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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逢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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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还是清晨,渡头就已经人来人往了。
白居易觉得头有些疼,不知道是昨夜下雨寒风袭入,还是做梦做得太久。他洗漱过后,穿好了衣裳,准备到岸边走走。
船工们忙着计货和载人,一时间十分喧闹。他站在船头,在来往的人群中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次的衣色是真正的灰蓝了,甚至就近乎于灰色。
他简直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年老眼花,于是试探道:“湘灵?”
女子似是听见了,和身边的船工说了两句话。她转身望着停下的舟楫,脚步却踟蹰起来,不知道是否要离开。
白居易走到了岸上,想确认是不是她。
“湘灵。”
闻说在江头谋生的人日夜临风,久而久之,双目变得极为敏感,更甚者已作了无可奈何的顽疾。若有秋风忽至,仿佛是在眼上覆了一层冰霜,不得不以手相避。
可此时枝木无声,群鸟不鸣。
女子眼睫旁的泪如草间露水,早消弭而去,只留有微红的眼角。
白居易也不曾料到,能在某个渡头与她相逢。
一旁的老人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拖着一双不便的腿脚,往岸边定睛看了看,大呼道:“这……这不是白郎吗?”
白居易心叹,老人的声音虽浊,犹能辨得出是符离乡音。他竟然还记得自己。
“是白郎……”湘灵上前搀住了他,“阿爷,你怎么也来了?”
“我方才听见他叫你,就来看看。哎,你与白郎多年不见了,快快,去问声好吧。”老父用那双枯槁的手拍着她的手,眼角的皱纹微微弯起。
湘灵看了看父亲,缓缓走上前去。她摘下了头上的斗笠,碎发在微风中飘动。她将双手放在帽檐上,抬起了头。
“不知今日得与郎君相见,还未曾好好梳洗一番,实在失礼。”
“怎么会?应是我失礼。自从行舟南来,少理髭须,还生了这些白发。”
白居易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你居于此处么?”
“快住了半年。”她微微点头,“我早前便与阿爷在渡头营生,离开符离后去了不少地方,如此也有十多年了……阿爷平日撑些船,替人收拾买卖,我也会在一旁照应,能得些船费补贴家用。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幸福。”
“可阿爷年岁也大了,身子骨经不起劳累,这几年便不往远处行了。我怕老人家孤苦伶仃,也想在他身边尽孝,不愿再离开。若他哪天又想回符离了,我便同他回去,待他终老。”
白居易听到此处心下一忧,本想再开口问道“家中可还有何人”、“将来还要作何打算”,但不禁又生了愧意,想来她这些年已经被“可许了夫婿”、“夫婿现在何处谋活计”的问话叨扰许久,自己怎么又要提起这些?
二人像是心照不宣,都有意不言。
湘灵叹了一声,又很快消散了,转而问道:“郎君要往哪里?”
“江州城。”白居易不□□露出一丝苦涩,“我的贬所。”
“要到江州,水程还需一日。船行一路风波艰苦,郎君定是劳累了……还要着意养着身子,年年康健平安,来日应有转机。”
“好……”
湘灵的语气依然是客气的,心意也如此简单,一切便在平静中结束了。这难免与多年未见有关,各自有着牵绊,时过境迁,疏离在若有若无之间。然而她仍是纯粹而真挚的。
他们也没有说得很多,都是些平日里琐碎的事情,夹杂在其中的往往是不自觉的沉默。
晨风吹动着江边的芦苇,惊扰了丛中的野鸟。浮萍虽成群成片,但各自孤独地在水中打旋,遮着半江碎影。
湘灵打量起手旁的柳梢,轻轻将它握在了手心:“这些年到处都传着你的诗,我也曾听过。”
“哪句?”
她缓缓抬起头,正欲启唇。但老父那头的声音已经传来了。
“湘灵,又有船客来了,也让白郎早些赶路吧!”
她叹道:“哎,来了。”
白居易还不及看清她的神情。那或许是平静的,他们平日忙活时也会是这样寻常的话语,自然而然地相互应答。
湘灵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戴上了草编的笠帽,笠帽下的一双眉染了淡色的青黛。
“我和阿爷赶船,就此别过了。”
“湘灵,好好保重。”
她应声侧过头,却没有先去看他的面容。
“郎君的衣鞋又需缝补了,待到江州莫要忘记。”
湘灵这才笑着看他。
她原是瞧见了他的襟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