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梦》江边一碗水

1、初见

　　初夏，江南。别致的小院翠竹掩映。江婶做好早饭，端过去给老爷。说老爷，其实并不老。三十来岁的样子，瘦而苍白。这里曾经是某个妃子回乡省亲时家里修的别院，却是荒废了很多年。原因嘛，无非妃子失宠，娘家又没能挑大梁的小辈。沉寂了二十来年，突然来了位青年，叫人把房间收拾收拾，倒也像模像样。
　　老爷一如既往地跟江婶说谢谢，然后听江婶拉拉家常，老爷人很好，说话也是轻言轻语。很有学问，剑也舞得很漂亮，就是太瘦了。虽然三年前他来这的时候起色更差，江婶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长胖点。老爷每天就是练剑、看书、写字、养花，偶尔出去会友。很多时候都像是在念佛，盯着什么发呆，一盯老长时间。江婶想，也许老爷该找个姑娘了。
　　老爷姓许，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许老爷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去江南，找个没人管他的地方，尽情得闹腾。他想让哥哥陪他一起，可是哥哥要继承家业。现在总算到了江南，却怎么都闹腾不起来。忍辱负重二十年，突然解脱，却发现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许老爷有时候会想自己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却也找不出理由轻生，若为那人给的折磨，那简直太不值。现在，最好的事是看着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大家都说现在世道好，不像前几年，皇帝无能，诸侯纷争，国家都处在崩溃边缘，与二十年前，暴君当道暗无天日草菅人命更是完全两样。
　　皇帝无能，原来民间是这样评价。
　　也好，最起码不是暴君。无能就无能吧，高高在上的皇位难坐，寻常百姓完全无法理解。锦衣玉食却得八面玲珑，四方都是虎狼之辈，最亲近的人往往更让人措手不及，什么都得藏起来，骄傲、锐气、依赖、痛苦，好的坏的都打包，通通锁在深宫。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究竟把这些藏在哪，就算自由了，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皇帝就得装成一副无能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在一帮狐狸的斗争中寻找自己想要的，自己要求的往往得不到，只能顺水推舟，十足的和事老。
　　许老爷今天要进城。老爷进城，只是会会朋友。三年前他们因字相识，约定日期相聚，讨论些风雅之事。今天的话题还没展开，一向活泼的刘冥竟一本正经地说要谈国事。许老爷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微笑着听着。
　　“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天下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我堂堂男儿理应为国家全力以赴。苟且于此，整日谈诗论画，实属不当！”几个人立马炸开锅般地讨论起来，从当前局势到本朝史实，畅所欲言，平日里文弱清高的才子们换了个人似地意气风发。戎马一生是他们的梦想，保家卫国，就算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
　　许老爷静静听着，慢慢回想前些年边关告急时各路大臣的表演。事后回想还真是有趣，各路小丑原形毕露。大多准备好自己的退路，或在深山老林里给自己置了富丽堂皇的宅子，或干脆跟外邦勾结，极力劝说他投降，每日边关八百里加急的信件看得他心惊肉跳，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与国家生死存亡都绑在一块，国就是他的家，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每次失利都是割在他身上鲜血淋漓的刀子，偏偏又无可奈何。
　　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御驾亲征，沙场点兵时，朔风刮得战旗猎猎作响。亲帅大军势如破竹，所有失地都被收回，所到之处，百姓安居乐业。
　　而上朝时，依旧是大臣们讨论何时投降，怎么投降，投降了之后应该在哪处避难，再谋复兴大计。这些听得他抓狂。又只能表现得什么都不懂，对那些在心里骂过千万遍的蠢主意说“爱卿所言极是”，可笑之极。
　　后来呢，后来那个被大臣们断定早已死在北疆战场的将军带着几千号残兵愣是杀出条血路，他费尽心机激起了瑞南王和定北王的矛盾，趁他们内斗之际聚集了五万将士，又把家国大义加上当前利弊天天压在大臣们身上，逼他们开了国库的大门，几乎倾尽全部储备增加供给、到处征兵。随后真的亲自带着十万人出发了。马不停蹄地赶赴边疆。
　　许老爷很清楚地记得和边关战士们会合时的情景，军营门口早已精疲力尽的战士见到他们，眼里顿时恢复了神采，也顾不得礼节，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吼：“将军！皇上来了！兄弟们！援兵到了！”他听见军营里震天的欢呼声。
　　他很愧疚，应该更快一点，更快一点，也许他还能见到一支完整的部队，不像现在这样几万名士兵只剩下几千个，个个精疲力尽，援兵遥遥无期，没有任何希望地战斗。然后他见到楚家轩，完全落魄的楚家轩，像一只被耗尽全部力气却不肯屈服的老虎，浑身散发着霸气，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几乎是冲上来就抱住他，那个一直精壮的男人，瘦得竟只剩一把骨头。
　　许老爷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讨论的焦点已经转到楚家轩来了。刘冥兴冲冲地告诉大家，楚将军要来了。虽是小道消息，来源却十分可靠，楚将军一贯不爱声张，不但难找，就算真去找了，恐怕也是违背将军本愿。几个人在讨论如何见到他又不算冒昧打扰。
　　“说起来许兄，你在京城那么久，见过楚将军没？”刘冥问他。
　　许老爷赶紧否认：“我也是早就想见楚将军，奈何一直没机会，太遗憾了。”
　　不想听他们继续讨论楚家轩有多威武多伟大，许老爷找了个借口回家。江伯驾着马车，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老爷，楚将军要来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十三年前，将军还是第一次带兵呢，北疆那场仗就打得那么漂亮。其实先皇也应该是个好皇帝嘛，那场御驾亲征也出手不凡，可惜后来怎么越来越窝囊了。老爷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那个叫一个振奋人心呐。
　　许老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逼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现在这样最好，安安稳稳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依赖也没有伤害。既然是个天煞孤星，就按照命运的安排来，踏踏实实一个人过。
　　至于楚家轩，功成名就，万民敬仰，皇帝换了，将军不能换，还要靠他镇守四方。自己太傻，竟没能学会点正经的本事能驾驭他，用那种不堪的伎俩巴结他讨好他，为了那个根本不在乎的位子把尊严、年华全耗上去。也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可终究舍不得大好河山沦落到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现在总算可以解脱，把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交到合适的人手里。楚家轩，我再也不欠你任何东西。纠纠缠缠二十几年，你为你的大业，我为我的责任，幸好一切都已结束，不见，再也不见。
　　刚下马车，江婶就迎过来。“老爷，有客人呢。都等了大半天了，现在在客厅。”许老爷愣了下，在这边从来没有朋友知道他住哪。他不喜欢别人来他家，光是想想怎么招待就得大费脑筋，还有从宫中带出来的一些东西，万一碰上识货的就麻烦了。江婶又添了句“老爷，听起来那位公子跟您很熟。”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许老爷心里升起来。最怕熟人，不是寻仇便是叙旧，没一件事是他欢喜的。只希望以前的事，好的坏的都烂在江南的小院里。
　　推开门，许老爷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就像以前在寝宫见到这个人，顿时会预见自己多难堪，就像一面镜子，将自己的无能懦弱展露无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以前需要他手里的精兵，需要那个人保住自己的江山，而今，江山与他再无瓜葛。寻常百姓碰见楚将军，应该是什么样的场面呢？崇拜热爱惊喜？很多场景在脑子里酝酿，却终究没能演出来，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楚将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