,“……为什么要跑……我……带你……回苗寨……”
回苗寨,果然是回苗寨!
仿佛有两颗恐怖的白色眼球重新出现在眼前,眼球里面又长满密密麻麻的复眼,每一个瞳孔中闪现着虫子临死前诡异怨憎的光。
那道苍老又诡谲的声音又响起,“下一个就是你了,下一下就是你了……”
无法思考,无法定下心神,头痛欲裂,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脑皮层上蠕动,吸取着搅动着脑浆。
下一秒,手臂被拽住了,惊恐撕扯着理智,复杂的情绪占领了高地,他握拳挥去,却落了空。
“冷静点,阿七!阿七……”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在打架吗?”一声呵斥声响起,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快步走来。
感觉到禁锢手臂的力道稍有松懈,他趁机摆脱,腺上激素疯狂飙升,流出来的汗也分辨不出是冷是热。
他就像那天误入山洞一样,发了疯似地狂奔,冲出小巷,来到大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过后,血色如花在柏油路上绽开!
【十五】
“……明年就该毕业了,可惜出了车祸,英年早逝啊!”
“老师,你是说计算机系的伍学长吗?”
“听说尸体还被偷了。不知道偷来干什么?”
“报警了吗?”
“当然报了,但是……”
对话中断,一个穿着黑卫衣的年轻人步入了偌大的办公室。
和老师闲聊的女同学立刻退到旁边,假装忙碌地整理资料。
年轻人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办公桌,老师笑了笑,公式化又礼貌地问:“同学,你好。有什么事吗?”
他沉默地将一份文件放到桌面上。
“退学申请书?”老师惊愕又惋惜地追问,“同学,你要退学?”
年轻人仅点了点头,老师认真地端详了许久文件,又望向年轻人,最后还是签了名,盖上章。
……
年轻人站在梧桐树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似乎在等着什么。身旁立着一只半人高的大号行李箱,拉杆被他攥在手里。
只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他没有要求司机打开后备箱,而是将行李箱放到后车座上。
司机嗅到一股特殊的气味,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鼻腔黏膜,类似于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他警惕地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年轻人,目光扫过被撑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这个占据大半个座位的庞然大物,在年轻人身上投下阴影,瞧不清他的神色。
司机没有多言,踩下油门,出租车朝校门外疾驰而去……
【十六】
吊脚木楼的门被推开,发出喑哑的低吟。柒拖着一只大号行李箱,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柒拉开行李箱的拉链,箱中的人双眼紧闭,以婴儿的姿态蜷缩着,仅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领口最顶上的那枚扣子没有系好,似乎只是睡着了,似乎还活着。
柒盯着这张与他完全一致的脸,手指悬在阿七的鼻端,双手按在阿七的胸膛。
确实没有呼吸,确实没有心跳,确实已经死了。
柒敛下眼眸,从行李箱的侧袋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将人抱起,去了后堂。
玻璃箱中的蝴蝶振动双翅,似乎有所预感般地绕着他们飞行,随着他们一步步走下地窖。
潮湿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地窖足有百来平,中央搭了一个半米高的祭台,周边摆满了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陶瓮。
他们的到来惊醒了沉睡的蛊虫,无数躁动的细小声响在陶瓮中翻涌。
柒将人放到祭台上,扯去上衣,撕开注射器的包装袋,将针头对准心口,苍白的表皮下陷出微小的凹坑。
手背青筋暴起,他使劲一推,针尖刺入肉里。剧痛在胸腔爆炸,好似要将他内脏炸得粉碎。
