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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云韶并不知道江航这句半赌咒式的话,心中自然也无法有盼望,但再次相见的日期,却并不遥远。

      他被徙降所去的义安县其实离西都不远,地方却甚是荒僻,因为有座铜官山,自先朝前便成为官有采矿之地,专门有军队驻扎,冶炼铜矿,所以称为“铜官冶”。唐人李太白诗云:“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咏的便是这个所在。云韶从清洁宽敞的国都被贬到这等炉烟乱飞的地方,山荒水远,采矿嘈杂,生活自是苦恼不堪。

      再加上兵曹参军乃是从九品最末阶的职位,云韶又是问过罪的官员,生计更拙,每月的俸禄连糊口都是艰难,买不起房舍,只能在铜官山麓灵祐王庙借居。和尚也穷,庙中都生不起炭火取暖,冬日里云韶沐浴过了,只有趁中午掇了杌子到院中心晒太阳,晞干头发。

      正自坐地,听得矮墙外微有声响,仿佛有人扒墙上来。云韶只道是小沙弥又偷出庙去玩耍,不敢走正门回来而爬后院墙,闭着眼便道:“休要跳墙!跌闪了腿,不是耍处;踩塌墙砖,你家师父又少不得请你吃生活。”墙外笑道:“和尚家的生活,有甚好吃!我赶了几百里路来见你,你不请我?”

      云韶大惊起身,失声便叫:“苇帆!”果然看见江航扒在矮墙上,笑吟吟向自己看着,云韶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想起端了小杌子跑到墙脚下去接他下来,同时连声问道:“你怎得出都?莫不是……”江航哪里要踩杌子,双掌一撑就轻巧从院墙跳入内,说道:“自是趁休假,偷跑出都的。我只有三日假,还得防官家查问,只能在你这里呆半日一夜,明日一早便得赶回去,这趟可真不容易!”

      云韶感动之余,出之埋怨:“怎可如此?万一查问起来,可是大罪!你做事忒大胆,还是即刻便回的好……”江航似笑非笑望着他,道:“我累死累活半日赶来,白水都没喝一口,你便赶我即刻回都?你做事忒也没情。”

      因为是偷跑出都,江航没有如平日华衣美服的惹眼打扮,只穿着件锅底黑的袄子,登着乌皮六合靴,虽在冬日,却也赶路赶得汗流满面,摘了席帽不住扇风,一副土人模样,看在云韶眼里,却别有一种英姿勃发,不觉葫芦一笑,说道:“还真只有白水,无茶无酒,愧为东道。”

      他怕江航在院子里被人看见盘问,忙忙招呼着进入自己屋里,乃是庙中最偏僻的一间角房,窄仅容人,睡觉的木榻白日间都得吊起来,屋内才有活动的空当。云韶束了发,将唯一的杌子让给江航坐,自己去屋角拨炉火给他烧白水。江航笑着解下挂在腰间的皮囊,道:“晓得你一定无酒,我特意从西都带了来,还是家叔亲酿的新酒,一并温了罢。”云韶不忙欢喜,先是为难:“庙里烹不得酒,怕大师父查问……”江航唉了一声:“如何到了这里,也都是囚犯!要么算了,我们翻墙出去,江边找个处所自在喝酒,说话也方便。”

      云韶是个规矩人,素来不翻墙出入,但这所小庙院墙低矮,成年男子翻出去其实不费吹灰之力。江航来时的坐骑藏在山坳里,这里牵出来两人同骑,问道:“听说这一带羊山矶风光不错,那里可清静?”云韶徙居半年,自是熟悉地形的,指道:“便是那边,确实少有人去的,我们过去罢。”

      羊山矶又名阳山矶,在铜官山之东北,江之西南岸,群矶耸出,犹如羊之双角,对挡江水,长江至此受碍,江面骤然变窄,江心一片沙洲浮出。当此冬季,水面更浅,满江枯荻萧瑟。两人登上矶顶不波亭,靠亭柱坐了,云韶从屋里拿来了陶罐,江航收集了枯枝败叶,就在亭内生火烹酒来饮。

