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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上 彼时犹未嫁 ...

  •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一把清雅柔婉嗓音,飘在碧琉璃一般的水面上。池畔流香榭里,婷婷立着两个少女,年长的那个锦衣丽服,手里执着一卷书册,显是正在吟哦。她身后那个少女稍幼一些,垂手侍立,却也随着那少女的吟咏之声颔首相应。这诗乃是本朝诗仙李白仿古人《子夜歌》制的新词,传闻晋时有女名子夜者,造词而歌,声过哀苦,后人传为《子夜歌》,大抵男女情爱,借物抒怀。到当朝李太白仿成《子夜四时歌》四首,一时之间,更是坊间庭内,街头巷尾,传唱不歇,正所谓“盛唐诗酒无双士,青莲文苑第一家”。
      时值大唐圣宗年间,武氏亡之已久,安史内乱渐平,当今中兴,随及不上开元盛世、天宝荣华,倒也算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那执书吟诗的少女,原是礼部苏郎中的嫡出千金,闺名一个佩字,表字秋兰,年前才方及笄,如今二八不足,生的形容温雅,举止娴静。而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丫鬟名唤映雪,正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犹有孩性,不过人事已知,生得也是一副玲珑剔透的模样。
      近日恰逢半夏,莲叶密盖,芙蓉出水,苏佩便特意遣了众人自去玩耍,只单携了映雪,到后院园中凝碧池畔赏玩荷花,因时近正午,烈日颇炎,故而歇在留香榭里,随手执了卷乐府辞集,因读到“菡萏发荷花”之句,恰应眼前之景,故而吟了出来,细细体味。
      “映雪,你说西施娘娘就么忽然被越王带走了,她心里究竟是欢喜多些呢,还是不欢喜多些呢?”苏佩心有所感,问出声来。
      映雪闻言一愣,然后回道:“小姐,依我看,自然是欢喜多些的罢。毕竟一国之君,三千恩宠,又有哪个会不动心呢。”
      苏佩抿唇不语,正自沉思,欲待开口,忽见栏杆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丫头紫烟,忙吩咐映雪道:“你去瞧瞧,是甚么事,跑得竟这么急。”映雪答应一声出去,问了那紫烟两句,走回来向苏佩施了一礼,方才回到:“禀小姐,因是王家小姐来了,现在在前面夫人处说话,想是一会儿便到梨雪苑去,故而他们急急火火跑了过来,要请小姐回去。”
      苏佩闻言一笑,道:“我道是哪个来了,原来是这个‘破落户’儿,难怪他们急得这样,想是怕了那丫头一张铁嘴。”
      映雪福了一福,嘻嘻笑道:“可不是嘛,还请小姐速去救命要紧。今日怕是又要累小姐多造几层浮屠了。”
      苏佩抿唇一笑,摇首低喟,举步出了流香榭,便见有四五个小厮围着一乘软轿候在那里,忙上了轿,一路抬着向梨雪苑行去。
      行不到一刻,进了梨雪苑的院门,众小厮方在门头落了轿,苏佩由未及起身,壁间刺生生奔出来一个绯红衣衫少女,口内只连连唤着:“佩姊姊、佩姊姊。”后头呼啦啦还随着三五个仆妇丫头,口内迭声唤着“小姐”,显是怕有了甚么闪失。
      原来,这个红衫少女就是吏部王尚书家的千金,先前丫鬟口内的王家小姐。她闺名江蓠,表字唤作蘼芜。这王家老爷本系金陵王氏旁支,上头犹有一个兄长袭了官职,圣宗一十六年携家进京,因与苏家老爷同年恩科及第,情谊颇深,一十五年前,长房先后有孕,苏王两家便有了“指腹为婚”之约,哪知两位夫人相继诞下千金,两家便罢了婚姻之事,改令二女结成了金兰姐妹,又拆了屈大夫“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两句,做了二女闺名。十几年来,苏王二女虽然性情迥异,却当真似同胞姐妹一般。
