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将“死去活来”》薛不腻

38、烂尾楼（番外小故事）

　　雨水顺着李德全的皱纹沟壑流下，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溪。他站在城市边缘那栋烂尾楼前，仰头望着那些裸露的钢筋骨架，在灰暗的天空下如同一个巨大的、未完成的梦。二十年了，他仍然记得儿子李志强最后一次回家时眼中的光芒。

　　“爸，我要建一栋属于我们自己的楼。”志强当时这样说，手指在餐桌上画着想象中的蓝图，“三十层，顶楼给您留一套，让您天天都能晒太阳。”

　　李德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站在学校门口，胸前系着红领巾，笑得灿烂。这是志强小学毕业时的照片，也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一张。

　　“大爷，又来找儿子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烂尾楼黑洞洞的门口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同情的笑容。这几年来，这里的乞丐都认识了这个固执的老人。

　　李德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保存完好的报纸剪报。那是二十年前的《城市日报》，上面刊登着“青年建筑师李志强的‘云端居所’项目正式启动”的消息，旁边是儿子意气风发的照片。

　　“有没有见过他？”李德全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乞丐摇摇头：“这楼里来来去去的人太多，记不清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听说以前确实有个从上面跳下来的，没死成，后来就住在楼里。”

　　李德全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听说过这个传闻，但每次听到都像第一次那样疼痛。他抬头看向烂尾楼的顶层，想象着儿子站在那里，绝望地纵身一跃……

　　“后来呢？”他几乎是哀求地问。

　　“后来政府清理流浪人员，把我们都抓去劳动了。”乞丐耸耸肩，“听说他被分到了城郊的工厂。”

　　李德全的手指紧紧攥住照片，直到指节发白。这已经是他这半年来得到的第三条线索了。上个月，一个老清洁工说在垃圾站附近见过像志强的人；再之前，一个报亭老板说有个像志强的乞丐常来买过期的建筑杂志。

　　每一次线索都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让他无法放弃。

　　第二天清晨，李德全坐上了开往城郊的早班车。车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灰蒙蒙的厂房和烟囱。他按照乞丐给的地址，来到一处被高墙围起来的建筑群前，铁门上挂着“红星劳动加工厂”的牌子。

　　这里不像工厂，更像监狱。高墙上架着铁丝网，门口的保安穿着制服，眼神警惕。

　　“找人？”保安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头。

　　李德全连忙掏出照片和剪报：“我儿子，李志强，听说他在这里工作过？”

　　保安瞥了一眼，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他压低声音：“他早就不在这儿了。”

　　“他去哪了？”李德全急切地问。

　　“谁知道呢。”保安耸耸肩，“像他们这种强制劳动的人，干满三年就能离开。听说……”他左右看了看，“他好像回那栋烂尾楼了。”

　　李德全感到一阵眩晕。又是烂尾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回程的公交车上，李德全望着窗外发呆。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总是骄傲地拿着自己搭的积木给他看。“爸，我以后要建真正的房子！”那时的志强眼睛亮得像星星。

　　后来志强确实做到了。他从建筑系毕业，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公司，承接了不少项目。那栋烂尾楼是他的梦想之作——一个融合了环保理念和现代设计的高端住宅区。李德全记得开工那天，自己站在台下，看着儿子在闪光灯下侃侃而谈，心中满是骄傲。

　　然后，就像所有悲剧一样，事情急转直下。资金链断裂，合伙人撤资，银行贷款突然收紧……短短三个月，志强的商业帝国土崩瓦解。李德全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在法院宣布公司破产的那天。志强站在被告席上，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之后，他就消失了。

　　回到烂尾楼时已是黄昏。李德全疲惫地坐在入口处的水泥台阶上，看着陆续回来的乞丐们。他们像归巢的鸟，带着一天乞讨的收获，几个空瓶子，半块面包，偶尔有一两枚硬币。

　　“老人家，”一个年长些的乞丐蹲在他旁边，“听说你在找儿子？”

　　李德全点点头，再次展示照片。

　　老乞丐眯起眼睛看了很久，突然说：“我认识他。他以前住在这里，最顶层。不怎么说话，总是一个人画图。”他指了指脑袋，“这里有点问题了，但还能画很漂亮的房子。”

　　李德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现在在哪？”

　　老乞丐的表情变得复杂：“有人说……他跳河了。”看到老人瞬间惨白的脸，他赶紧补充，“但也有人说看见他在别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了。”

　　“哪个是真的？”李德全颤抖着问。

　　老乞丐叹了口气：“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真真假假，连讲故事的人自己都分不清了。”

　　夜幕降临，乞丐们在楼内生起了小火堆。李德全拒绝了他们共进晚餐的邀请，独自爬上漆黑的楼梯。没有扶手，没有照明，只有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勉强照亮前路。他爬得很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既因为体力不支，也因为即将面对的可能。

　　终于到达顶层，李德全气喘吁吁地站在空荡荡的水泥平台上。这里曾是儿子跳下的地方。他走到边缘，往下看去，眩晕感瞬间袭来。儿子就是站在这里，选择了结束生命——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角落里有一堆发霉的纸，李德全走近查看，发现是一些建筑草图。即使被雨水浸湿又晒干，依然能看出精细的线条和巧妙的设计。他的手抚过那些图纸，仿佛能触摸到儿子留下的痕迹。

　　“志强……”他轻声呼唤，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又是一天清晨，李德全来到城市中心的河边。这是老乞丐提到的地方，据说有人在这里见过一个像志强的男人徘徊，然后就不见了。河面平静，偶尔有落叶打着旋儿漂过。

　　“请问……”李德全拦住一个晨跑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概这么高……”他比划着，描述着记忆中儿子的样子。

　　晨跑者摇摇头匆匆离开。李德全不记得这是第几个被他询问的路人了。每个摇头都像一把小刀，在他心上划出新的伤口。

　　中午时分，他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一个冷馒头和一瓶水。旁边坐着个钓鱼的老人，两人沉默地共享着这片阴凉。

　　“找人？”钓鱼老人突然开口。

　　李德全点点头，已经懒得再拿出照片了。

　　“这河边每年都有几个想不开的。”老人叹了口气，“上个月还捞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瘦高个儿……”

　　李德全的手一抖，馒头掉在地上。

　　“不过那是个女的。”钓鱼老人补充道，瞥了他一眼，“你儿子？”

　　“嗯。”李德全弯腰捡起馒头，拍了拍上面的土，“他可能……来过这里。”

　　钓鱼老人收起鱼竿，站起身：“去下游的救助站问问吧。有时候他们会被送到那儿去。”

　　希望又一次燃起，微弱但顽强。李德全谢过老人，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他的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仿佛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答案。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很友善，但遗憾地表示没有符合描述的人。他们建议他去警局查查无名尸的记录，或者去其他城市的救助机构问问。

　　走出救助站，李德全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匆匆走过的背影都可能是志强，又都不是。二十年了，儿子可能在任何地方，在某个工厂打工，在另一栋烂尾楼里栖身，或者真的已经长眠河底。

　　但李德全知道自己不会停止寻找。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继续走遍每一条街道，询问每一个可能见过志强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一个人记得李志强曾经存在过，记得他画过的那些美丽蓝图，记得他眼中曾有过的光芒。

　　夕阳西下，李德全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慢慢走向公交站，准备回家，回到那个墙上挂满儿子获奖照片和设计图的老房子。明天，他又会带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去往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