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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乌台即御史台,因为汉代御史台官署中多植柏树,易招乌鸦栖息,所以雅称乌台。吴国官署不及天子京城的建筑宏伟,柏树也不曾种,乌鸦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江航与徐思一边换了正经衣裳往御史台狱去的时候,口中骂骂咧咧也在抱怨:“那群老乌鸦,专干绝户勾当!云韶好不谨慎谦和的一个人,怎么也告他谋逆?”

      这骂却不是毫无由头,原来近年来国主徐励年事已高,性情便显得多疑善忌,每每因为小事处分臣属,更加十分听不得“谋逆”二字,一干酷吏投其所好,越发捕风捉影陷人入罪,以至于缇骑日日在西都公干,乌台狱中也总是人满为患,弄得百官人人自危。徐思是国主亲孙,江航是近御侍臣,当然不好数落君亲的不是,于是拿御史台大夫作筏子,先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云韶刚押解入乌台审问,本来没那么好见面,但徐思摆出公府的威风,到底逼得长史将新犯人带了过来与二友相见。云韶衣冠已褫,只穿着寻常白衣,倒也未加刑具,出来向朋友谢过探望之谊,容止仍是文雅,只是猝遭变故,到底也难免神情中带着惶恐不安。

      徐思其实年少,不甚懂得官场勾当,只是一片声安慰朋友勿惊,我定求父亲保释你无罪。江航见押解的长史也在场,不太方便细说罪情,只得也以套话安慰了几句。云韶只是苦笑,忽然向二友长揖致词:“濩之亲眷,自必也已入官,身在牢狱无能为力,只求二位垂怜,拯救小妹,莫教没于掖庭。”

      他所说“小妹”乃是从妹王漪,王濩幼失怙恃,由叔父抚养长大,与从妹的感情也如亲兄妹一般。吴国惯例,罪犯家属入官,官眷一律充入掖庭,若不以钱赎出,难免老死宫禁,或者成为王子王孙的玩物。王漪在西都闺秀中素有国色之誉,因为父兄爱如掌珠,不舍得轻易字人,不意却遭兄长牢狱连累,眼看便是沦为贱妾的下场,所以云韶还没来得及担心自己的处境,先为小妹忧心忡忡。

      江航与徐思都应承了,云韶脸上的忧色却难以褪去,这时又有新犯人押解进来,长史暂时出去了,他便又低声向江航道:“苇帆前年也曾求亲,弟吝而未许,如今……实是说不得了,不嫌舍妹粗陋,允为箕帚之妇,乃王门大幸……”

      徐思嘴快,顾不得门口有狱监,便即取笑:“恭喜!苇帆自是应允的——什么时候求过亲,都不告诉我,好没义气!”江航失笑道:“当年就是一句玩笑,也值得记取?”云韶急道:“苇帆……”江航笑道:“我当年的原话,只是占云韶兄的便宜,几曾求亲?酒酣耳热的调笑话,不可认真!况且这时节趁人之危,临难做亲,江航岂是这般小人?”

      徐思大是好奇,于是追问:“到底是什么话?一个不认真一个要托付?说给我听听。”江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云韶一眼,再瞄一眼站在门外的监守人员,这所在实不是重说取笑话的地方,却也忍不住要打诨:“当年实是我口贱,枉议闺阁,同云韶取笑道:‘令妹玉貌外人难知,若能与兄丰姿相似,娶妇得此也不枉了。’”

      当时这调笑话说将出来,王云韶有无怫然,江航其实已不记得,不过自己一贯欺这位王舍人性情温良,便是如今困窘境地也不免要讨他便宜。徐思听了不由得好笑,云韶果然也不好作色斥责,只是攒眉道:“如此田地,苇帆还不忘笑我!王濩不日身遭大辟,家叔也难免株连,舍妹弱质,实是无人可托……”

      江航稍微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云韶,何必说这凶险话!不过是文书纰漏,哪得恁般厉害?”徐思也道:“是啊,我听说近来天子不豫,若是有什么……国中必定也要大赦的,云韶你又不曾聚众作乱,有什么要紧?”云韶摇头道:“罪之轻重,我自有数,也不知赶得上大赦与否?况且……”江航问道:“况且什么?”

