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番外 ...

  •   傅东君近日突然醉心水墨丹青。

      除去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挥毫泼墨。画作内容单一,他只画船。有烟雨行舟,有野渡泊舟,还有沧海孤舟。他作画时低眉垂目,安静且乖顺的模样。偶有鬓边发丝从肩头滑下,聿成便悄然伸手替他挡下,再轻轻放回那单薄的后肩。他动作小心翼翼,怕惊扰他落笔。

      离开东都已有月余,返回晴云小筑取了药后,傅东君与聿成二人且行且住。江河湖海边行过,却从未坐过船。原因无他,傅东君经年体弱。聿成将他的康健与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自然不允他靠近水边。别人水中滚一圈最多一场风寒,换做傅东君,怕是要鬼门关前走一遭。且水边多寒凉,他亦不想他被阴冷潮气袭身。

      “此生脚踏实地,不曾离过地面。多年游历已遍赏山岛竦峙,如今想瞧瞧水何澹澹。同去?”

      聿成不善言辞,既不会婉拒也不懂劝慰,只硬邦邦两个字“不可”。傅东君再多说几句,他便梗着脖子不吭声,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此后傅东君便开始画船,画得沉默而倔强。虽带着怨气落笔,呈在宣纸上的画作却丝毫不见焦躁恼火。一眼看去,只觉每一幅都似山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舟行其间宛如仙境,让人心向往之。

      聿成不懂画,只渐渐明白傅东君对坐船一事有多执着。知他是顾虑他会担心,否则便是自去他又能奈他何。思来想去,终不忍他日日期盼。于是聿成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花船也是船。

      傅东君坐在一艘挂满彩饰花灯的画舫中听船娘唱小曲儿,难得哑口无言。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演了小半月念兹在兹的戏码,换来的竟是逛窑子。或者说,他没料到有生之年他会有踏足这种地方的一天。同时体味两桩人生未历之事,倒也新鲜。

      画舫不同于寻常花街,不是只洒银子就能去的地方。身份不够贵重,或才情不得舫主青眼,是万无资格登上这风雅情致之地的。画舫通常建二层船舱,一层为船娘们弹琴唱曲助兴所用,赏一夜歌舞下来便得百两起步。而去上面那层更是千金难入,那是入幕之宾才可得的殊荣。

      夜雨靡靡,聿成一手撑伞,另一手虚扶傅东君的手臂,同他一起登上这艘画舫。舫主不到桃李年华,姿容秀美风情万种。自小见惯风尘,自认眼光毒辣精准,看过聿成带来的画便觉笔者品行高洁,加之银钱给得大方,于是欣然应允他二人登船。如今一眼看去,更觉自己见微知著。

      聿成先前便见过,寡言却自有刚毅果敢之气,额角那道疤痕长过眉梢,竟不显狰狞,只平添几分豪情。而这绘出烟雨行舟图的傅东君,更是芝兰玉树宛如谪仙,行坐间浓浓的矜贵风雅之气,绝非市井江湖养得出的气度。

      二人一上船,舫主白月娘便看出此乃一主一仆。船娘们眼见今夜登船二人皆是如此标致人物,纷纷拿出看家本领献艺,只盼能与之春风一度,便是分文不取都似赚了。傅东君腰背直挺地端坐席间,半阖着眼看船娘们弹琴唱曲,浅斟慢酌之际眸光染上些许醉意。他微微软了腰身向后靠,立在身侧的聿成立即伸手撑住他的背。

      “傅先生,少喝些。”聿成低声说道。

      背心传来的热让傅东君顿了顿,本能地直起身坐正了。聿成的举动似是让他突然想到什么,瞬间微怔,而后便是一脸若有所思。

      “傅先生好酒量,是否菜色不和口味,似鲜少动筷。”白月娘见他一直敛眉低目,打量船娘的目光与往日寻芳客大有不同。不曾惊艳,亦无欣喜。她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若她长傅东君这样一张脸,大约也难对眼前这种姿容的姑娘有多大兴趣。

      “滋味绝佳。只秀色迷眼,哪里顾得上口腹之欲。”傅东君浅笑,接过白月娘递来的酒盏。

      “傅先生打趣我等风月女子倒是娴熟。”白月娘被他逗笑,掩唇道:“不知可有哪位船娘得入先生之眼?想来她们对先生才情早已倾心,必不拒与先生共度良宵。”

      闻言,傅东君侧目看了看立在身旁的聿成,唇边一抹似笑非笑,道:“聿成,你意下如何?”