视野中浮现黑斑,握住针筒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鲜血混合着唾液,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内弥漫。
直到血液填满半支针筒,他才停下手,捏开阿七的下颌,将粘稠的血灌进阿七的嘴里。
死去的人抽搐起来,成百上千的陶瓮里飞出风暴般的青蓝蝴蝶,蝶群纷纷落到阿七身上,像雪一般消融。
柒看到阿七的眼皮抖了两下,掀开了,初醒的瞳仁混沌无神,蒙着一层灰白翳膜,像蒙了灰尘的镜子,映出柒模糊的脸。
“……阿七。”
有月光的夜晚,窗外一树桑叶将碎小的黑影投射在墙面上,摇晃不定,好像狰狞的鬼怪。
柒的睡眠浅,被动静吵醒,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坐在床边。
打开灯,瞧见阿七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古怪的眼睛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甚至没有聚焦,光是这样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柒却是神情自然,好像习以为常,他仅仅低下头,在阿七的颈侧轻轻磨蹭,“为什么不睡?”就算知道阿七不会回答,他还是问了。
柒试着煮了一碗鸡蛋面条,喂给阿七吃,直到吃完,阿七始终一声不吭。
重新睡下之后,月色透过窗子,切下一方斜斜的霜白亮色。
被子里非常温暖,他将下颌埋进阿七的肩窝里,胸膛起伏,呼吸平缓。
就好像真的活着,不,阿七有心跳,有呼吸,是活着的。
……
一群麻雀被惊扰,跃出路边的草丛,朝上方飞去,拍打翅膀的声音清晰可辨。
转眼就到了十月,天空开始变得高远。
柒背着装满药材的背篓,收回望向鸟群的视线,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瞧见几个小孩轻快地在田间的小路奔跑。
他们迎面遇到了送葬的队伍,瞬间站住了。
芦笙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仿佛能飘到云端,蔚蓝辽阔的天空之下黑幡随风飘扬,穿黑衣的青年们扛着两口棺材,沉默地前行。
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众人的闲聊,原来是住寨东头的金辰叔夫妻去世了。他们女儿和儿子说遵照阿妈的遗言,不办葬礼,就扛上山埋了。
“金辰叔也算是解脱了吧?早就该入土为安了。”
“唉,谁让阿婶不舍得。不过别说她了,就连……”
有人留意到柒,赶紧扯了扯说话人的袖子,示意他闭嘴。
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柒敛下眸,加快脚步朝家走去,推开虚掩的门,来到屋子的后堂。
阿七坐在椅子上,双眼放空。柒凑近看他,他也没反应。
柒放下背篓,开始在后堂处理药材,该切片的切片,该捣碎的捣碎,该晾晒的晾晒,一忙就是一个下午。
黄昏从四处漫涨,像潮汐那样,淹没最后一丝日光。
两个人的晚餐并不丰盛,简单地吃完后,柒给阿七洗澡洗头,拿起吹风机给他吹头发,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轻轻地捋顺。
吹风机送出温热的气流,混着窗外拂来的夜风,格外舒适。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吹风机发出的嗡嗡响声之外,偶尔还传来窗外的虫鸣。
夜色渐浓,昏黄的灯照不遍满屋的冷寂。
他把阿七圈入怀里,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身上,不知为什么莫名感觉心头有种酸胀苦涩的滋味。
这个晚上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他低头吻着阿七,想要借此消除这种情绪,越吻越深,可总还是不满足。
他曾经无数次亲自见过死亡,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淡然坦然地对面,直到那一刻……
在看清车轮下那人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剧痛无法用言语描述,事情发生得过于仓促,让他产生这是幻象的错觉。
是的,是幻象,现在的阿七不是还活着吗?
