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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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业已三更，屠夫客栈里却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空荡荡的庭中，犹如鬼火。
灯光映出来的云晚的身影更是显得死人一般。
她面容丑陋，神情平静，只有水泡一样大的眼睛透露出空洞。
女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包裹得很好，可见是受到了十分细心的照料。
可惜里面已经没有生命的气息。
临近年关，无论是路过的还是报仇的，家家都回去团圆，本来就几乎没有客人。
自从女儿病情加重的时候，她就关门歇业，直到如今，婴儿夭折后的第三日。
她也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庭中坐了三日。
今天是除夕，门外传来隐隐的鞭炮声，有许多的孩童在欢快的嬉闹，家家户户门上贴了喜庆的联子，笑语遍地，烟花遍地，可惜，都与她无关。
她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没有家，没有双亲，没有丈夫……现在不会有，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好在她还有个小小女儿。
而如今连这一点生灵也离她而去。
她就这样抱着夭折的孩子坐着，好像要化成脚下的泥土。
忽然间不远处又亮起了另一盏灯火，越来越近，照出了提着油灯的人影。
那是一个瘦小枯干，仿佛下一步就要踏进棺材的老太太。
灯光越来越近。
云晚空洞的眼神开始收缩。
因为她看见，那个老太太怀中竟然也抱着一个襁褓。
“……”
云晚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眼看着傅老太太将那个襁褓放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
那里面是一个熟睡中的可爱婴儿，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传递出生命的气息。
云晚没有说话，但是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从手波及到全身。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联系。
这个孩子，跟她夭折的女儿，长的竟然要命的相似。
这也让她立即猜到了这孩子的身份。
傅老太太在她面前站着，冬日的夜晚有些许微风吹来，吹起了她枯槁的白发，微微在树皮一样的脸旁摇摆。
“书辞那孩子对不起你，你恨他是正常的。”
然后老太太开口，温和的对她说道。
云晚听到这句话后，眼神忽然变幻了起来，那里面有着仇恨，怨怼，枉然，伤心……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色。
然而她依旧没有说话，更没有落泪，眼神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好孩子……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然后傅老太太继续用这种语调缓缓地对云晚说道。
她的声音很是苍老，然而在这空荡的屋子里却听得很清晰。
“我想你也知道这娃娃的身份，傅家不能牵连其中，留他不住，但你可以。”
“你如果肯把他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我就不会让傅家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你在这里，只要不杀人放火，怎么样都行。”
“至于他的生母，我那边自有安排。”
话很短，然而云晚却好像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消化了过来。
“这孩子就是你的了，让他活或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然而傅老太太未等她开口，就径直说道，甚至已经转身离开，拐杖在地上敲出了笃笃的声音。
“我的……？”云晚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沙哑的开口。
“是啊，他怎么就不是你的孩子？”傅老太太忽然回头，诡秘的说道。
云晚定定看着老太太，黑夜，油灯，苍老得鬼一样的容颜下，什么事情都显得无比诡谲……除了桌上襁褓中婴儿安静的睡颜，长长地睫毛，和仿佛能捏出水的粉嫩脸颊。
她看了半响，终于缓缓的把手中夭折的女儿放了下来，尝试着抱起了另一个襁褓。
她只是伸出手指，碰了碰婴儿的嘴唇，婴儿便立即含住吮吸起来，漂亮的眼睛也微微睁开，白藕一般的手臂挥舞着，像是要努力地抓住她的手。
她忽然泪凝于睫，然后疯狂掉落。
而拐杖声音笃笃远去，渐渐消失在了一片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中。
新年已经来临。
……
……
山林间，一辆马车正在飞驰。
“我们走的好急，还没有来得及跟娘告别呢。”马车的嗒嗒声中，孩子如此感叹着。
“哦，我说的是云晚娘。”幼嫩的声音又补充道，“虽然画词娘疯掉了不会认得丑丑，但是我也偷偷去过她的坟墓拜祭过的——可是就连太夫人也不知道云晚娘的下落。”
“苏苏，你说我们能不能再见到她？”
……
