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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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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臣中午在项目工地上走了一圈,弄得一身脏灰,下午回公司洗了个澡,刚换掉身上的衣服,他的秘书就敲门进来报告,说柳贞贞带着礼物到公司里来了。
柳贞贞是江臣近来收在身边的情人,科班毕业的女演员,模样长得不错,只可惜时运不济,入行几年了,也一直不温不火的。
前段时间,江臣给她砸了些资源,她一时时来运转,拿下欧洲某个电影节的最佳女配,一夜之间身价暴涨,如今回到国内,也不知是不是天花乱坠的吹捧听多了,心思像是跟着有些飘飘然起来,不过几天没有得到江臣电话,就大摇大摆地找公司里来了。
江臣作为江家年轻这一代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平时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气质乍一看平易近人,其实内心十分冷漠多疑,像今天柳贞贞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公司里的情况,在他这里,就是十分不能接受的。
秘书梁兆站在一旁,估计也瞧出了自家老板心中的不满,轻咳一声迈步上前,夹在两人中间,就装模作样地提醒起来:“江总,还有五分钟,那边会议就要开始了。”
柳贞贞原本还想多待一会儿,可此时听见梁秘书的话,脸色一僵,便不敢再撒娇卖痴了。
她从江臣的身边乖乖坐正了身子,露出一点儿依依不舍的眼神,靠过去,用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手掌,见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笑,心中一瞬间了然,放下手里的礼物,说了两句哄人的话,见没什么结果,到底只能装作识趣、一步一回头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江臣一脸温柔地目送自己情人离开,神情带着几分宠溺,等办公室的大门关上,他嘴边的笑意才一整个冷淡下来,连带着刚刚换上的西服也被脱掉,很不耐烦地甩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秘书梁兆将自家老板的变脸看来眼里,毕恭毕敬的将西服收好,倒也习以为常。
江臣这人平时洁癖,不怎么喜欢旁人近身。
他这些年对外声称自己信佛,所以为显雅致,衣服就总要带上一些檀木香灰的味道,像柳贞贞身上那种浓重的女士香水,他一向是十分反感的。
不过好在江臣平时道貌岸然惯了,所以即使偶尔谁真的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不会轻易跟你冷脸。
也因此,那些不熟的人与他相处一阵之后,往往都会心生好感,觉得他儒雅随和,再一联想到他的出生,更不得了了,觉得他简直就是个被红尘耽误的可怜人,如果不是生在江家,那合该是要去当个得道高僧的。毕竟,这位江六少爷不光长相俊美,为人正直,连出生都是在尼姑庵里,按照老一辈的话说,那就是带着佛缘来的。
江臣的佛缘大抵继承自他的母亲。
江臣的母亲当年凭借一张脸,也时常被人喊做下凡的仙女,只可惜她身世凄苦,从小没有父母,在孤儿院待久了,难免少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高中时,江臣的母亲恋上资助自己的江家小少爷江鹤政,也就是江臣的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半途得知江鹤政为上位迎娶他人,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怀着江臣南下散心,没想半路遇上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大晚上一身伤地逃出来,光着脚丫走了几十里夜路,天亮晕倒在路边,被两个下山的小尼姑救回庵里,自此后,她自觉佛祖给了自己第二条命,于是看破红尘,在庵里一住就是好几年。
