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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舍得吗?舍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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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用褪得那么干净,外衫去掉即可,免得血顺衣衫淌得到处都是。”庄晏卿厌弃道:“脏。”
“而且你这副勾魂模样做给谁看?本宫又不是皇上。”他见不得后宫女子造作,假若她是幺幺,那他更见不得。
声音从头顶传来,霍仪揪住上身仅剩的锦绣缠枝莲小兜,快羞愤而死。
她默默问候了庄晏卿祖宗十八代,你他娘的,你早说啊。
差点儿系带就解了。
上辈子霍仪死于大屠杀后的瘟疫。最后悔的是,当了半辈子的嫔妃,又当了十八天的妓,她连男人都没睡过,对于一个貌美如花年方二八的正常女人,这简直惨绝人寰。
这让她褪衣做下酒菜,她倒做出些旖旎春情的意思来。她真是没种,太窝囊了。要是以后有机会逃出生天,她定要找个男人重新成婚,天天快活,没羞没臊。
“那……不剖心了吗?”
霍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打了自己一巴掌,忍住狂喜,“啊,不,娘娘您不急这一时是吧?那我把中衣穿上。”
霍仪颤巍巍伸手去摸衣裳,却被庄晏卿一把抓住手臂,提溜起来,“再聒噪,拔了舌头喂鱼。”
庄晏卿捏诀施法,墙上那幅《蓬莱仙会图》顿时栩栩如生,结界处妖息沸腾,如海潮翻涌,他拖着霍仪走入画中。转眼便是一间小斋,周围遍生竹林,匾额上题名“凝翠斋”。斋中放着一个几案,几案上横着一把生锈的长剑。
霍仪眼尚被蒙着,忽而手臂一凉。
尖刃划过肌肤,顿时浓郁的血腥味四溢。
“嘶——”
霍仪倒抽一口凉气,痛感来得有些迟。泪水汪的一下就出来了,把遮住眼睛的锦布给洇湿了,为什么要划她手啊?
“再哭眼睛也别要了。”庄晏卿声音清冷。
“我没哭。”霍仪吸了吸鼻子,凄凄惨惨继续拍着马屁,“我这是心疼娘娘您手凉。”
继而她脑子飞转,庄晏卿应该是用血做了什么别的用途,而不是为了入药或食用。因为她压根儿没闻见任何药味,或者食物的味道。
“没用。”庄晏卿喃喃自语道,“还是没用。”
他看着手中废铁,血液顺着剑刃滴下,毫无变化。
这剑是亿万年前,一位尊神取三界二十八天上古大魔骨血,在地狱孽海所锻。剑成即是魔身,而铸剑者又是神明,故而此剑亦正亦邪,可斩妖魔也可斩神佛,名曰“无常”。那尊神羽化归天后,这剑也不知所终。直到远古“八荒之役”,无常剑现世,认主晔央。后来晔央下凡历练,斩杀十方妖魔时用的也是此剑。
庄晏卿做妖时,有幸被此剑捅过一次。他飞升的时候,胸口里躺着的也是这把无常剑。但说来也怪,这剑后来竟未随晔央离开,反倒就这么留在了庄晏卿身边,陷入沉睡。他还等了许久,等她来取。结果人家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他记得。起先他还想寻个机会给送回去,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人家都不要了,他宝贝个什么?这剑日日跟他在狐狸洞府,不是杀猪就是劈柴,有时忘在柴火堆里风吹日晒几日也常有,后来竟生了锈。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神君们与天地同生,日月山川皆是手中造化,要什么法器没有。这无常剑在他野狐狸眼里看着稀奇,只因彼时他没见过世面。
砰!
一声巨响,东西被掀了一地。庄晏卿面色又白三分,如鬼似魅。
以血验魂,不会错,无常剑不可能对主人没有反应。
霍仪打了个颤,听声音就觉得很值钱,丁零当啷碎得十分悦耳。
“呵,我早该知道,不会有什么万一。”
庄晏卿声音极平静。
霍仪却感觉小臂的骨头快被捏碎了。他一松手,她便跌坐在地上,这里不同于刚才地面铺了羊绒氍毹,光溜溜的,坐上去如坠寒窖。继而脖颈上便是一阵冰凉,利刃抵住纤弱美人颈。
“长得倒是挺像。”庄晏卿冷笑,“说罢,你主子是谁?”
从前他为寻人,按梦中记忆画了幅小像,后来觉得不妥,便销了。哪知毁前被身边奸细瞧去,那人也是个人才,只一眼便记住了,复原了无数张,在金都阴谋家手里传了个遍。他只好将此人做成人彘给院里梅花施肥的消息,也在金都传了个遍。
既不是他要寻的人,那也不必惯着。他本是天生的妖魔,或说是魔物也使得,纵使修了仙身也性子乖觉,不喜受管辖。如今又承了庄皇后命格,性子阴狠暴虐,喜滥杀无辜。而且骗他的人,怎么叫无辜呢?
