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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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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两仪山内下了一场雨,雾揽群峰,朦胧一片,待轻风拂过,又显峰峦巍峨。
长明峰上,纪道临自静修中醒来,见此景,似有所感,便起了一卦。
下乾天,上离火,火天大有,大吉大卦。
他盯着卦象掐算,面上露出少许喜色——西汶,尹家,他期盼已久的亲传弟子就在那里。
但掐算再进一步,纪道临脸色微变——这卦象之下竟然还有一抹血光!如此凶险的“吉卦”好些年不曾见了,他这尚未谋面的弟子恐怕有大劫将至。
有道童叩门,“仙尊,今年的新弟子名单送过来了,请您过目。”
“不必了,我已有人选。”纪道临起身修整衣裳头冠,袖袍一展,推开了房门,看着遥遥西南方:“我要下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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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国,边境。
天色未明,青山如墨,一支十人小队风尘仆仆停在了山道口,为首的少年将军微微喘着气,轻声说道:“总算赶上了,清理痕迹,伪装蹲守。”
“是!”
十人迅速隐没于山道两侧,噤声肃穆,呼吸可闻。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远处有隐约马蹄声传来。
匿于高处的斥候确认了一番,悄声退到树下,低声说道:“少将军,是他们,有二十四人。”
树下的草屑落叶堆动了动,尹丛云探出头来,疑惑道:“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城里抓的跑了?”
三日前,陈国景轩王之子陈刻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潜入了汶国边境城池阳城,刺探情报,虽然很快被识破,当场抓捕了不少人,但还是让陈刻逃了。
天下战乱已久,原是陈、汶、靖,三国鼎立,但去年东靖突然覆灭,余下陈、汶两国对垒,关系越发紧张。陈刻此遭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汶国全然被动,尹丛云当即下令全城搜捕余党,之后只带了九人轻装出城,全力追击,结果没想到人是追上了,但人数估计上却是再一次令尹丛云震惊了。
一旁的树洞里也冒出个脑袋,亲卫尹玖答道:“许是路上还安排了接应,不过……”
剩下的话几人心知肚明,汶国是自家地盘,阳城作为边境的第一大城,更是尹家的大本营,让陈刻安插了这么多人进来,还无人察觉,简直匪夷所思。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内奸。
众人皆是眉头紧锁,尹丛云反而乐了,道:“有意思,此事回去再查,我倒要看看谁在吃里扒外。”
尹玖道:“少将军,是否现在动手?”
“等等,”尹丛云又看向斥候:“尹陆,他们马匹状态如何?”
“喘息阻塞,蹄声沉重,应是到极限了。”
“可有携带什么物资?”
“没有。”
“嚯,看来还有接应啊,”尹丛云掀开了身前杂七杂八的遮挡物,“那这里放他们过,让他们汇合。”
“放?”尹玖微怔,“已临近国境线,他们如果真的还有接应,我们若是不在这里截住……”
“所以,我们得先去清场了。”
尹丛云登上高处,顺着山道延伸往国境线看过去,只见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
那是陈、汶两国之间的荒芜之地,只能按照特定的路线穿越而过,否则将迷失在荒漠之中。陈刻无论是利用何种手段逃脱追捕,最终一定会走到这里,如果还有接应,也必定会安排在荒漠入口附近。
尹丛云原本的计划是在必经的山道口,利用地形狙击陈刻,但眼下看来,还有其他事情可做。
“走,去他们的目的地,守株待兔,一个都跑不了。”
“是!”
十人小队迅速整装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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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狭长山道中,有数人破林而出,策马狂奔。
陈刻领跑在前,嘴唇发白,满头满脸都是汗,但精神异常振奋,不断催促着身后的人提升速度。
不多时,密林、山道皆被远远甩在身后,蹄声阵阵,四周依旧沉寂,毫无异象。
紧跟在陈刻身后的护卫狠狠咽了口唾沫,欣喜道:“小王爷,已过日月关范围,这是西汶边境最后一道关口,没有追兵,我们应该安全了?”
陈刻嘴角已然微微翘起,嘴上却还是骂道:“安全个屁!都给老子跑快点!”
“是!”
天色大亮时,马蹄终于踏入黄色的沙地,一眼望去,尽是稀疏灌木与高大风岩,身前身后渺无人烟,远处的石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石块搭建的小塔。
陈刻瞬间容光焕发,石塔是他与接应小队约定的标记,石塔在,便一切安全。他兴奋地狂叫道:“成功了!我赢了!仙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甩开护卫,单骑打前,兴奋地大声吼道:“人呢?看不到老子回来了?快给老子滚出来!累死老子了。”
嗖!
尖厉至极的破空声忽然传来,跟在后头的护卫吼道:“小王爷小心!”
嗖!嗖!嗖!破空声不断,紧接着是肉.体被箭矢穿透而过的闷响,人的惨叫、马匹痛苦的嘶鸣搅混在一起。
陈刻慢半拍地停下马,僵硬转头——刚刚跟着他死里逃生的人已全数中箭倒地,很快没了声息。
陈刻呆愣地看着满地尸体,脑子里嗡嗡嗡的,好半晌才猛然回神,扬鞭狂抽。
嗖!
