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梦》江边一碗水

2、变故

　　三年没见，倒也没变多少。眼神还是一样让人毛骨悚然。那人冲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满是欢喜。恍惚间跟十三年前的景象重叠。差点喜极而泣的欢喜。
　　“小延，我找你找了好久。找了好久。”那人有点语无伦次，“京城都翻遍了，你都不在，江南也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你。”他把手臂伸出来，似乎想抱住他，看许老爷面无表情，又悻悻收回去，偏又不知道怎样表现才合适。尴尬地笑了几句，满是讨好地说：“小延，那天晚上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很担心你。那个，那个。。。我那天晚上很过分，你一定很难受，可是。。。所以。。。。呃”
　　半天噎死在那似地磕巴一点没改善气氛，许老爷冷冷地问：“楚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没，没事。”楚家轩唯唯诺诺地答道，后来又很小声地补了句，“就是来看看你。”
　　他走到桌前，替许老爷倒了杯茶，这才恢复了一点思绪，柔声说：“小延，刚回来先坐啊，喝杯茶。”随后又想起什么，“这个茶是江婶泡的，我什么都没加。小延，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干，你先坐下来，不想跟我说话就当我不在好了，你先坐下来。小延，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我还真指望你一辈子都不见到我。许老爷心里嘀咕。
　　“若没事，楚将军请回吧。深山旧宅，粗茶淡饭，恐怕招待不周。”
　　楚家轩一听急了，慌忙解释说：“小延，我真没别的意思。你让我好好看看好吗？”看到对方一脸厌恶的表情，又说：“你这离客栈那么远，天都黑了。而且在客栈已经有人认出我，江湖险恶你也知道的啊，我们那些年南征北战的得罪了不少人。我是死不足惜，可现在南边还不太平，我过半个月就要去那边看看，现在出事了不好。”
　　瞧，小到楚家轩那条破命，大到王朝的安危都搬出来。许老爷硬不下心来赶他走。虽然他知道，就算把他赶出去，那人也未必会出事。他怎么可能出事，出事了也顶多是苦肉计。可就算赶他走，院墙是难不住他的，江婶江伯他自然能软磨硬泡打点好的，自己呢，若他真动起手来，自然也是扛不过也逃不过的。只要被找到，他就是钉在案板上的肉，任楚家轩捏圆搓扁。大家都说楚家轩是好人，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可是啊，这些都是对他们而言，对自己，楚家轩一直是只禽兽，能想方设法把自己逼到山穷水尽。
　　许老爷心里又浮起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将军明早务必启程。”双方都明白，明天是不可能走的。楚家轩随即松了口气，赶紧找话题。从客栈旁边那家牛肉面好吃，到朝上谁又出丑，最后还神秘兮兮地说有个东西要给他看。
　　他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两个护身符，邀功似地跟许老爷说：“小延，这两个东西我一直留着呢。”那是两个木质的小圆筒，上面刻着“国泰民安”。护身符旧了，甚至有了小裂痕。许老爷算了下，是呢，都二十多年的东西了。那时候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
　　小时候被太傅逼着念书，从来都没有空，那些天突然有空了。太傅一连半个月都不见，还真有点想他。楚家轩跟他说是边关打仗了，太傅要处理的东西很多，还有南方鼠疫北方天旱，到处都是灾民，太傅也要处理。
　　“那父皇呢？父皇处理的嘛为什么太傅还那么忙？”小许老爷觉得很奇怪。
　　“我爹说啦，皇上要处理的东西更多。皇上更为难，所以要多替皇上分忧！”楚家轩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可是父皇明明每天都很闲，奏折上批的都是那几个字，还让我和哥哥帮忙。但是要学得像。楚哥哥，你帮太傅写奏折吗？”许瑞延还是没明白。
　　“我才不呢。我爹从来不让我碰这些，说大人的事，我不懂。”
　　许瑞延越来越觉得事态不对，太傅越来越忙，父皇一如既往地闲着，甚至很难得地跟他和哥哥玩，要知道，以前父皇从来不管他们的。父皇抽查他们功课，再三叮嘱哥哥要学好四书五经，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照顾母亲和弟弟。
　　各处局势越来越动荡，太傅要出去巡查、安抚人心，父皇也要去。走的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下着瓢泼大雨。母妃带着他和哥哥送父皇。父皇给母妃一封密诏，准备上轿时又返回来，亲了亲他和哥哥。
　　“小延你要乖哦，好好听母亲和哥哥的话。”父皇难得慈祥。