江臣被一群尼姑养到六七岁,猫嫌狗憎,惹是生非的。到了不得不上学认字的年纪,老尼姑们才终于容不下他,打包东西,把他踢去了山下的镇上生活。
江臣十三岁之前,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有个会喘气的爹。
他曾经以为自己真是不得了的人物,就算耶稣不是他爹,那玉皇大帝也得是他爷,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仙凑一桌打麻将,总有一个得是他的亲戚。
可他爹江鹤政不是什么神仙,他就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
所以,父子两见面的那一天,江臣内心有些失望。
被江鹤政找回海阳后,父子两的关系一直也不怎么好,剑拔弩张居多。江臣彼时性格冷漠孤僻,整日低着脑袋,也不爱跟周围城里的孩子说话。
海阳的世家子弟那时大多知道他的存在,只是私下里把他当个笑话,平时遇上了,不是嘲笑他的南方乡镇口音,就是起哄他唇红齿白、像个姑娘。
江臣起初还有些小镇人的桀骜不驯,常常为此与人打架。
只是后来,他妈率先放弃了仙女的做派,开始跟只被圈养的鸟儿似的沉迷情/爱,只要江鹤政不高兴,她就拿软刀子似的眼泪在江臣面前哭。
江臣被哭得脑仁发疼,后来吃多了江鹤政的打,他看清自己的未来,渐渐也收起脸上的凶狠,开始认命,裹着一副温和皮囊,与人虚与委蛇起来。
江家唯一对他不错的人,是多年信佛的老太太。
老太太年轻时偏心小儿子江鹤政,人老了,爱屋及乌,对江臣这个流落在外的幺孙自然也有几分偏疼。
江臣为了迎合老太太的兴致,课余饭后,就经常去读一些生涩难懂的佛书。
老太太没把一个孩子想得太复杂,她见江臣年纪轻轻尚佛,还以为他这是真的悟性深厚,逢年过节的,经常带他跟自己那一群好友进山清修。一群老家伙坐在一起,吃糙米,啃菜叶;睡草铺,穿粗衣;手里再拿一串佛珠,嗡嗡嗡的从早念到晚,虔诚得仿佛明日就要一起归西。
江臣在这群老人家口中声誉不错,因为他演戏的天赋与生俱来。
可他也的确是容易饿,有时他躲在庙里的大树后头,望梅止渴似的,看着那些路过的富豪香客,都能把他们幻想成一头头油光滑亮的烤乳猪。
而这样的幻想到底不顶饱,有时夜半三更被饿醒来,江臣蹲在院子的井边上,只能一个劲的喝凉水,喝得整个人头晕脑胀,然后抓住路过的小和尚,义正言辞地劝他们还俗,有如梁山伯半夜勾搭意志不坚的老寡妇,没脸没皮,十分缺德。
庙里的小和尚那时怕极了他,一见到他来,纷纷作鸟兽散。
好在后来善良的老住持知道了这事,怜惜他长身体,经常偷偷藏下几个大白馒头,在那之后,江臣的五脏庙得到了满足,脸上重新戴好虔诚的笑容,于是佛心稳定,庙里无辜的小和尚们也不再遭受他的荼毒了。
高中时,江臣信佛的名声渐渐传开,他的五官脱去少年时的阴柔,也开始有了神仙似的轮廓。
过去那些嘲笑他的世家小姐,好似一瞬间福至心灵,一夜之间对他那一张脸,生出了某种佛性的感悟。
她们在看他时,就像在看一位得道高僧,百般皆是理,苍白的肤色是禁欲,精致的五官是鲜活,就算他低头啃食馒头、吃饱打嗝的样子,都仿佛带着某种佛性的美感。好似如果有一天江臣不幸死了,那他的肉身一定可以长久不腐,香气逼人,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能成为这方圆百里死得最美的秃驴。
柳贞贞作为江臣曾经交往过的女人,过去也和这些姑娘一样,被江臣这一副俊美的皮囊迷惑过。
两人相识于微末,第一次恋爱时,江臣还没被认回江家,养在江鹤政外面的私宅,出门在外,常年顶着个私生子的名号。
柳贞贞彼时也不是女明星,在电影学院里读书,跟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一心只求扬名立万。
两人在一起都不是初次,男/欢女爱,就图个你情我愿。
所以后来柳贞贞进组拍戏,被“万禾影视”的小林总看上,江臣在电话里得到柳贞贞的暗示,再见面,便主动提起了分手。