      片刻之间,王江蓠早奔到了苏佩软轿跟前,直喊:“佩姊姊,佩姊姊,你可来了……”苏佩忙令小丫头扶住了她身子恐她摔着了,一面踏下轿来,口内问道:“能有甚么大事,便把你急得这样了,先歇一口气,进房内慢慢再说与我听。”说着执起她手,二人一路行到东侧书房,各自捡了张黛绿描金苏绣百花美人靠坐了下来。便有伶俐的大丫鬟绿绮、珍珑两个捧了温水、巾栉,供两位主子拭汗祛暑。映雪在一旁问道:“小姐,院中井水里还沁着今早上新煮的解暑汤,有绿豆的,也有酸梅的,小姐和王家小姐要哪一种,我着人取了来。”
      王江蓠闻言,笑骂道:“好啊,原来还藏着解暑汤儿,亏得映雪来问,刚刚我坐了这半刻,她们便只是奉茶、奉茶的,我又哪喝得下那个热的。”
      底下绿绮想辩又不敢辩,满脸委屈模样。终是苏佩笑道:“你想是忘了罢,前日你来,不是尝了我那梨花清茶,直赞味道清纯,还令她们每次都奉这个茶上来。如今儿她们是不敢忘的,你自己倒不记得了。”
      江蓠经她一说,才记起前日情形,笑道:“原是我忘了,绿绮姐姐,你赎罪则个。”一面就向映雪道,“那解暑汤儿我要酸梅的,佩姊姊口味向来清淡,你给她绿豆的就好。”映雪答应一声,却被苏佩叫住,“等等,且不要去弄那些个解暑汤儿了,我看后面梨树上的梨儿这几日也熟了,着人摘两个下来,再去前边窖下将藏着的冰取一块出来,做一个冰片雪梨儿,给我江蓠妹妹尝尝新鲜。”映雪答应一声,同珍珑两个一齐退下,只留绿绮伺候。
      江蓠便问:“佩姐姐,这冰片雪梨儿,是甚么名目?我可不曾听过。”
      苏佩笑道:“那是将冰用刀片成碎屑,再把梨子去了皮,切成小块,镇在冰里。吃的时候梨上带着冰屑、冰里含着梨香,最是清凉解暑不过。”
      江蓠闻言,道:“原来如此,竟有如此妙法,我今日倒是长了见识。”转念一思,又问,“可这如今方是五月[注1]之间,孟秋尚早,怎得你这里树上的梨儿便都熟了?”
      苏佩微笑道:“我是年初时就想到了此节,因为一心想吃这冰片雪梨解暑,于是令人用炭火在树下日日熏蒸,催得那些梨树早了时令,率先开花,又率先结出果来。”
      “佩姐姐好巧思,我明日也在家里种几株梨树去,岂不羡煞了旁人。”两人一番笑闹。
      说话之间,映雪、珍珑两个便捧着两只定窑白釉浅碗摆在几上,碗内冰屑晶莹、梨肉皎白,上面插着象牙雕的细签子,周围还撒了几瓣梨花,即増清香,更添雅趣。
      两人捻起玉签,向碗中食那雪梨果肉,苏佩一面问道:“江蓠妹妹,你着急寻我,到底有甚么要紧事儿,现下说与我听罢。”
      江蓠闻言微愣,方才这么一闹,她心事早去了六七分,听苏佩提起,方才回想起前事,不由羞红了面颊,喝令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半晌才低声道:“佩姐姐,我想,我定是遇见良人了。”
      苏佩听她如此说,倒也吃惊不小,她心思玲珑,方才片刻之间早有十几个念头转了过去,却怎也料不到是江蓠这小丫头春心萌动、拟托良人了。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说与我听听,不要隐瞒,若是哪家王孙公子,当真可以谋划也说不定。”可若不是王孙公子,或者只是寻常门第,依她王家身份地位,大人定是不肯的。这念头她只是在心里转过,她天生温婉柔顺,这伤人的话是怎么也吐不出口。
      “佩姊姊,你且听我说一说,这其中倒还有一桩故事呢。因为昨个儿是逢十的大集,我便偷偷换了男装,也让红玉扮作书童,又带了几个小厮,去赶晨集。”
      苏佩笑骂:“你又如此胡闹,王家伯伯得知了定是又要罚你的。”
      “父亲可不管我的,”江蓠小嘴一撅,回到,“有时候丫头们说漏了嘴,被他知道了去,他也不恼,只是让我一定多带些老实的丫头随从,还说女孩子家儿偶尔出去走走也是不妨事的。那李家、陈家的几个姐姐,哪一个不是便装易服地便自去出门玩耍的,就说上月,那几家侯门小姐都相约着一起去东郊骑马,还使人来请我呢。”
      苏佩无奈摇头:“好吧,由你任性,王家伯伯既不管,我自然也不好羁着你。你且说说,昨日赶集,都瞧见甚么了?”