又是一箭,擦着陈刻的脑袋直接射穿了马脖子!陈刻来不及调整身形,连人带马摔了出去。
眼前一阵发黑,但陈刻不敢停,手脚并用拼命往前爬,“来人!来人啊!救我!快救我!”
嗖!
一支白羽箭精准射在他的前方,陈刻一抖,连忙躲开,刚爬一步,又是一箭挡在眼前,他扭头往左,下一箭便贴着他的耳廓射入泥土之中。长长的箭羽兀自震颤,羽毛尖儿堪堪蹭着他的脸颊。
他一时呼吸停滞,趴伏在地,一动不敢动。
眼前忽然映出一片红色,他稍稍抬眼一看——全是尸体。
安排在此处接应他的人,已经全部变成了死人,浅浅埋在沙地之下,血液浸透沙砾,哪里都是一片红色。
有人扬声叹道:“陈小王爷来得不是时候啊,那些人还没埋好呢,入土为安可耽误不得。”
陈刻听着这声音目眦欲裂,恐惧尽数退去,只有无边怒火升腾而起,他环顾四周,癫狂地大吼:“尹丛云!滚出来!”
“哎,在呢。”
高坡之上石塔之侧,十七八岁的少年骑着马悠悠上前,手上的长弓还未收起,正漫不经心地整理箭筒里剩下的羽箭,九名亲卫也从四周的灌木丛、沙坑中钻出,将陈刻团团围住。
陈刻双眼通红,脸上又惊又恨,“尹丛云!你怎会在此?”
尹丛云俯身拿起石塔顶部的石头,在手中上下抛动,笑道:“陈小王爷,我俩打交道多少次了,当然是心有灵犀,算到你会路过这里,特来迎接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不过你用石塔做标记这习惯不好,都吃过几次亏了?得改呀。”
他生得眉目张扬,身形挺拔,居于高处,背负朝日,整个人镀着一层暖色的光,笑起来更显风流俊逸,格外热忱明朗。若不是四周尸体遍布,血流满地,只听这几句话,旁人怕是要以为他与陈刻是什么老友再逢。
陈刻脸色一阵青白,过往在尹丛云手下遭受的欺辱通通翻涌而上,怒道:“我、我迟早会杀了你!”
“哦?你都落在我手上了,怎么杀我呢?”
他驱马下行,来到陈刻身边,绕着陈刻打转,“用眼睛瞪死我么?那可真是太厉害啦。”
“滚!滚!滚!”陈刻尖叫,抓起沙土杂草一通乱洒。
尹丛云往后避了避,“脾气真大。不过没事啦,马上带你回日月关,我们尹家上下都会好好招待你的。”
陈刻当即呸了一声,“别装了,尹二,我已经知道了!”
他森然一笑,嚷嚷道:“我已查清,你哥残废了,你爹还病了!快不行了!我说这一年多怎么不见他二人领兵出战,原来是在等死!哈哈哈!尹丛云!你抓到了我有什么用!消息我已经传回,要不了几天,全天下都将知道,你们尹家气数已尽!你猜猜你们那个老皇帝会不会吓得立即投降!”
尹丛云原本扣着缰绳的手有一瞬间收紧,但表情并无丝毫变化,他笑眯眯地反问道:“你这么确定你查到的消息是真的?”
陈刻一愣,咬牙道:“必然是真的!尹二,你休要虚张声势!”
他顿了顿,声音又尖厉起来,“我大陈铁骑当世第一骁勇,横扫千军如卷席,如今更是有仙人下凡相助!我劝你识相点,别走东靖的老路,早日归降,共享太平盛世!”
“仙人?”尹丛云眨眨眼,问身边尹玖,“他是失心疯了么?”
陈刻满脸鄙夷,“山野之民,岂懂天命所归!”
“哦,我想起来了,”尹丛云翻身下了马,半蹲在陈刻面前,依旧是带着笑的语气:“去年东靖突然向我们开战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仙人,天命,说得神乎其神,结果不到半月就全线崩溃,现在他们坟头草都长了好几茬了吧?咱们就别拉人家出来鞭尸了。”
陈刻冷笑,“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悄无声息进入阳城,又带着这么多人离开的么?”
“好奇,不过不重要了,我已经抓住了你,如果真有仙人,那正好让我见识一下,仙人是怎么将你救走的。”
陈刻不语,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尹丛云反应飞快,当即就抓了过去,衣袍扯开,只见陈刻怀里兜着一张黄色的符咒,尹丛云一把就薅到了手里。
陈刻大惊,“尹二!还给我!”