今年年初,柳贞贞作为主办方请来的嘉宾,在海阳市对外贸易合作春茗酒会上再一次见到江臣,一时有些没认出来。
他俩分手之后,其实已经有四年多没联系过了。
江臣被认回江家之后,很少跟之前的旧人再见面。
那时坊间有传言,说他死在了西藏,这事儿传得特别真,因为他信佛,西藏像是他会去的地方,而他那张脸又的确不太合群,一看就是个红颜薄命的样子。
柳贞贞出于道义,曾经倒是真心希望江臣能多活几年,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这位老情人再见时不但没有归天,甚至改头换面,当上了人上人。
柳贞贞看着江臣现在的样子,一时动起了歪心思,主动加上他的微信,在手机里试探了几天,兴许是瞧出了江臣婚姻生活的枯燥乏味,暧昧地追求了大半个月,之后在一次饭局上“醉倒”,被江臣送回公寓,第二天,两人的关系就顺势定了下来。
江臣对于两人的感情把握得十分微妙——他带柳贞贞出席饭局;给她资源、礼物;享受一个女明星精装的崇拜和甜言蜜语,却并不跟她进行肉/体的交流。
江臣之所以这样做,倒也不是道德水平太高。
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是很虚无缥缈的。
他不过是谨慎惯了。
江臣是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人,见过形形色色的爱/欲,吃过林林总总的苦,所以有朝一日坐在顶端,便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的妻子明月茹虽然不得自己心意,但明家毕竟在海阳有几分脸面,他爹江鹤政又到了讲究体统的年纪,眼里揉不得傻子。作为江家半路出现的继承人,江臣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放肆的权利。
于是下/半身的道德枷锁戴上了,精神的自由就显得尤为重要。
男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身边的位置大多时候不能空着。
人一旦进入到声色犬马的名利场,做戏的天赋总要无师自通起来。
无论是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还是人到中年、油光可鉴的老肚皮,酒过三巡,总得说上那么几句虚情假意的“掏心”话。
女人于是就此成为媒介,家里的那个只能看看,不能多聊;外头的却是场面,听话漂亮,抱着省心。
大家出来见了,带着彼此的情人心照不宣,共同犯罪,互相勉励,谈笑风生间,即便生意没个结果,却也能为原本无趣的饭局添上几分称兄道弟的风流色彩。
而柳贞贞在圈里跌怕滚打多年,对于这些有钱人的把戏看得最明白。
江臣不睡自己,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她会疑惑,可放江臣身上,她就一点不觉得奇怪了。
毕竟,两人几年前正经谈恋爱的时候,江臣就不大像个正常人。
在柳贞贞眼里,江臣向来是个矛盾的人。
他长了一张祸害他人的脸,却整天端着一副受到红尘迫害的姿态,也不知是不是出生时被尼姑念经念坏了脑子,克制情/欲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正常男人的冲动他有,道貌岸然的虚伪他也有,作为女友,想跟他亲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了床上,他那方面的技术相当一般,多是女方受苦,所以总有那么点儿得不偿失的味道。
但他却十分热衷让你相信他的佛心,每每完事往那一靠,张嘴便说要去出家,拿一根烟,从手机里翻出最新一版的《清心咒》,叽里咕噜放的满屋子都是,他出不出家没人知道,反正柳贞贞那一阵儿明显是不怎么想活了。
因为这些旧事,柳贞贞在心里对江臣妻子生出愧疚的同时,难免也偷偷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女菩萨”。
下午六点多,梁秘书跟着江臣从公司里出来,两人刚上车,那头女菩萨的电话正好就打了过来——“梁秘书,江臣还在开会吗?”