      “那集上的不过是些寻常的玩意儿,裙钗脂粉都不免俗套,比不上我们府里的东西,我也并未留意。只是行到东门外的时候,见到个人牙子[注2],蹲在那里,身傍还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头上插着草标,竟是要来卖的。我见那卖主相貌丑陋,身形猥琐,倒也不曾多加留意,只冲那两个女孩子多瞧了一眼。谁知,这两个女孩当真的灵慧俊秀,虽是衣衫褴褛、面有饥色,那骨子里的袅娜气性,便是寻常的小家碧玉也不易养出来的。”
      “这倒奇了,或许当真是甚么仕宦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也未可知。你可曾上去攀谈没有?便是无亲无故的,买了下来,放在家中好生使唤着,免去皮肉之煎、饥寒之苦,却也是功德一件。”
      “啊哟,佩姊姊,你的慈悲心肠先住一住,且听我说,这更离奇的还在后面呢。我当下便令红玉过去问那两个孩子的来历价钱,那人牙子甚么也不解释,只是张口便要三十两的银子。”
      “三十两?”苏佩惊呼,“这要价未免荒唐,等闲的丫头婢子,便是天仙一般模样的,三两五两也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这人狮子大开口一般,好不识趣。”
      “佩姐姐,正是如此,”江蓠答道,“我也正待追问他时,不知打哪里来了个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跨着好一匹骕骦骏马,带着七八个亲随,各个都骑着高头大马,一幅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模样。那公子见到两个孤女,又听见卖主报价,也不稍加质询,当即往地下掷了三个十两的银锭子与那汉子,便说将人买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只怕这公子原在家里大手脚地花惯了,又不晓得赀财贵贱,心里只是喜爱这两女的容貌,便买下了充作婢子罢。”
      “佩姊姊,你切莫这么说,我原先也是同你想得一般,只道他是哪家不识银钱的纨绔弟子,谁知这锦衣公子又做了件更是出人意表的事情。”
      “他又怎地了?”
      “他也不要人扶,亲自下马,同那两个女孩子说,她们如今便回复了自由之身。然后,又一一细问她们家住何处,家里有何亲故可以投奔的,说是要遣亲随护送她们回乡。因见她们饥寒,又说要先去布庄买了新衣,去酒馆用了饭菜,再行上路。那两个女孩儿战战兢兢,也道不出甚么首尾,只说没有亲故可以投奔了,愿意留在那公子府上伺候,他起初一定不肯,后来见她们求得心切,方才答允。我回来时,那锦衣公子正领着二女,后头亲随牵着马匹,往瑞祥庄去要裁制新衣呢。佩姊姊,你说这奇也不奇。”
      “这倒当真奇了,这锦衣公子到底甚么来头,平白费了三十两银子,只是给两个孤女赎身,又不收她们做婢子,还舍衣舍饭的,难道只是无端地要做善事不成?”
       “可不是嘛。我心中原也疑惑,可那公子的人品仪度,又半分不像心存歹意的模样,而且,我又见他腰间悬着一柄青霜长剑,恐怕当真是仗剑行走的少年游侠,任马随心,疏财仗义,只是一心要做些善事罢了,”江蓠讲到这里,脸色渐渐发红,苏佩心中暗暗揣摩她神色,料知江蓠先前所言的“良人”想必就是这个锦衣玉冠的少年游侠,便笑问,“那你这良人,可识得你了?”