      不如傅先生好看——这话在聿成心中打了个转,脱口却只一句“属下不知”。

      这一幕落入白月娘眼中,只见她眉梢轻挑,窒一口气后便鲠住了。原本几乎要贴上傅东君的侧身,此时她悄然退了些。傅东君握住她后撤的手,一双柳叶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似一剪秋水泛着浅浅的光。

      “月娘很好。只不知,在下是否入得月娘青眼。”他侧身坐着,背对聿成朝白月娘眨眨眼。

      白月娘一路风尘中摸爬滚打,察言观色之能已登峰造极,顷刻便明白傅东君的意思。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聿成低声说道:“傅先生。”

      傅东君转回身,仰头看向他,笑道:“怎么,聿成也有心月娘?”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聿成立即低头微退一步,“先生体弱,夜晚风寒却泛舟湖上已是不妥。不要再……”

      “再什么?”傅东君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抚着酒杯,双目含笑。

      聿成斟酌片刻,目光游移地回道:“……有旁的损耗。”

      “噗。”傅东君低头笑出声,“我还道你突然开窍,知道我太久不曾疏解,特意带我来散心。原来真的只散心,那这水满则溢之事该如何?”

      闻言聿成的脸便红了,因肤色偏黑,这抹红便不甚明显。但傅东君一颗七窍玲珑心,且与他相处这般久,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傅东君脸上醉意更浓,拽着聿成便坐在自己身侧。递了酒在他唇边,道:“此地是你挑的,时辰是你选的。如何还扭捏起来,反倒负了良辰美景。”

      聿成被他硬灌一口酒,饮下后便夺了他酒杯。清醒的傅东君是不会这般灌人酒的,他已经醉了。心中懊恼,自己这坐花船的主意如今看来是馊了点。

      “傅先生醉了,今日到此为止。”聿成抬眼看向白月娘,伸手欲扶傅东君起身。

      白月娘掩唇轻笑,道:“聿护卫焉知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走,去外面散散酒。”傅东君借着他的手站起身,回头对白月娘说:“有劳月娘,叫姑娘们收拾两间房。”

      “傅先生!”

      “聿成,便允我一回。日后我事事依你就是。”

      傅东君倾身向前靠在聿成身侧撒起娇来。聿成窘迫地握住他手腕,又觉自己造次,退也不是推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白月娘笑得眉眼弯弯,招呼正在抚琴的船娘道:“花筵,晚音,去备临水和照影两间房。”

      琴音一顿,两声脆生生的“是”便落了地。

      “一间即可。”聿成立即说道,近卫从来只睡屋顶。

      傅东君顿了脚步,看向聿成的目光有意味不明的笑,“怎么,你要与我同屋?倒是小瞧你了,四人一起怕是床榻不够宽敞。”

      聿成咬牙,几番挣扎才红着脸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属下要确保傅先生安危!”

      终于忍俊不禁,傅东君低头笑出声,醉意随笑容爬上眼角眉梢,带出一袭浅浅的红。聿成怔忡一瞬,仓惶移开目光,似不敢多看。

      将人半拖半拽拉出船舱。来到船头,傅东君拢了拢衣衫。雨后盛夏的晚风冷得恰到好处,既能吹醒半醉的心神,又不至叫人冷透。夜色澄如水,月光将湖面洗出一片波光,照亮傅东君微醺的眼。见他神色略显沉寂,聿成立即问:

      “冷?”

      傅东君轻摇头,较常人偏浅的眼眸中映着水光月色。

      “春光似酒,花故醉人。聿成,一直以来是我轻忽了。你有此欲求,直接同我说就是,便是不说也无妨。我不会阻你寻花问柳。”

      聿成百口莫辩,几欲张口又不知从何解释起,憋了半晌只道一句:“我没有。”

      傅东君的笑淡了些,隐隐带几分苦涩:“我积毒已深,若无阿晏当日剖心救治怕是早做白骨一堆。如今苟活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这等床第之事,我便是有心怕也无力。你不必顾虑我。”

      聿成握住他手臂,急急道:“我真没有这个意思!我,我只是……”

      只是想你欢喜。

      “对不住啊,聿成。”傅东君抬手盖住眉眼,唇边的笑意彻底隐去,声音带着颤,“一直以来,是我欠你。”

      话音刚落,傅东君已被聿成揽腰紧扣在怀中。

      “不欠。是我……不配。你贵为皇子,如今便是换了天地也不是我能……”

      傅东君低着头,沉默地靠在他怀中,唇边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亏这傻子想得出带自己钟情之人逛窑子,真是傻得天上地下别无分号。罢了,还是他来吧。

      他轻轻推开他,抬头时脸上挂着浓得化不开的轻愁,却依旧是笑着的。

      “既如此,便是叫我死心了也好。我前路无多,不想再添情愁。你去吧,月娘很好。”

      心中犹如针扎,每一下都见血。聿成摇头,却口笨舌拙一句话都说不出。

      “聿成,你我已相互蹉跎太久,该有个了断。”

      语毕,傅东君转身回了船舱。聿成一人独立船头,神色凄然又惶然无措。似被抛弃的动物,六神无主地怔怔望着。他扰了他吗?原来一直以来,他对他的情都是他的负担,是他歉疚的根源。如今,傅东君不想负担了,他想要个解脱。

      聿成从不曾叫傅东君失望过,包括今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番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