“乖乖交代罢,给你个痛快。否则……”冰凉剑尖从颈滑至霍仪下巴。“本宫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开口。”
霍仪怔了怔,心里却觉得皇后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疯。她屏住呼吸,迟疑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娘娘,您要找的不是血,是人,对不对?”
太阳日日东升西落,天天都有人出生。十七年前重阳日生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若只是寻这个,哪能遍寻不得?
而且刚才那句“长得挺像”……
“若我能助娘娘寻得此人呢?”霍仪颤声问道。
她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说这种话,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些生机。
哐啷——
利刃被扔在地上,霍仪稍稍松口气
只听庄晏卿冷笑一声,“寻不到的,她已经死了。”
他还为此顺手灭了章氏三族。
金都十三望族八百豪门,庄氏稳坐其首,树敌无数。自那张小像流传出去后,他的政敌们比他更处心积虑找人。他们有的为安插棋子,不断挑选容貌相似的女子送进宫来,谎称那些女子是纯阳之躯可以治病。又或声称找到了人,威胁他拿别的好处来换。还有比他更疯的,找到嘉和二年九月九生的女子便杀掉。
前年章氏女入宫,他无意撞见皇帝与她于望仙阁畔龙鳞渠上行舟,光天化日行鱼水之欢。李胤迷乱中一声声唤着“小九”,而他看见章氏神似画像上那张脸,当场呕了一口老血。后来发现是章家人对他假扮皇后之事有了察觉,那章九鸾是竟是个来探查他的阴阳术士。他寻法将人废黜关在望仙阁,本想徐徐图之,可未等他探清因果,章家便命人下了毒,章九鸾当即暴毙,宫内对外宣称“病逝”。
若说章九鸾不是她,为何那张脸与画中人生得别无二致?还恰也是十七年前九月九的生辰。庄晏卿很难说服自己,他也不想自欺欺人。尔后他疯了一般报复章氏,若非柴道煌警告他此番杀孽“三族”足矣,他本意是诛了章氏九族。
“我给你看过风月薄啊,你得按我那上面写的演,关键之处不能改,譬如夷三族不能变诛九族。你的任务是祸乱大端,别公报私仇。此事不了结,你也只得困在这凡人之躯里,休想提前离开凡尘,老老实实把今生过咯。我替你们二位命数改得太多了,再改就该惊动上面的人了。”
也就是说,她死了,他还须得在人间过完这漫长一生。
此后庄晏卿性子愈发阴沉古怪,行事也更加狠辣。众人都纷纷议论,皇后这是对李胤用情颇深,导致妒火攻心。又叹章九鸾红颜薄命,圣眷正浓就一命呜呼了。民间还有戏班子编了一出戏,取名《叹九鸾》,又称《天仙怨》或《玉锁春深》,屡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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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霍仪呆坐在地上,心道完了。
“死了。”庄晏卿沉声道。“所以你不会是她,也不会有万一。”
刚才他的确被霍仪那几个“万一”迷惑了,心中存了侥幸。现在想来被这凡人丫头三言两语就诳了去,实在是愚蠢至极。
霍仪一下子急的心窝疼,她本就被李胤那一脚踹出了内伤,如今急火攻心,气血上涌,竟又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满嘴腥甜。
她做小伏低,卖乖求荣,受这么多苦,到底还是要死。
思及此处,霍仪也不管不顾起来,当即发浑扯下了覆眼的锦带。
“那您瞧瞧,我像她不像?给个准话!像的话,我就替了她在您跟前做事,娘娘您爱她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保管比真人还真,我——”
“你、你……”霍仪话未说完,看见眼前男人,惊得眼珠子差点儿落地,一时也忘了尊卑,手指着庄晏卿,话也说不出一句整的。
皇后怎么不见了?为什么眼前是个男人?
男人和庄皇后皮相十分相似,可庄皇后又并无此等惊心动魄之姿。前生霍仪自然从前见过庄晏卿,此时又觉得是第一次见。
而且……她盯着他的胸膛看了好几次。
没错,这是个男人。他和她的胸,确实差了二两肉。
这人生的妖姿熠丽,蓊若春华,世间万艳千红不及其一分颜色。可仔细瞧去,半分媚俗之气也无,不似人间颜色。森然幽寂的一双黑目,像仙洲云雾里生的青果。三千烦恼丝垂落身畔,高大骨架上搭了一层青白玉作的薄肌,有种似玉样的易碎质感,令人望之遍体生寒。面颊苍白瘦削,中和了五官的秾艳,反透出一股超然物外的缥缈。
说妖怪也不像妖怪,说神仙也不像神仙。
可谓是,妖冶又脱俗。
霍仪暗忖,这个男人是如何做到又野,又艳,又纯,还他妈让人充满了想法?
呸,这想法来得不太合时宜。
霍仪稳住心神,颤声提问:“皇……皇后娘娘呢?”
尽管如此明显,她还是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测,刚才难道是这个男人一直在说话吗?