      江蓠面色更红,几乎与她的衣衫连成一色了,低头说道,“理当是不识得的,可他临去时,向我这里望了一眼,又微微颔首躬身,我可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有意,他心里存的又是甚么意……”语句渐悄,苏佩要屏息凝神,才能勉强听清。听得她如此说,苏佩执起她手,温柔笑道:“你且不要过分忧心,这公子衣马鲜明、亲随甚众、出手阔绰,想必是哪个王公贵胄家的公子,更好的是他有侠义心肠、胸怀正气。若是你一心只想他,将来打听得明白他并无妻室又不曾订亲的话,便让王家伯伯使人说去,若成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呸呸呸,”江蓠羞得恨不能寻个地洞藏起来,“佩姊姊你说得太也过火了,听见风就是雨的。恐怕他早把我忘了呢。”
      苏佩拉她手温言道:“江蓠妹妹你莫要太谦,这京城之中,你的艳名绝对是数得上头三的,便是着了男装,一见之下,又有哪个是轻易就能忘了的呢。”
      江蓠道:“佩姊姊你莫说我,只是你的容貌,就足以胜我千里,更兼琴、棋、书、画样样娴熟,你的才貌早已是名动中原了呢。你可记得七年前石家哥哥随着大人从金陵来到京中,在酒席上初见了你,呆站在那里整整有半刻说不出话来呢。可不就是那次,你便同石家哥哥订了亲,相约待到你及笄就要过门的。”
      苏佩经她这一说,也不由羞红了面颊,用手推她道:“你又何必提起这事来,那次原是他自己犯傻,不知望甚么望得呆了,同我又有甚么干系。”
      “佩姊姊你休要推脱了,你敢说这几年你心里就不暗暗想他的?”
      苏佩满面绯红,只说:“想他自是要想的,原本他就是我订下的夫君……”
      说道此处,江蓠忽然忆起一事,便问:“对了,佩姊姊,你年前已经及笄了,那石家哥哥要什么时候来迎你回去成婚呢?[注3]”
      “母亲原本嫌我年幼,想多留我一两年的。可是听父亲口气,石家催的甚急,再怎么也留不得了,说是石公子这几日便要到京中来呢。”
      “啊呀,佩姊姊,你说,究竟是石家催得急呢,还是那石公子催得急呢。”
      苏佩羞得不答,只一味拿手推她不依,江蓠又道:“佩姊姊,等那石家哥哥来了,你可也要唤我品评品评,可不是随便甚么人就娶得我千娇百媚的佩姊姊去。”
      “你啊,”苏佩笑叹,拿手指轻戳她额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又容得你这小丫头多嘴。”
      两人正谈笑间,听得门板低低扣了几声,知是下人有要事通传,便命进来回话。走进房来的乃是大丫鬟金枝,她向来是在苏佩母亲正房吴夫人身旁服侍的,但见她向着苏佩、江蓠福了一福,回到:“金陵城的石家公子来了,现下正陪着老爷夫人在正堂回话,夫人请小姐即刻更衣,前去厮见。”
      苏佩点头答道,“我知道了,稍待片刻便来。”便命身边几个丫头自去准备。
      王江蓠也起身笑道:“如此,我今日便先家去了,姊姊自去见新官人,留步不用送了。我明日再来叨扰。姊姊可得告诉我这石家哥哥长成了怎生模样。”一面说,一面就唤了身边亲随的几个小丫头,迈出了梨雪苑的门儿,上了一乘小轿儿,自行去了。

      [注1] 农历五月,恰是仲夏,又名半夏,正是暑气炎炎的时候。
      [注2] 人牙子,人贩子的古称。若有人口要卖,则在其头上插草标。
      [注3] 亲迎,古代婚俗。六礼中第六礼。是新郎亲自迎接新娘回家的成婚礼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上 彼时犹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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