心在疯狂地鼓噪着、喧嚣着,空气起初只是微烫,迅速变为炽热,而现在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晦暗的灯光照在墙上,将两个身影完完整整地印在上面,这一夜黏稠、疯狂又多情,从始至终却只能听到一个人紊乱的呼吸声,像一出荒诞的默剧。
世界扭曲旋转,已经分辨不清原来的样貌。
【十七】
“你们的研究课题是黑苗虫蛊?这么中式恐怖?不会遇到什么怪事吧?”好友在电话那头惊讶地吐槽道。
“放心了,我们有十九个人,能遇到什么事情?”对于好友的担忧,女生倒是一派轻松。
“人多有什么用……滋啦……别人会下蛊……滋啦……”
车开上盘山公路时,信号开始断断续续,女生干脆挂了电话。
这是她第一次来黑苗寨,寨门巍峨矗立,气派威严,女生忍不住拍了好几张照片。
会苗语的林教授交代学生们不要乱动,不要离开寨子,径直去找寨主。
学生们叽叽喳喳,瞧什么都新奇……
“师哥,我们走那么远真的好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在苗寨里,不会迷路的。”
女生在师哥的怂恿下,脱离了大部队,他们一路拍,一路聊,走到最东边的吊脚楼。
门敞开着,屋里光线昏暗,玻璃箱里养了几只青蓝色的蝴蝶,在阳光之下闪着金粉似的光泽,华美瑰丽。
“好漂亮的蝴蝶!”仿佛被迷惑似地,女生暂时忘记了恐惧,跨过门槛,拍了几张照片,由衷感叹道,“师哥你看……”
女生一回头,师哥早就不知所踪。
师哥已然绕到屋子后堂,他一把掀开帘子,一股混杂着植物气息的浓烈药草味扑鼻而来,令他鼻子有点发痒。
他揉了揉鼻子,定睛一看,后堂比前厅宽阔,光线却很昏暗。不过再往里面就是采光井,正午的光线从采光井照入。周围放满了木架子和团箕,还有一些例如铡刀、捣药罐之类的工具。
后堂居中摆着一张带扶手的黑漆木椅,上头坐了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穿着对襟枣红衣袍,衣上绣着繁复的螺旋纹,却没有戴头巾,头发长到了肩膀。脖子上戴着浮雕蝴蝶藤蔓纹样的扁圆形银项圈,下方垂挂无数银链,末端点缀铃铛。左耳吊着一条白银耳坠,耳坠很长。
“……朋友,你好?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进来的,就是想参观一下。”
年轻人明明睁着眼,却毫无反应。
师哥上前几步,拿手在年轻人面前晃了晃,年轻人终于转动眼珠望向他,只是那两颗眼球浑浊,布满乳白絮状物……
“啊——!”惊叫划破天际,女生寻声找去,瞧见师哥跌坐在地上。
师哥面如土色,颤抖地指着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这……这究竟是活人……还是死的?”
女生伸出一根手,放到年轻人的鼻子下方……
门口猛地传来声响,帘子被人掀开,把女生吓了一跳。
来人身材颀长,一身深紫的异族服饰,容貌与椅上的那个年轻人很像,耳上也同样悬着长长的白银耳坠。
女生完全怔住了,就瞧着来人目不斜视,几步走到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跟前,查看年轻人的情况。
她这才注意到他肤色苍白,眼圈乌青,瞳仁是极深的黑色,周身萦绕着一种阴冷感,比椅上的那个年轻人更不像活人。
明明没有在看她,那目光却冷得女生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急忙收回视线。
“对不起!我们走错了!”女生连忙道歉,抓住师哥的胳膊,就往门外跑。
跨过门槛,转过晒谷场的竹编围栏,女生脚步才慢了下来,她后怕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有呼吸,应该不是死人,也许是患有精神类疾病,导致的躯体化?
此时此刻,女生方才发现师哥的异样,他的手在颤抖,“师哥,你怎么了?”
“你知道黑苗特有的本命蛊吗?”师哥心有余悸地吞了吞唾液,“给别人种下本命伴蛊,如果那人去世,可以用蛊主人的心头血复活,只不过……”
用本命蛊复活的死人无知无觉,没有意识,没有灵魂,不过是行尸走肉。
【十八】
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在日复一日袅袅升起的炊烟之中,下锅熬米,切肉炒菜,自己先吃了早饭,又给阿七吃了。
之后柒烧了一锅热水,将毛巾放入水盆里,捞出来拧干,给阿七擦了一遍,重新浸泡毛巾,再度拧干,擦了第二遍。
这才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新的衣袍,轻轻抖开,先帮他穿上右手的袖子,然后是左手的袖子,一颗颗地系好扣子。
余光瞥见阿七脖子上的淡红痕迹,柒将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那些痕迹。
最后戴上银项圈和耳坠,梳了头,穿了鞋,抱他到椅子上,在他的额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我很快就回来。”
他始终安静得像一只木偶,安静得不像他,安静得似乎缺少了什么。
他只是生病了,他只是不想说话,很快就能好……很快就能好……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