“嘻嘻,不还。”尹丛云将符咒展开,却看不出什么奥秘,其上只有一笔朱砂点了一撇。
尹丛云反手就给撕了——嗯?撕不烂,尹丛云惊奇地看着手中符咒,只见那一笔朱砂开始泛红,腥气扑鼻,指尖灼痛如握炭火。尹丛云当机立断,直接打开随身的水壶,将符咒塞了进去,随即将水壶一脚踢飞。
陈刻眼见着那个水壶落在荒芜沙地之中,更是绝望。
尹丛云原地等了一会儿,始终无异常发生,“仙人呢?你说的仙人在哪里?仙人怎么不来救你?”
陈刻一句话也说不出。
尹丛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迷信要不得,你以后就好好在我们汶国呆着,等你北陈归降,我们共享太平盛世。”
陈刻瞬间瞪大了眼睛,怒道:“就你西汶这贫瘠之地也配?别以为捡得一个三足鼎立的名头,你西汶就当真与我大陈、东靖平起平坐!”
尹丛云笑道:“可东靖现在已经没有了呀,现在桌子上坐着的只有你我两家,哪里不算平起平坐了呢?”
陈刻心火更盛,骂道:“尹二你也就现在耍耍嘴皮子威风,区区山地之国,仗着地形苟延残喘罢了,大不了全线围困,我看你西汶上下能撑多久!”
尹丛云思量了一会儿,叹道:“这倒是真怕了,届时只好把小王爷挂在城楼,餐风饮露,省些粮草。若你爹逼得太狠,我就每天剜你一块肉,取你一块骨,亲自送给他。怎么样,你觉得你又能撑多久?”
陈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尹丛云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会被折磨死!他梗着脖子大骂:“尹丛云你这个王八蛋!狗杂碎!我迟早要屠你尹家满门!让你生不如死!”
尹丛云挑了挑眉,起身拍去手上泥灰,眼角眉梢都是畅快的笑意,“如果尹家真的死得只剩我一个,我保证,绝对会让你陪葬。”
陈刻还想骂,被一旁待命的人捂住了嘴。
尹丛云哼着歌翻身上马,“先带回日月关,别弄太难看。所有消息严密封锁,这儿的尸体处理干净,之前抓到的那些人审查清楚,该杀杀,别留着占地方。”
“是!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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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月关,尹丛云先给将军府回信,交待此次追捕结果,然后跟守关的丁醇统领讨论如何处理陈刻。还有陈刻口中的仙人、天命,算上去年发疯突然开战的东靖,已是第二次,着实诡异,必须安排人手去调查清楚。
还有内奸……如果要全军排查,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来,而尹家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不可避免想起水壶里的符咒——虽然坚定是迷信,但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这一切应当是预兆,背后定有蹊跷。
亲卫突然冲进来报告:“少将军,府里来信,让你尽快回阳城!”
丁醇闻言眉毛一皱,压着声音问道:“可是城内出了什么变故?”
尹丛云眨了下眼睛,把剩下的茶一口咽了,反问道:“有我父兄镇守,能出什么变故?”
“可之前听说大将军患病……”
尹丛云表情如常,笃定道:“我爹无事。”
丁醇讪讪道:“是我多嘴了。那少将军现下就走?”
“嗯,陈刻暂时先放你这儿,别出岔子,我会尽快确定如何处理。”
丁醇拍拍胸脯,“请少将军放一万个心!”
尹丛云一行往阳城赶去,一路纵马疾行,离日月关有一段距离后,尹玖凑上前,低声说道:“少将军,府里催得这么急,怕是大将军真有不测,少将军要早做应对……还有内奸的事情,我们也得早定主意。”
尹丛云沉默了片刻,才应声:“我知道。”
陈刻说得不假,尹丛风的确残废了,就在东靖开战前三月,尹丛风例行出巡,途中遭遇地方蛮族袭击,不慎伤了双腿,至今尚未痊愈,只能轮椅出行。紧接着,父亲尹掣因劳累过度,当场病倒,整日昏睡,无法醒事。之后断断续续请来诸多名医救治,也并无起色,反而更加虚弱。最后东靖开战时,只能尹丛云与几位副将率兵迎战。
东靖覆灭后,原本以为暂时能修养,北陈却动作不断,这一年多来,边境的攻防全是尹丛云一个人撑下来的。
早先发现陈刻潜入时,尹丛云甚至做好了马上要与陈国开战的准备,一边追捕一边紧急调配城防。万幸抓到了人,还能再拖一时片刻。
但眼下父兄病重的消息已经藏不住,还有内奸存疑,若不能尽快想到解决办法,那位年迈的皇帝可不会如尹家死战到底……说不准还要他礼敬陈刻,以换取北陈和谈机会。
尹陆犹豫着开口道:“我们出城追捕陈刻那天,府里不是请回来一位纪道长么?或许会有办法的。”
尹玖忙拽了他一把,低声道:“尹陆!指望江湖骗子做什么?你也跟着东靖跟着陈刻学着搞迷信了?”
尹陆还要说些什么,转眼一看,向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已是眉头紧锁,便默默闭上了嘴。
整队人噤声不语,疾驰之下更显风声呜咽,凄厉非常。
许久,尹丛云才开口道:“回阳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