      新酿在陶罐中渐渐溢出酒香,撇去酒蚁,倾入携来的碗中,因为只有两个粗碗,不好照杯,只能相对一笑而饮。

      朋友分离半载,人事变迁,实有许多别况要说,可是一时却什么都问不出口来,只是默默啜酒。寡酒无菜,辛辣之味便格外冲人,喝得大半碗,酒气便冲作酡容。冬日午阳易昃,只小半晌工夫,便落到西边,映出层层矶影,浮于江面,没有夏天那般余霞散绮,却也淡淡泛着血也似红色。

      江航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阿念这回不能来,他已被镇海公送去江阴军磨练——近日国中操练水军,要与吴越开战。”云韶哦了一声:“怪道这几月连索冶铜,想是要加铸钱币。”如今天下尚在使用大晋统一的铸钱,本来吴国无权自行铸币,但境内分明有着铜山,如何不靠山吃山?天子法令,只当虚文。而国主这几年颇有扩张之心,对付军费开支的绝妙法门,便是加铸钱币充军饷。

      按理说,过度铸币的结果,必然造成国内铜钱贬值,物价高涨,然而如今的情势却需放开眼看——方今天下混乱,不是藩镇拥兵,就是裂土称王,各镇各国之间,还常常为了争夺地盘混战不已,这般乱世光景,自然民不聊生,据说北方大片土地都已荒芜,还能保持粮食丰收的只有西边蜀国与东南吴国、吴越国几处。吴国幅员大过吴越双倍,与中原的交通又比蜀国便利,连晋天子也不免仰仗于它,因此吴国解决军费的自私勾当,却要中原诸地共同奉陪钱价下跌的恶果。

      云韶毕竟在朝内做过高级文员,一提此事,便不由得喟然摇头,于是又问了一句:“为何要攻吴越?我离都之前,不是说蜀国公孙氏僭帝,天子命我吴国去征讨?自然……”

      蜀国远在西川,吴主自然懒得跋涉崇山峻岭去履行天子旨意,这是不用说谁都明白的。但吴越国土虽不大,兵甲却极精,吴主徐励夺吴国之初,以为也可以一战而并吴越,不料铩羽而回,从此吴军忌惮越军,不敢轻易招惹,前几年的备战,也只在蚕食南面的闽地。却不料如今又欲伐越,难道吴主垂暮之年,到底想见江南一统才甘心?

      江航听了,却摇摇头,道:“其间关系甚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有一条,却是离奇古怪,你再想不到的——”

      他提起陶罐,给云韶碗中注满了酒,自己也斟上了,举碗又啜一口,向他低声道:“国主这几年愈发梦魇缠身,听不得旧吴王氏消息,你也知的。哪知今年又有人向上密禀:旧吴江都公遗有一子,尚在人世,极有可能潜逃入越。国主恐慌,因此又欲伐越。”

      云韶手上一震,酒水便泼了半边袖子,语气微颤:“江都公……不是当年全家都殉了前朝?如何还有一子苟存?”

      江航道:“此子乃是江都公外室所生,并未上宗室牒谱,也不曾带到东都抚育,外人自是难知。”云韶望着亭外大江,道:“那也无理,闻说江都公……是旧吴风流人物,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夫人也素有贤声,哪能有外室生子,不正式抚育的道理?”