庄晏卿桀桀笑了起来,两颊浮现一种病态的红,居高临下睨看霍仪,痴迷里透着恨,恨里又透着点怒。她比章九鸾生得更像画中人,章九鸾只得其形,而这个霍仪便是得其神了。尤其那双眼睛,打鬼点子滴溜溜转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皇后?我不就是你的皇后娘娘吗?”他一步步走近霍仪,“怎么?只许你假扮官家小姐,不许我生两幅面孔吗?”
这声音并不大,但双重的音调犹如无数丝线诡谲的缠绕在一块,清浅女声与低哑男音高高低低同时入耳,带着悲愤与自嘲。同时庄晏卿周身气流暴涨,大袖翻飞。赫赫玉厦将倾,颴颴狂风将至。神情如飘絮零落般脆弱,又比山间云雾更虚幻迷离。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即将失序的扭曲感,犹如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即将断裂。
他平日也不会有心情同凡间小东西计较,但看见那一张张相似面庞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他依旧困在这名为“人间”的牢笼中,顿时恶念丛生,心魔缠身。
“也罢,既然都是幻相……”他俯身靠近霍仪,端详这张脸。“与其让那些蝼蚁来恶心我,不如我自己亲手了断。”
仙妖难辨的威仪令霍仪难以动弹,可一听这人要“了断”自己,她猛然回神,打掉庄晏卿的手。
“我不会说出去的……没人指使我。”
霍仪止不住后退,头皮发麻。
这话无非拖延时间,她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如何还能留得性命?霍仪转身就想跑,可刚到门口,却见屋外青竹蔽日,幽寂清冷,早就不是宫中,也不是初春时节,而是另一乾坤世界。
霍仪才意识到,跑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这门既开着,就没打算关她。而且这他娘的是妖怪啊,她是个凡人,凡人怎么跑得过妖怪呢?
得,真成了案板上的鱼,挨刀的货。
她颓然叹气。
“怎么不跑了?”庄晏卿的声音回荡在四周,身影霎时消失,下一秒又出现在霍仪眼前,虚浮悬空,“许久没有亲自动手,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能耐让我得趣。”
他的掌轻落在她的颅顶,只要微微用力……
霍仪看着庄晏卿仙妖难辨的模样,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她双膝一软,’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仙人。”
阿弥陀佛,仙人板板,管他娘是黑是白,是仙是妖,是男是女,现在能让她活命,那就是神仙。她一边跪,一把攥住庄晏卿的长袖。这尊妖孽既错把自己当成了他要找的人,还一个劲儿说长得像,还问是否有人指使她,可见那个人在他心中必是十分重要,甚至于被一众对手当作要挟。
霍仪索性不要脸了,笑着问:“您瞧我这张脸……这么像,估计不容易再找另一个人了吧?”
“那又如何?”
庄晏卿摔开她的手,怒极反笑,死到临头,她竟还想同自己讲条件。
“是幻相又如何呢?真假那么重要吗?”
霍仪双眼发红,有些颠三倒四:“若那人真的死了,那世上也就我顶着这张脸,您留着天天看,只当她活着,也算是宽慰。万一那人还活着,我就算不是她,您留着我也是白得了个挡箭牌,替罪羊,拿我当枪使不好吗?其他人手段便都冲着我来,那人您且暗中慢慢寻。既能护她周全,您也宽心。”
“或许您不信,没人派我来。姐姐有了心上人,我就是替她进宫罢了,一心想好好活着。如今命在您手里,我自然也为您所用,真真假假不过一念之差,全凭仙人您做主。”
“而且仙人您也必然怀疑她没有死对吧?否则也不会带我回来验身。”
“说明您也怀疑她还活着,死的那人未必是她,那就是说有万一,万一她活着,那我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霍仪一边说话,血沫一边从嘴里涌出,额角青筋暴起。以凡人之身抗仙妖之息,不死也是重伤,她却毫无察觉般仰头望着庄晏卿,畏惧无用,那便不再畏惧。
四目相对。
她看着卑贱,眼里却是股生猛狠劲儿,就像杀不尽的野草,迟早要重见天日。
霍仪低笑起来,“再说句不要脸的话,您舍得吗?杀了去哪儿再寻人?”
庄晏卿一记手刀劈中霍仪侧颈,她立时昏死过去,倒在地上,没了声。
真正激怒他的是霍仪最后这句话。
因为她说得对。
前面那些利害他比她懂,但千算万算都败给那三个字,舍不得。
气流消散,庄晏卿落地无声,捏诀施法。
一串金色咒符落在霍仪额头,幻化成一只小雀的模样,转瞬便没入眉心。
他没有杀她。
只是为她种下“迷仙引”,将自己部分灵力放入她体内作引子,可入梦篡改她部分记忆。
金光消散,庄晏卿轻轻咳嗽,嘴角浸出斑斑血迹。
凡人身体太弱,“迷仙引”此法还是太消耗精神了,何况连续断尾本就令他元气大伤。
庄晏卿拭去嘴角的血,虚弱笑笑:“幺幺,我的尾巴快不够用了。”
天下孽情这么多,为何他想求一世姻缘就这样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