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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飞彩凝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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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晴明的庭院心里琢磨着要怎么跟晴明说这些事情。
他重新换了套衣服,是件桧皮色的便袍。
院子里静悄悄的,按往常来说,蜜虫这时候该出来迎接才是。
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声,满院子枯黄的草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难道有事不在家,出去了?”
为断定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博雅一边朝里面走,一边大声嚷嚷:“晴明,你这段时间怎么没来……”
他脱下靴子,从外廊走到晴明的房间,屋里顿时传出一阵蹬蹬蹬的声响。
——是急促踩踏地板的脚步声。
博雅道:“原来你在家,还有其它人在?”
晴明道:“是博雅啊,没有其它人,但还是请先等一会儿,暂时不可以进来哦。”
博雅郁闷地用手指搔了搔脸颊,心想:‘搞什么明堂?’
他在外面枯燥乏味地用脚踢着小石头儿。
“可以了,请进。很听话嘛,博雅——”
博雅拉开门,朝里张望。
心想:‘果然。’
“又什么都没有哦?”他说。
晴明正跪坐在一张桌案前,闻言微笑着侧过头来看向博雅,说道:“博雅觉得应该有什么呢?”
“这个嘛……”博雅尴尬地站着挠头道:“因为听说你在弄式神什么的……”
晴明笑道:“到处打听别人家里的事,可不太好哦,博雅。”
“是……抱歉。”博雅脸上泛起红晕。
“不过这是真的,完全可以告诉你。”
“真的吗?!”
“是啊,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晴明使用咒术杀人什么的也是真的咯?”
博雅用大拇指和食指插着下巴,凝神道:“确切的说不是杀人,是杀死了一只青蛙。”
晴明的笑容就在这时突然变得僵硬,他站起身来,面色不自然的询问:“博雅,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传言吗?”
“呃……就是,夜里值班的时候常听几位大人们谈论这事。”
见晴明低头长时间沉默不说话,博雅又忍不住继续追问:“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晴明皱着眉头侧过身子,像是在脑海中努力探寻着这件事,最后,看似极为艰难的,声音沙哑的开口道:“那……应该是曾经的事情吧,我不记得了,但对我而言,无益的杀生都是罪过,我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话,博雅原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轻松的问答,却没想到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看着晴明既严肃又略带忧伤的神情,博雅脑筋一转,连忙说道:“哎呀,我也是听他们把这事说的太过传神,觉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好奇那是不是真的,所以正巧问问你,既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你现在也已经记不清楚,那我们就别管这事了,还是聊聊式神吧。”
“嗯。”再一看晴明的神色已经变得很平静。
他先是“嗯。”了一声,随后坐了下来,笑着对博雅说:“博雅,过来。”
见晴明并没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博雅还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遂也笑着走了过去,在晴明身旁坐了下来。
桌案上摆放着符纸,毛笔,和一个砚台。
“感兴趣的话,要不博雅来召唤式神看看吧?”
“我吗?!”
“对啊。”
晴明手持毛笔在符纸前端画了一个五芒星图案,符纸下端则画太极图,并在符纸中端开始书写咒文。
“请稍等一会儿。”晴明说。
于是,博雅乖乖地坐在晴明身旁等候。
博雅起初好奇地凑过头,去看晴明在写什么,但完全看不明白,对他来说,好像在看天书。
渐渐地视线便从纸上移到了晴明的侧脸。
晴明写字时姿势端方,神情专注,在他苍白的眉毛下,眼神如柔和的月光般温暖,又略见清烟一般的惆怅。
博雅不禁心想:‘难道他还在想方才的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平常时候他的脸上也总是挂着一丝忧愁,即使笑的时候,那眉毛也好似总也无法彻底舒展,他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但又从来不见他有所表露,真令人感到揪心。’
世人皆议论晴明乃是一只白狐所生,但博雅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传言就只是传言而已,但现在要他亲口询问晴明,这种事情他实在问不出口。
这事很难办。
但先不论传闻是否属实,就单从相貌而言,晴明的确‘与众不同’。
他的长相很美。
而且,他的美并非普通的美,是那种直击人灵魂深处的美。
好似身体里寄居的灵魂都要被他抽离,竟一时让人忘了要自惭形秽,从而不自觉地深陷进去。
古代小说中不就常有狐狸迷惑人心的桥段吗?