      江航于是笑笑,又跟他碰了碰碗,道:“因为并非韵事,说来甚不光彩。江都公当年颇有争储之心,当然不便声张。”云韶不禁微皱了眉,却是欲语又止。江航偏偏问着他道:“我是最近才打听到这陈年旧事,却与你本家相干,云韶你想是知道的?”云韶语调平淡:“江都公一支,其实与我王氏并无五服之亲,我如何得知。”

      江航摇头道:“不,我说的与你本家相干,却不是指江都公,而是那外室……嗯,那女子,你道是谁?竟是你江东王氏的一位闺秀。”

      旧吴王氏与江东王氏联着宗,血缘再远,于礼而言也是一族,时俗同姓尚不为婚,何况是同宗一家通奸生子?倘若声张出来,绝对是有如□□般的重大丑闻,江都公既欲争储,这道德声名就算不能清白无暇,至少也不能太落人口实。所以必须瞒了世人,不能给外室及儿子名分,其实也是情理之常。

      云韶向来最看重自家门楣,听了这丑事不觉沉默。江航便也不多提这等丢人事,只道:“那女子未知具体是谁,也不知道是一直依兄弟而居,还是改嫁他氏?但那儿子在民间抚育成人,却是确凿无疑的。正因如此,江都公全家殉难,却非灭门,到底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也算旧吴王氏一脉不绝,国主自是放心不下。”云韶笑容苦涩:“那又如何?如今连我江东王氏都已任人摆布,孽种纵在,也掀不起风浪,国主还是……太过忌刻。”

      因为在荒郊野外说话,两人言语便少了几分顾忌,江航叹道:“何尝不是呢!便是我江氏,自愿投诚,又从鄂州发落到虔州那等荒壤,国主还不是处处提防,何况旧吴王氏?你可知近日都中又寻衅处决了几名王姓官员,连陆司空之子都判了绞刑,只因为他母氏乃你王氏族中的名媛?”他又压低声音,说道:“据称江都公之子,如今也就是弱冠才过,和你差不多年纪,因此国主遇着与你王氏有关的二十余岁年轻人,都是耿耿于怀,必欲除之而后快。你遭那无妄之灾,险些丧命,也就是犯了这层忌讳而已,若非令妹……”

      王漪沦落世子府为侍妾这件事,实在是王氏之耻,亲人之痛,云韶不禁垂头,过了半晌低声问了一句:“舍妹……可还安好?”江航奇道:“令妹不曾来信?”云韶黯然道:“她……如何愿意给我们消息。”

      既然沦落不堪,便索性割断与家族的一切联系,让亲人权当自己死了,这大约便是王氏闺秀能保持的最后一点尊严,于是江航也默然,过一会安慰道:“其实……也不妨的吧,闻说令妹尚安,你只管放心。”

      同宗女子与江都公私下生子,与小妹王漪的不幸遭遇,都是云韶不欲当话题来谈的事,偏偏江航却似乎主要为说这些而来,又加嘱咐:“你既知国主忌刻难消,便须当心在意,难保国主哪一日忽下狠手,为了斩草除根,杀尽国中二十余岁的王姓子弟也未可知。”云韶不觉一悚,失声道:“何得如此!不是……不是说,江都公之子,逃在吴越?”江航道:“那只是传说,其实不可靠。再说未必能够战胜吴越,国主却时刻忌那‘覆徐必王’的谶言。这世道杀人如薙草,何事不可能?你一定要谨慎保身。”

      云韶便短促的应了一声,又望向羊山矶下茫茫大江,忽然一仰脖,满碗酒水饮了个干净,颓然道:“那又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奈何!”

      他这一碗酒饮得急了,酒劲上冲,眼底都逼出了泪光,满腔积郁耿耿难消,又提起陶罐自己斟满。江航却抢先按住了他手,说道:“怎能如此颓丧!云韶,难道你甘心引颈受戮?”云韶反问道:“我一介文士,能操七寸管,难提三尺剑,便不甘心就戮,又能如何?”江航道:“那你也甘心身遭这等无辜之劫?”云韶惨笑道:“命中劫难,我能如何?况且!我也不能算……”

      他一句话嘎然而止,蓦地转头看着江航,脸色被酒气逼得有点红,酒意下却又是一种惨淡的凄然。江航便站了起来,仍是按着他掌背,俯身向他,沉声接了下去:“确然,你也不能算无辜之劫——因为,你王濩王云韶,就是江都公之子,旧吴王氏的唯一遗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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