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南山骨

74、痴子

　　如今风清晏已是彻头彻尾的寻常人，便不再忧心人妖殊途，况有风白悠临行前那句“一生顺遂”，风清晏便越发安心起来。

　　听见谢北辰说要去复仇时，他只沉默片刻便点了头。

　　此后，风清晏练功更用心了些。

　　他悟性极佳，真心想变强大时进步便是一日千里，与先前被人逼着练功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只断海刀与裂山手均为刚猛路数，确实与他原本以轻灵见长的功夫相距甚远，练起来很有些事倍功半的感觉。

　　风清晏琢磨了几日，想尝试将这两门功夫做些变动，创一套适合自己的功法出来。

　　谢北辰可有可无，叫他练功本不也为练成武林至尊，图个强身健体罢了。他爱折腾便折腾，只别走火入魔就行。

　　过了小半月，风清晏笑眼弯弯地来寻谢北辰过招。

　　此时的谢北辰已将这两门功夫捡得差不多了，虽力道不如以往，但已算小有所成。他抹了把脖颈上的汗，在阳光下歪着头浅笑，道了句“难得。”

　　先前叫他过招像要他的命，能跑多快跑多快。如今竟寻上门来，看来是想试试自创的功夫。

　　谢北辰将长刀归鞘，向他探出一手，屈指勾了勾示意他来。

　　风清晏将风止拎在手中掂了掂，也不管他用不用兵器径自拧身攻了过去。谢北辰对他这种不要脸的做派习以为常，依旧空手接他剑招。倒并非小瞧他，只是知他有分寸，定不至于伤人就是。

　　片刻后，谢北辰惊讶地双掌合十，空手接下他迎面刺来的迅猛一剑，整个人被剑势推得急退几步，足跟抵在石凳上才堪堪止住退势。剑尖轻颤，风清晏眨眼间已弃剑来到他身后。未及回身，颈间便覆上两指冰凉。

　　“你以剑替手？”谢北辰侧头看向身后的人。

　　风清晏笑得开怀，旋身取回他掌中尚未放开的剑，说：“裂山手威猛有力能透人心肺，我自认做不到。但我的剑做得到，索性换一换，招式不变之下以剑替手。不过还是被你挡下来，还得多练练才是。”

　　“若无这石凳，我怕是也挡不下，大约要被你剑势送去西天了。”谢北辰满眼赞赏，毫不吝啬地夸道。

　　风清晏抖了抖剑尖，在他刀鞘上轻击一下，说：“拔刀。”

　　谢北辰沉默片刻，似想拒绝。风清晏一剑将他的刀挑出鞘，飞去半空坠下时谢北辰抬手握住了刀柄，下一刻便迎来他迅猛如裂山的一剑。他无奈地将刀身微侧，灌了内力在刃上，瞬间卸去这一剑的力道。

　　风清晏冲势过猛未能刹住，一时侧身向前栽去。

　　谢北辰抬手揽住他腰身免他撞去石桌。

　　“……”风清晏怨气满满地抬眼看他。

　　谢北辰便只有移开目光，将他扶起身站定才缓声道：“裂山手之所以用手而不用刀剑，便是这个原因。”

　　以手攻击不易坏了自身平衡且收放自如，更不易被人轻易卸去力道。借外物去施展并非不行，除非面对的是手无寸铁之人。但若面对的是手无寸铁之人，又何需非用裂山手这种爆发力极强的功夫，提刀砍就是。

　　风清晏转念一想便明白其中缘故，气呼呼地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谢北辰无奈地跟过去，能怎么着，哄呗。也怪他从未同他讲过这两门武学的诀窍与起源，害他悟这么久走了弯路。本只想叫他随意练练而已，哪知他还上了心了。

　　此后谢北辰便不再任他自己瞎琢磨，同他一起研究起这两门功法可行的变化来。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尚未来得及感慨白驹过隙，光阴已无情将人抛掷身后。

　　几年过去，谢北辰的面容与身量已与二人初见时一模一样。少年的清俊彻底褪去，脸庞被时光刻出刚毅坚硬的线条，山眉海目间隐含凌冽之气，沉下唇角神色不悦时便似要掀一场腥风血雨。

　　风清晏的样貌却不如他变化大，依旧秀骨清相风姿卓绝，只看起来比以往淡然从容了许多。轻易不再掉眼泪，生气时也只蹙着眉将唇抿出一条紧绷的线，神色内敛了不少。

　　二人山中朝夕相守，有山水之乐，有小筑之欢，几乎快要磨平谢北辰那颗复仇的心。上一世的刻骨执念在今生得以圆满，几欲将此世的一腔恨意冲得寡淡。

　　于是谢北辰只得道一句“美色误人”，然后收拾两人细软准备下山。

　　如今他二人武功皆有所成，这些年苦练的成果终究要由死敌去验。

　　距逐云山庄灭门已逾八年，死敌的势力如日中天。

　　那一夜事发突然，彼时的裴方秋也只在喊杀声中对仇敌来历略有猜测。事后山中苦练八年，他也曾下山打探过消息。然而作为逐云山庄唯一的活口，他不敢泄露身份去寻昔日旧故，于是也查不到太多。只知那些人来自一个叫无葬阁的门派。