而博雅现在的状态又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似乎察觉到博雅的眼神,晴明停下写字的动作,抬头朝他看去。
只见博雅脸如美玉般温润无瑕,正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
分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直视着人的眼神,但在博雅的眼中却仿佛溢出了柔情,令人见了难免心头动容。
晴明低垂眼眉,脸颊似乎有些微微发烫,也许,是那目光太过温热所导致吧。
“博雅,不能用这样直通通的眼神来看人嘛。”
“这样的眼神让人不自在?”
“这个……”晴明竟也有回答不上话来的时候。
他立马转移了话题,拿起桌上的符咒,说:“博雅,已经弄好了,快来试试吧。”
博雅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慌乱地不停摆手:“要、要念咒吗?”
“放心啦,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在上面随便画些什么就好。”
“像画画那样吗?”
“是的。”
博雅将符咒翻转过来,在空白的那一页开始画起来。
他一边画一边用手遮住已经画好的内容不让晴明看,说:“哎呀,我画的太丑了,到时不会出来一个怪物吧?”
“不会的,只要心之所想。”
“心之所想?”
“是的,只要在画的时候集中精力,把你心中所想的事物浮现于脑海……”
“噢……那画好了!”
“我看看。这画的什么?”晴明将符纸拿在手中,盯着上面的画,好笑的说道。
“是猫,感觉会很厉害。”博雅站起来,有些害羞的说。
“……其实,写字的话也可以,不过既然已经画好了,就没那个必要了。”
晴明也站了起来,左手拿着符纸,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唇前低声念咒。
念毕,将手指贴在符咒上。
蓦地,桌案上现出一只白色猫又。
晴明惊讶道:“这是……沙门?”
沙门——即晴明师兄贺茂保宪的式神。
博雅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因为之前看保宪大人骑着老虎,觉得很是威风,所以……”
沙门正坐在桌案上一边舔着猫爪,一边平静地盯视着晴明和博雅,它似乎认出来晴明和博雅,所以相对来说情绪稳定,但也毫无亲近的意思。
晴明开玩笑的说道:“博雅,你难道也想在外面骑着老虎吗?”
“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啦……”
晴明继续逗他:“但看样子,沙门应该是不会愿意让我们骑它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让沙门变成老虎,要不……等下次遇到保宪大人,我跟他提一下这件事?”
“不用不用。”果然,博雅连忙道:“千万别去麻烦保宪大人,我骑马就可以了。”
继而感叹着说:“不过看见沙门,不禁让人想起好久都没见到小白了。”
“是啊,小白也会变大狐狸,要不等小白回来,让它给你骑?”
“晴明,你还好意思说我,现在你也拿小白开玩笑了。”
说得两人都掌不住笑了。
博雅道:“还是赶紧把沙门给送回去吧,要是让保宪大人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确实如此啊!”
二.
晴明与博雅来到外廊上面饮酒。
蜜夜在一旁斟酒。
虽处在秋半,然庭院里的草木已为秋意所染。
在晴明秋草繁茂的庭院里,抚子花开得正盛,碎碎的粉红色小花在颇已见枯的草丛上盛开。
女郎花,龙胆,桔梗也在盛开,胡枝子的花串在微风中轻声摇曳,香气幽幽地渗入吹过庭院的风中。
两人正惬意地饮酒,没有言语交谈,蜜夜在一旁便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晴明举杯饮酒时,常常抬头望着天空,其俊美之姿不言而喻。
博雅悠然自得的吹着风观赏着院中的花朵,时不时小缀一口。
直至红日渐渐西下,夕阳映照在庭院中,将本来还未发红的枫叶,也映染成了红色。
“博雅。”晴明停下往唇边送酒的手。
“怎么了,晴明?”
“也该说了吧?”
“说什么?”