这一场大火烧了很久，熄灭后是一大片的焦土，许多年后依然不生寸草。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屠夫客栈。也再也没有一个相貌丑陋声音沙哑的女人，在夜晚点一盏灯笼，幽幽又冷漠的倚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傅家堡内的整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万家灯火亮起又熄灭，然后再一个人转身走回黑暗。
生不能归乡，死不得埋骨。
傅家堡里许多人都对她无比厌恨，当然也有人哀叹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但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
所以这场大火之后，无数人拍手称快。在很多年之后，有人给孩子讲故事，回忆起云晚和她的客栈，都很奇妙的会将她和当年的“彩蝶儿”傅画词一起想起来，这也是一个颇为费解之处，于是讲故事的人只好解释为她们两人生活在同一时代，长相一美极一丑极，命运还都太过奇怪之处吧。
一个因火而疯，一个因火而死，这还真是……奇怪的共同。
……
……
其实她们两人见过面。
几年之前，在客栈还好好的矗立在傅家堡内的时候，那还是一个蜀地内少有的有着阳光的下午，让人有了一种久违的暖意……客栈虽然已经显出老旧，但依然是傅家堡内比较高的一幢建筑，有的时候甚至给人一种卓卓不群的感觉。
当街二楼的栏杆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摇摇木马，木马上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自顾自的玩耍，那小女孩长的极其玲珑可爱，虽然眼睛好像不好，但稚发垂髫，雪肤黑眸，犹如画中之人。
忽然间街上起了一阵哄闹。
不远处，遥遥的有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那是一个满身污垢的女子，脸色青白，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连偶尔抬起头来，阳光映照下都是半入棺材的容颜。
如果不是已知内情，没有人会把她与当年那位笑可倾城的女子联系起来。
傅画词本来挥刀傅家堡之后就一直伤病缠身，现在又疯掉，傅家便只好将她关在屋里，苟且照料，如今也许是看着她的那个老婆子走了神，将她放了出来。
她痴痴傻傻的走着，人们则纷纷躲避，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无动于衷。
她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屠夫客栈的正下方，也许是这里相对宽敞，她停止了痴笑，仰起头向上看去——
“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忽然间睁大了已经凹陷下去的眼睛，就这样尖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一边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里也满是欣喜的神色。
旁边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然而她好像还不罢休，甚至手舞足蹈了起来，在屠夫客栈的院墙外跌跌撞撞的绕来绕去。
这时楼上的小女孩却被她尖锐的声音吓到了，“娘——娘娘——”孩子停下了手中的玩具，不知所措的扭头向里面屋内喊道。
她的声音幼细，按理来说远远比不上下面疯女人的尖锐嗓音，然而她喊的时候，傅画词却忽然间停了下来，凝神静气的听着，于是孩子的呼唤就显得很是清晰了。
然后门帘一掀，一个面容丑陋的长脸女子走了出来，一把抱起了在木马上的孩子。
“娘——”小女孩又软软的叫了一声，依赖的把头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云晚一边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脊背，一边向下望去。
她便正好与傅画词面对面。
她依旧用冷冷的目光的看着对方呆滞的面容。
下面的人们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准备着看一场热闹：他们当然都知道云晚和傅家的恩怨，和屠夫客栈的来由，如今傅画词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人们都在猜想云晚会做出怎样的行为来，最方便的莫过于扔什么东西下去，砸个头破血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云晚居然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抱着女儿转身走回了屋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
“啊啊啊！”
然而下面的疯女子却忽然间在她消失的一瞬间又叫了起来，声音甚至比之前还要凄厉，这时候已经有两个壮汉来拉住了她，三下两下绑住了她乱舞的手脚要把她抬走，然而她依然摇摆着一头乱发叫着，泪水从她凹陷的脸颊疯狂的流下。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
……
……
“丑丑，”
静默了许久之后，一个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想你也明白，仇恨绝不是世上最大的力量。”
（全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