      云韶微微抬了头,门外声乱,典吏正吆喝着押解一批新犯人入来,他便笑了一笑,神态中带着一丝凄凉:“况且区区,终究姓了一个王。”

      王是旧吴国主的姓氏,然而王濩王云韶这一支,与旧吴王室之瓜葛,其实甚浅甚浅。

      当年吴国内乱,国主暴薨,权奸拥立非嫡出的稚龄小儿海陵公,惹得诸王子不服,西都大乱,自相残杀不已。武昌节度使江景接好友江都公王长宁的书信,沿江而下欲来廓乱,结果更加造成内争,徐州兵趁势而下,江都公满门死于扬州之役,徐励进入西都金陵之后,又以为吴王复仇为名,连坐弑王叛乱的王氏宗亲十九家,族诛无遗,杀得雨花台全成血染,旧吴王室,从此近枝全灭。

      但王氏原本是江东大族,国主王氏自北而来,与之联宗,几代之下,成为国内显赫大姓,哪能尽数杀个干净?况且徐励杀尽了旧吴宗亲,到底也怕人非议,于是也要做做官样文章,特意提拔一些王姓子弟为官作宰,以示新王宽宏。其实这些王姓子弟,与旧吴国主只是族谱上联着宗,溯起血缘来,只怕三百年前还未必是一家,顺应时势,自也只能为新吴效忠。王濩叔侄,便是这样的例子。

      王濩束发入朝,勤勉任事,虽然官职做得较高,与其他王氏子弟的效忠之心却也无甚区别。但国主徐励这几年有点昏聩,信了巫言说王氏冤魂作祟,必覆徐氏之国,于是对王姓官员颇多苛难。王濩无缘无故被告谋逆,自然也是御史台揣摩上意,逢迎之举,所以云韶面对两位好友的时候,便不能掩饰自己必将不幸的凄凉心情。

      这样的案狱其实难解,江航与徐思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先将云韶挂念的小妹王漪赎救出来,谁知道两人已经算是有格外关系可以便宜行事,却及不上有人先下手为强。

      徐思备好了赎买罪眷的十万缗钱,江航打通关节弄到了掖庭的许赎文书,急忙忙赶到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个糟糕消息:“王氏已教世子看中,纳回府了!”

      这“世子”便是国主的嫡子徐斛,素以好色闻名,妻妾满堂有子有孙,还要纳罪眷为小;而王氏素重门第,将女作妾乃是不可想象的事,又怎么禁受这样羞辱?江航将这个坏消息回报云韶的时候,自责去迟一步,愧疚难当,几乎不敢面对云韶死灰般的面容。

      云韶呆若木鸡,却还勉强撑着反过来安慰了自责的朋友几句,又因江航素来和徐思焦不离孟,这次却没见过徐思前来,不免问了一句,江航叹气:“还提阿念?他想求情向世子府讨人,被镇海公呵斥了一顿,听说挨了打,关在府里呢。”

      徐思之父镇海公在国中是实权派,势力其实比世子还大,但正因为有微妙的争位关系,镇海公更不愿意明面上开罪世子,何况是为赎救一个罪犯亲眷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冲突?徐思到底年轻,不懂这些复杂纠葛,免不得触父之怒,云韶听了,又添了一点不安之意。

      这是他被押解入狱的第九日,因为乌台案多事繁,罪犯常常被羁留一年半载得不到审理也是常事,所以云韶至今还未受大刑,可是多日牢狱折磨下来,也弄得憔悴不堪,一向光洁如玉的面容上带着青紫擦伤,还勉强保持衣冠端正,撑着世族门第的风仪,江航看在眼里,也不禁生出一种也不知是恻隐还是尊敬的复杂情绪来。

      乌台狱的犯人,常常不是审理之后定罪而死,而是因环境恶劣而瘐死狱中,甚至有时也会被对头暗中买通牢子,将犯人“盆吊”暗杀。所以入狱之人,一个月内若不能出来,便是十有八九要沉冤狱底。因此江航辞别云韶的时候,心情无比沉重,重又替他去打探门路,希冀万一之生路。

      生路的来源难寻,死路却是来得异常之猛烈,又过三四日,江航在校场刚刚回来,便见徐思的小奴清商两脚如飞的奔来报讯:“坏坏坏事了!公子命小人急来报知江官人——大大大大王即将传谕,三日之内,将乌台狱犯尽数处置,王舍人在劫难逃!”