“狐狸。”
“什、什么……?”
“觉得我像狐狸吗?”
“你说什么?!”博雅惊得差点从地板上跳起来。
“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博雅有些脸红心虚的问道。
“这是你想问的啊,博雅。”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想问?你莫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你是不是在过戾桥的时候嘀咕了?”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戾桥的式神告诉你的?我明白了,之前从你房间传出来的脚步声也是式神在给你通风报信吧?”
“是的。”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博雅心里想着:‘自己以后过桥可千万不能再自言自语了!’
“晴明,你别唬弄我,难道……你真的是狐狸吗?”话既然已经表明到这个份上,博雅也就没必要再不声不响了。
晴明立刻否认:“不是。”
“那就好。”博雅拍了拍胸脯,释然了。
但还没释然多久,晴明又问:“那如果我真是狐狸的话你又会怎样?”
“哎,你别老吓唬我啊,晴明。”博雅刚举起酒杯喝了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闻言差点呛住,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这样。”
“就这样?”
“因为我觉得不管晴明是狐狸也好,不是狐狸也好,只要还是晴明就好,只要你还是像现在这样跟我一起喝酒,那我就觉得你这人其实没有变化。”
“是这样吗?”
“嗯。”博雅憨直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庭院里只有风声在响。
好一阵静默无语。
晴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经很晚了,博雅还不打算回去?”
博雅说:“晴明,我今晚借宿在你这里可以吗?”
晴明却把话还给了他:“可以吗?”
“什么?”
“今天这个日子,也可以吗?”
因为正值十五夜。
“嗯。”
其实,今晚在哪里对博雅来说并无太大区别,府邸里的人大都已经乞假回家,自妹妹妍子失踪后,博雅一般在宫里或者兄长赖光家里过节,但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博雅总觉得拘束,不像待在晴明的庭院里自在。
赖光府中便有侍者议论:“他连这样的节日都呆在晴明那儿过了!”
三.
月出皎兮。
一轮磊落的、大而圆的月亮悬于琵琶湖上,照耀着湖面。
圆月皎皎,清辉满溢。
庭院的地面上如同铺上了一层白霜。
清冷的秋露打湿庭中的桂花,垂落的露珠却也好似从月中滴出。
受夜晚的湿度影响,桂花香气四溢,在夜风中一丝丝,一缕缕地飘散,带着清甜的芬芳。
庭院里摆放着一张食案。
上面放着石榴、香蕉、柿子、苹果、梨等水果。
糯米制成的团子,采用梅花、绣球花等时令花卉,鸟兽等造形的上生果子,樱饼、饴糖、松露等各类精致小巧的点心皆是蜜虫蜜夜以及神乐,提前为中秋节精心制作的美食。
当然,晴明也并非闲着,食案上的桂花酿,是他亲手制作。
另外还有螃蟹,香鱼,放入年糕和南瓜的小豆粥,豆沙馅、枣泥馅、莲蓉馅等各种馅料的月饼自不必说,加起来摆了满满一大桌。
庭院的草丛中,虫儿在鸣唱,像是为月出伴奏似的。
晴明院子里的其它式神也皆纷纷现身出来过节,大家饮酒赏月,一片欢声笑语。
其时,宫里的清凉殿上更是火热朝天,殿上鼓乐齐鸣,笙歌载舞,参演的舞者都是各专业人士里的精英,受召前来的乐人无不是闻名遐迩的名人志士,博雅本来也在受召之列,但他此次并未前去。
众身份尊贵的殿上人尽皆向天皇奉献祝歌上台表演,可谓尽展所能,但因今年博雅没来,没能听到博雅那绝妙的乐音,大家竟都觉不似往年那般富有情趣。