　　如今无葬阁已在中土扎根，枝繁叶茂大小分阁遍布整个江湖，门下弟子成千上万，俨然已有武林一支独大之势。

　　知晓此情势后，风清晏立时便牙疼了，恍然有种回到几十年前再次重整河山之感。且那时尚有外力可借，现下却纯粹光棍两条，就靠四拳四脚打遍四方吗？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哪里要你按图索骥收复河山一般去慢慢推了。”谢北辰笑道。

　　“江湖是何规矩？”风清晏略歪着头，透窗而泄的天光如水般覆在他的眉眼，眼中若隐若现粼粼波光。

　　谢北辰便点了点摊在书案上的地图，垂眸道：“直捣黄龙。”

　　风清晏面无表情看了他片刻，这人头铁的程度比之前世有过之无不及，不由得怀疑起风白悠临行前那句“一生顺遂”是不是在诓他。

　　谢北辰见他神色便知他想岔了，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记，也不解释只淡淡笑了笑。

　　此后谢北辰便忙碌起来，时常一两日不见人影。

　　为扬长避短，先前有过行动中二人一明一暗的约定。风清晏始终在暗处，方便他动手时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同时也是对他的保护。虽谢北辰不曾说过第二个缘由，但他又岂会不懂。

　　一年后，谢北辰阴谋阳谋使尽，将能收拢的力量尽数握于掌中。

　　这股力量不大不小，既不至于引无葬阁注意，又并非不堪一击什么事都成不了。他寻的助力门派大多与逐云山庄有过交情，且昔日辉煌一时，如今因无葬阁而沉寂于江湖。虽同逐云山庄那般与无葬阁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门派没几个，然而万事利字当先，看不惯无葬阁一家独大的大有人在。

　　无葬阁也非善辈，行事高调盛势凌人，欺压弱小门派抢夺地盘的事没少做。然而古怪的是，无葬阁似乎并无□□旨门规，南都与西京两地分阁处事全然不是一个风格。南都更为温和，并未听闻多少恃强凌弱之事。西京地界却早已怨声载道，中小门派弟子苦不堪言，出门连自家门派的服饰都不敢穿戴，怕万一冲撞了无葬阁的人被寻仇上门。

　　这一年在江湖黑白两道多方着力，谢北辰最大的收获却并非拥有了自己的势力，而是摸出了一舍楼在关中腹地所在。此时的一舍楼已遍布大江南北，掌事人已非二小姐，而是一个名叫萧念乙的年轻人。

　　此人难寻，行踪飘忽不定且从未在人前露过脸。谢北辰打探多日连是男是女都没探出来，最后还是风清晏以一封画了狼头的信诱了此人出面。

　　“果然是你。”风清晏摇头，面露无奈。

　　那人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道：“你怎么还没死？”

　　风清晏：“……”

　　五年前二小姐箫林静寿终正寝，祝希化作人身更名萧念乙，彻底接管了一舍楼。彼时二小姐在北三州伤了身骨根基无法孕育子嗣，祝希因怜生情陪她走完了这一世，并依其遗愿替她照料一舍楼直至寻得可托付的稳妥之人。

　　一入尘网万念缠身，无人能利落脱身。能相伴终老至发如雪，还有何求？

　　然而祝希确实有所求，且所求很不要脸。

　　“我助你铲平无葬阁，你接手一舍楼。如何？”祝希说道。

　　“不如何。”风清晏瞪着他，“你急着甩手是要做什么？”

　　“二小姐该转世了。”

　　闻言，风清晏便沉默下来。

　　又一个痴子。

　　他好歹还有个当神仙的娘能指个方向，祝希却打算茫茫人海捞针般去寻。寻得寻不得都难说，便是寻得了，也不知是何光景境况了。虽说身为狼妖寿岁绵长，却并非无穷无尽，总有五衰之时。

　　祝希摇着扇子笑道：“倒不至于寻至地老天荒，待磨平执念依旧未寻得，也就罢了。了却一桩心事，便无遗憾。”

　　闻言，风清晏无声一叹，抬手将他揽在怀中拍了拍。

　　谢北辰忍了片刻，没忍住，还是一把将他拎回来按在自己身旁坐着，道：“前世今生，无论是否形势所迫，我都欠一舍楼良多。话已至此，再推脱便不近人情了。我与南熏并无长远打算，眼下也只清剿无葬阁一件事。待此事了，便替你打理一舍楼至寻得下一任可交托之人便是。”

　　祝希笑了笑，道了一声：“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