梁秘书咳嗽一声,十分自然地回答:“对,江总还在开会呢,夫人您有急事,我可以现在过去说一声。”
明月茹一听这话,笑了起来,“不用,就是我妈妈今天回国,喊他来老屋吃晚饭,这事儿我之前提过,他没忘吧。”
梁秘书抬头往后座看了一眼,得到那边江臣的示意,立即点头表示:“当然没忘,夫人您放心,这事江总一直惦记着呢。今天七点之后,特地没有安排工作,昨天还亲自去挑了礼物。等会儿下会,我们立马就赶过去。”
礼物是柳贞贞刚刚送过来的,会是一个小时之前就下了的。
一段话说得真真假假,不管是非对错,梁秘书能从众多求职者中脱颖而出,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别人就是拍马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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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达明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山。
江臣刚回国的岳母茹澜此时正在一楼的小客厅里弹钢琴。
茹澜年轻时是个钢琴家,人美歌甜气质好,嫁给明月茹的父亲明皓后,放下自己的事业,一心陪着丈夫从了商。
夫妻两人互相扶持多年,感情深厚,前年,明皓在国外意外车祸去世,茹澜一时病倒,去国外疗养了一年多。如今回国,她第一时间喊女儿女婿回家看看,说是吃饭,其实也有些示威的意思。
茹澜过去心高气傲,给女儿瞧过的女婿茫茫多,只是没想到最后成功了的,却是最一言难尽的江臣。
在茹澜眼里,江家虽好,但江臣到底只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他妈狐狸精的名声更是响彻整个海阳城。
按理来说,茹澜这样挑剔的人,就算图江家的权势,也不至于给女儿定下这么个丈夫,可偏偏她最初看中的女婿周维祯更不中用,订婚前几天突然跑了路。
周明两家原本是世交,周维祯跟明月茹青梅竹马,孩子们结亲这事水到渠成,两家欢喜。
只是没想,大学毕业时,几个大人眼看着把订婚日子都选好了,周维祯那头却忽然鬼迷心窍,一声不吭睡了个大五岁的女人,抛下一切追出国,说是那人肚子里有了自己的种,他不能撒手不管。
周明两家为此闹出好大一通矛盾。
茹澜更是愁的在家里对着《命运》整日翻来覆去的弹。
好在明月茹这个当事人情绪十分稳定,待在家里,该吃吃,该喝喝,等风声过了,立马穿戴整齐,高高兴兴去市青年交响乐团应聘了个一提,再见面说话时,精神面貌无比神圣,手里拿本《党史》,一脸严肃,张嘴说话,全是资深艺术家的唬人范儿。
当事人不提供乐子,既不哭闹也不上吊,围观的群众渐渐也没了嗑瓜子鼓掌的雅兴。
江鹤政在国外时对这事略有耳闻,回国后,立马上门替自己的大儿子江御跟明家提起了结亲的事。
江御是江鹤政跟原配的儿子,跟江臣一般大,小时候跟他妈在欧洲生活,十八岁时,江鹤政的原配心脏病去世,他就被接回了国内居住。
江御模样俊朗,为人正直,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和他妈一样,心脏生来有些毛病,但是据说小时候已经做过了手术,这些年一直保养得不错,能跑能跳,连研究生都读完了。
明皓从小对女儿明月茹爱护非常,得知对方是个病秧子,就算是个修补好了的病秧子,心里还是不情不愿。
可茹澜不这么认为。
她对于高学历的孩子一向有好感,再加上,江家门第的确也比明家高上许多。
江鹤政现在掌着江家的权,他的大儿子以后自然也要往他的位子上走;江御本人虽然体弱,但生育能力没有问题,加上从小教养得好,对待妻子不会苛责,江鹤政的原配反正已经没了,明月茹嫁过去,上面没有正经婆婆压着,日子说起来比一般刚入门的小媳妇还要自在一些,所以考虑再三,她就还是做主答应了下来。
只是没想,她这边刚刚劝得丈夫松了口,那头热乎的二号准女婿又出事了。
江御跟同学出去参加滑雪旅行,坐缆车时半路突发心脏病,原本活蹦乱跳一个大小伙儿,一眨眼的功夫,忽的就那么没了。
茹澜这一下可实在后悔答应这桩婚事了,毕竟自己好好一个女儿,面儿都没见着,凭白搭上一个克夫的名号。
更让她加后悔的是,自己为了操持女儿的订婚宴,难得一次没陪着丈夫出国出差,没想就这么一次,丈夫就遭遇车祸,死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这下可好,明月茹原本一海阳市儿媳热门人选,一年之内接连丢了两堂婚,亲爹英年早逝,娘家还一堆牛鬼蛇神出来作乱,就算原先的名声再好,如今也成了茶余饭后的可怜人。
就连那个曾经断定她“子孙满堂、大富大贵”的牛鼻子道士都开始捋着胡子感叹:“此子命格坎坷,让人忧心呐。”
茹澜被这破道士气了个仰倒,拽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喊:“你当初可是说我闺女一生顺遂、最有贵人相的!”
臭道士手里的拂尘甩开,“哼”了一声,“那你当初也没跟我说她一天要吃六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