而在晴明的庭院,博雅虽觉不比宫中热闹繁华,但晴明院子里的式神们和蔼可亲,热情豪放,与宫中相比也别有另一番滋味。
望着神乐,博雅不禁回想起了自己以前跟妹妹在一起过中秋节的时候,那场景历历在目,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酒兴之至,式神们久闻博雅妙趣横生的笛音,都说:“如此好月,若有博雅大人的笛声相伴那就更好了。”
式神们一阵起哄。
不消式神们说,如此良宵博雅也定会吹笛。
博雅从怀中取出向来都带在身上的叶二。
这是往昔博雅于朱雀门与某妖鬼邂逅时,那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话说某天满月之夜,博雅边吹笛便信步走在京城大路,然后,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也传来笛声。
博雅被那凡间绝无仅有的优美音色吸引,边吹笛子边顺着笛声,走到朱雀门。
原来有人在朱雀门上吹笛。
自此以后,博雅便每晚都来到朱雀门,两人于门上、门下,互相奏和。
如此以笛相会了数晚,某天夜晚,门上的吹笛人向博雅提议:“你的笛子和我的笛子交换,我们来对吹看看。”
两人交换了笛子再度对吹,就那样一直没有换回来。博雅的笛子让给朱雀门上的那个吹笛人,而朱雀门上那个吹笛人的笛子便一直留在博雅手中。
留在博雅手中那支笛子,正是叶二。
曾有一时,宫中谣传这支笛子是朱雀门妖鬼的笛子。
博雅手持笛子,贴于唇边。
优美音色自笛子滑出。
笛声响起的瞬间,式神们的动作表情都在瞬间凝滞。
明月的光芒漫天流淌,幽蓝色的月光普照大地。
笛声在无尘的清夜中滴溜溜滑出,融化于月光中。
博雅的笛声染上了月光的颜色。
同时,博雅的灵魂也随笛声融化,看似在与月光嬉戏追逐。
博雅已与四周的树、石、云、风同化,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草丛里的秋虫似乎感应于笛声,依次鸣唱。
咝——啌
咝——啌
唧啾唧啾
唧啾唧啾
铃——铃——铃——铃——
唧、唧、唧唧、唧、唧。
铃虫、松虫、马追、邯郸、草云雀、阎魔蟋蟀……数种虫儿的叫声相互混杂、共鸣、交融。
身体仿佛悬在空中,置于这秋虫夜吟之中。
沙啦、沙啦——
有风声传来。
风的声音,也各不相同。传来枫叶被撩动的声音,拂过松叶的风、穿廊过院的风、掠过耳畔的风,桔梗和女郎花逐次在风中摇摆。
每一阵风都不尽相同,宛如一组乐章。
这时,又有什么东西在树后嘶嘶、嘎啦嘎啦的响呢?
泛着绿光的眸子。
绿色的眼眸正闪动着,那亮光逐步靠近。
是一条仰着脖子的眼镜蛇。
是两脚而立的兔。
是两脚而立的蟾。
是两脚而立的狸。
无数的生灵在月影下显现身姿。
似乎受笛音感召而来,望着庭院中吹笛的博雅。
接下来又有动静从树上传来,听上去是扑哧扑哧的的振翅声,头顶的树枝上似乎停着无数生物。
来自陆地、来自森林、来自山岭——
从草野中匍匐而出,自石砾间伏地而行。
嚯、喏……
从树的枝干、梢头、叶脉间,从土隙岩缝中,无数的气息蛰伏而出。
悄悄地,窃窃地。
那些气息逐一发出声响。
闭着眼睛吹笛的博雅,有没有察觉到这些声音呢?
窸、窸、窸。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窸……
咚么。
窸……
咚么。
蝈、蝈、蝈、蝈、蝈、蝈、蝈、蝈……
咚么。
咚么。
咚么。
呒、呒、呒……
声音此起彼伏,汇成和鸣。
无数的精灵翩然而至,在月光下轻歌曼舞,还有的跑过来伸手偷拿桌上的食物。
闭着眼睛吹笛的博雅,有没有察觉到这些动静呢?
直到——
“呼。”耳边传来一声轻声的叹息。
博雅睁开双目。
晴明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庭院中在月光下抬头,闭眼倾听博雅的笛音。
博雅一面吹笛,一面凝望着琉璃月下的晴明衣衫似风雪。
樱花树间,萤火虫和着乐音曼妙轻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