　　“嗯！父皇你放心！父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哦，还有楚太傅。”许瑞延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对了，父皇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皇笑了笑，捏着他的小脸说：“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小延你也是个小男子汉，要照顾妈妈和哥哥，知道吗？”
　　许瑞延鸡啄米似地点头。
　　楚家轩也要跟去巡查，许瑞延搞不明白，楚太傅不是说大人的事他不懂的吗，跟过去干嘛。还是有点舍不得，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玩了。楚家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个小护身符，轻声说道：“小延，这个是我在庙里求的。爹说了，最好的事情是国泰民安，所以我也给你求了一个，要天天带着它才会灵呢！”
　　许瑞延很听话地当场就戴上了，学着父皇的样子说：“楚哥哥，你也是个小男子汉了，要照顾好父皇和太傅！”
　　楚家轩郑重点头。
　　回宫的路上，母妃拉着他和哥哥，像是使上浑身力气似地，捏得他的手生疼。晚上睡觉前，母亲突然问他：“延儿，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母妃也要出去巡查吗？”
　　“不是这个走，是再也不见了，比如，死了。”母妃语气里全是哀伤。
　　许瑞延觉得很不对劲，母妃怎么会不见呢，母妃要丢下他和哥哥吗？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来，他死命抱紧母妃，不停地说：“母妃怎么会死，母妃要千岁千岁千千岁的，母妃不能扔下小延。”
　　可是母妃还是死了，在哥哥继位的第三天，吃过午饭直接倒在餐桌上，七窍流血，再也没有起来。最后一句话是跟哥哥说的：“连儿，照顾好延儿。”
　　后来会时时梦到母亲，和平常一样温柔，笑着说：“延儿不乖，没用心看书。”一会就变成死之前的模样，满脸是血，反反复复跟哥哥说：“连儿，照顾好延儿。”
　　那时候离父皇的死讯也就三天。父皇病死在南方。他们从北方开始巡查，巡完北疆太傅就把楚家轩打发回来了，他自己却和父皇一起病死在南方。那时候南方尸横遍野，已经不剩几个活人，太傅命人关上城门，在城内四处浇上油，点了火。许瑞延知道那座城在哪，更早一点跟母妃回家省亲，溜出城去，跑了好远跑到另外一座城，那也是个美丽的地方。护城河边种满杨柳，有些人在茶楼议论世道不太平、日子越来越难熬，集市上却也还热热闹闹的。有个卖花的小姑娘送了他朵花，他还搭了赶车老伯的马车回家。可是，一把火之后就全没了，父皇、太傅、老伯。。。。。。
　　他多少有点怨父皇，父皇应该是无所不能的，为什么不能救太傅，不能救下那座城，为什么太傅不能治好病人，要全部都烧掉。后来才知道，若是不烧掉那个城，要烧的恐怕是整个国家。
　　对父皇的死讯，母妃表现出极大的镇定，许瑞延哭得天昏地暗，母妃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忙着给父皇立衣冠冢，忙着帮哥哥准备登基，忙得差不多了，才抱着许瑞延，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打湿了他整个肩膀。
　　那是他第一次见母妃哭，母妃把他搂得紧紧的，哭完了抱住他的小脸，整理了他额前的乱发，轻声说：“延儿，你当着母亲发个誓吧，发誓跟哥哥一起，保护好这个国家。把它当成自己的命一样珍惜。”
　　许瑞延郑重地举起手：“苍天在上，我许瑞延，发誓跟随哥哥，保护国家，万死不辞！”
　　第二天中午，母妃就倒在餐桌上。
　　只剩他和哥哥相依为命。家没了，天塌了，似乎是一夜之间，他们就从小男子汉变成了男子汉，不哭不闹，安静地送母妃离开，等他见到楚家轩，发现那个人，也是一夜之间就变了，从前一直顺从的眼光中夹杂了复杂的情绪。他似乎有点恨自己和哥哥，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他们。
　　那年，许瑞延七岁，哥哥十岁，楚家轩十一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拼命地看书，身边侍卫更换很频繁，很多往日慈祥的大臣们微笑着告诉他们有那些人犯了错哪些人该死，手把手教他们奏折应该怎么批，刑罚该如何定，奖赏应该给谁。他们习惯于将自己的要求加上冠冕堂皇的前缀或后缀，将过错拐弯抹角地归责于年幼的自己和哥哥。皇上不懂，王爷也不懂，老臣来教您。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尽心尽力雄才伟略的皇帝。
　　楚家轩日日练武，先皇交给他十万兵权，这几乎就是这个王国忠于皇帝的最后力量，与其说皇帝，不如说是忠于太傅，他们景仰太傅，文武双全鞠躬尽瘁的太傅，给了很多将领再造之恩的太傅。皇帝其实无关紧要，可是太傅忠于皇帝。
　　现在，兵权交给楚家轩，他却是什么都不懂，将领们邀请他检阅部队，制定军事策略，他们与大臣们不同，很欣慰见到楚家轩一点点长出小翅膀，翅膀一点点变硬。他们依旧不指望皇帝能拯救这个国家，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位小将军身上，他们南征北战，前赴后继，为的绝对不是那个他们从来看不上的皇帝，只是大好河山和民族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