      江航闻报大惊:“不是闻说天子业已驾崩,西都即将大赦,怎么反而要全部处置狱犯?”清商禀道:“正正正因为天子驾崩,要下赦书,大大大王才提前处决……”

      因为吴国奉着大晋正朔,天子驾崩,新君即位,自然要大赦全国,可是国主显然不想让囚犯得到便宜,于是要抢在大赦之前,能杀则杀,干手净脚,这便是吴主的狠手段。

      徐思还被父亲关在府里,江航没法寻他帮忙,可是自己一个质子身份,不招国主之忌已是好事,哪里有力量逆这谕令去搭救云韶?听了这个提前泄密的噩耗,只能急得在屋里转圈跺脚,无计可施。

      他在西都并不是独居,因为自幼入都为质,家族中派了从叔江昊陪伴教养这位已故节度使的幼子,也受封了一个虚职,日常无事,都在家中闲住,见侄子在家跳脚,不免要询问。江航一通诉说,江昊到底是老官僚,听了只是一哂:“真是年少糊涂!既然谕令未下,抢先将人审清定罪,弄将出来,不就结了?”江航道:“要有这门路我早去走了,何消叔父言得!”

      江昊不以为然,教训侄子道:“有无门路都不该你去走!你在西都十几年,能保得太平无事,我替你捏过多少汗?我江氏又岂是容易?再说他王氏败落还要摆那架子,连妹子都舍不得许给你,分明嫌我们是武将人家,门第不高,哼哼,这回便让他们名门望族自寻出路,也不欠你张罗。”

      江航发急道:“叔父如何说这话?王氏这几年如履薄冰,哪有出路?况且云韶的直系都牵连在拘,我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难道眼睁睁看朋友去死?”江昊哂笑,慢条斯理的捋须:“否,否,便说你们小辈尽是些没张智的,他王云韶的直系,可是有一位不曾在拘,反落到老大富贵的所在去了。”

      他一面教训着侄子,一面便唤了内人樊氏出来,吩咐她穿戴齐楚,携了手制的新鲜果子去世子府拜访。原来江昊在西都职位不高,为人却圆滑老练,自己在官场左右逢源,内人也与上流贵妇们来往甚勤。世子徐斛好色,是个极爱听枕边风的,江樊氏便尤其奉承他家的几位如夫人和管家娘子,常献小殷勤,算是江昊的又一条结纳之道。

      江航并非没有想过请婶母去探望一下落到世子府里的云韶之妹王漪,但想到王氏最是自高门望,王家女儿也是素来高傲的,岂堪沦落为妾?以她家教,惨烈下场可想而知,所以终究不忍探问。但江樊氏去了半日,回来便笑嘻嘻的道:“王家姑娘托妾身传语,多感小郎君厚情,她兄长之事,她自设法,一切都请放心。”江航讶了一下,失口便道:“王姑娘……还偷生在世?这教王氏颜面何存!”江樊氏瞪了眼睛,拍着身边婢女道:“阿航,是何言语!我们生成妇人身,遭遇不幸,不能指望你们相护也就罢了,还要活活为你们男儿颜面去死?忒也歹狠!”江航一向敬婶母如母,江昊又是个怕婆的,江樊氏一发作,爷儿俩登时三万六千个毛孔一起冒冷汗,赶紧支吾着躲了。

      江樊氏说话虽泼,却不无道理,而王漪的承诺,又是分外灵效。只在当晚,江航便通过内线得知,世子亲批手令传与世子派的御史台大夫,将中书舍人王濩逆萌罪案抽出插号,明天开审;而国主的尽数处决狱犯的谕令,还压在丞相处等待签字,再通过刑部发下,这些程序走过,最早也要到大后日。这两日辰光虽短,却是生与死一线之差。

      所以这便是抢跑——吴国抢在新天子即位的大赦书之前,收拾干净在押囚犯;而有门路的囚犯,便抢在国主的屠刀挥落之前,逃出生天。

      死里逃生的王云韶,终究不能全免一桩桩子虚乌有的罪名,却是好歹将大逆罪名脱去了,定为“文字错谬,怠玩政务”,判处徙义安县铜官冶效力,即日解递出都,不得迟延。

      云韶跄踉出都的时候,徐思还关在家中不得外出,江航又值上操,不敢缺勤去送。待得从公署出来,快马加鞭奔到江边,只望见一片白茫茫大江横流如练,押解罪官的船只早已远扬。倚歌倒是替小郎君送了一场,回禀道:“王舍人……不,是徙降了兵曹参军的王官人,命小奴同郎君传语:罪官终生不能入都,从此长别,郎君珍重。”

      江航昂起头想看天际帆影,却惟见水尽碧空,一望无涯。夏末四野尚绿,江风吹得苇叶哗哗响,不无凄凉之意。他叹一口气:“我也是不自由,终生不能出都——可是,却不信这是长别,总有一日,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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