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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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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在国道上不紧不慢地跑了半个多小时了。梁远望望车窗外,北方冬天的农村,到处都是灰色,北风卷起土,天是灰色、树是灰色、地也是灰色。一个白色塑料袋晃晃悠悠朝着道路飘过来,被车卷起的气流,呼的一下子带上了天空。
旁边座位上的大叔,似乎也看见了窗外的塑料袋,他脑袋转向后面,视线追着塑料袋而去。随着动作,身上散发出更多馊了的酸味,令人窒息。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大声响起音乐:哎谁不说咱家乡好……
烦躁!梁远心底腾起一股沸腾的火,好你妈个x。他向上拽一把口罩,遮住鼻子,腾得站起来。
旁边大叔吓一哆嗦,“你这……”
梁远给对方一个冷冷的眼神,堵得大叔停了嘴。
大叔赶紧挪出位置,让人出去。这年纪的青瓜蛋子不好惹。尤其这小子长得挺高,打扮虽然洋气,但头发剃得短,上面还剃出一道印子,尤其是眼神看什么都凶狠的像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梁远从行李架上拽下行李,拖着走到车头,“前面,尚礼镇下!”他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心境下回老家。
到年底了,宁安县尚礼镇上,守着国道做生意的各种店越来越冷清。路上的车少了,人们都去县城买年货了,镇上的生意不好做。
下午的程家菜馆,也只有一桌客人喝着小酒消磨时间。来买烧鸡的人,也少了。彩色电视机上正在播着新闻,播音员正在字正腔圆地说着奥运会场馆建设的盛况,新闻播完,转场广告换成了北京欢迎你。
一个吃饭的人抬头看看电视机,“你说这都要办奥运了,咱们县还没脱贫。”
“高速路和铁道都没有,能脱个屁的贫。”另一个人接话,“有能耐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发展不起来,慢慢熬着吧。”
程知恩没听见这些,正在柜台上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砰,哗啦!
声音突然冒出来,程知恩被吓得瞬间睁开眼。原来是有人推门进来,风挺大,很快把门给吹合上了。冷风吹得只穿着毛衣的程知恩打个哆嗦。
进来的人认识,不远处开汽修店的何老板。“何叔,你来了,今天想吃点什么?”程知恩热情地说着,拿着菜牌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豆豆,天天帮你爸妈干活啊?”何老板在暖气旁边烤手,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到程知恩手上,“给你何叔随便弄两菜,你看着搭配。剩下的钱你拿去花。”
“那我可不客气啦。”程知恩的眼睛笑弯起来,“谢谢叔!”
“去吧!”一脸横肉的何老板手在大腿上蹭蹭,看着程知恩俊俏的脸蛋,咧着嘴笑。没有人不喜欢程知恩的笑,两只小虎牙露出来,笑容明媚得可以融化冰雪,极具感染力。
何老板转头看见程建国从厨房出来,开口说:“我说程哥,我们家闺女和豆豆差不多大,要不咱两家接个亲家算了。”
“没问题,明天就把你家闺女嫁过来。”程建国笑着开玩笑。
梁春花在门口探出脑袋看看,伸手扒拉开程建国,“老何,我家豆豆才十五,你家闺女都十八了,我说你省省吧。没门儿啊。”
“女大三,抱金砖,这不正合适嘛。”何老板挠挠秃脑袋。
旁边一桌喝酒的三个人,有一个人笑着搭话,“何老板,你这是看人家孩子好,就想着明抢啊?”
“遇到好孩子,就得先下手。”何老板托一把凳子坐到那桌人旁边,“凑一桌?”
梁春花擦擦手从厨房走出来,接过程知恩手里的钱,放到抽屉里,又找出五十块钱,塞到何老板手里,“我再给你们加一份排骨,一份土豆丝,再加一碟花生米,你们再喝点。老何你别客气啊。”
“这钱是给孩子的……”
程知恩像是没听见大人们的玩笑话,自从爸妈开这家饭馆,他放假过来帮忙,各种各样的话听多了。他低头在账本上记上收入,抬头望窗外灰色的天,才发现路边戳着一个人。
对,就是戳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气质和灰蒙蒙的农村格格不入,乍看上去,好像冬天突然冒出一棵葱郁笔挺的小白杨。这人侧后面对着窗户,身材高挑,大长腿上是黑色的裤子和皮靴,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薄的军绿色短上衣,单肩背着个黑色的包。短短的头发,显得干净利索。一动不动安静地站着。为了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还戴了一个医生才戴的口罩。
程知恩暗自嘀咕:这耍酷的傻子是谁?怎么像是梁远?梁远没这么高吧,去年见和自己差不多高呢。这人得有一米八。
那人转过脸来,程知恩眨眨眼,喊一嗓子,“我操,小远哥!”说着,风一样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窜出门去。
饭馆的门又发出:砰,哗啦的声音。梁春花边往外走,边揉脑袋,“小兔崽子,你就不能慢点!”
梁远看着饭店门里窜出来的男孩,像小豹子一样奔跑,刘海被风吹得翘起来。他看着程知恩的笑脸,突然觉得这狗屎一样的农村突然亮堂了一点。这家伙没什么变化,和一年前差不多,还是一张娃娃脸。他站在原地等人跑过来。
“我操,你又长高了!”程知恩在梁远面前跳了跳,跳起来刚够到人脑袋顶。这人每次见面都给自己惊喜。他也想像梁远这样又帅又酷。说着探出手,拽下梁远的口罩,“衣服穿这么少,还特意戴口罩保暖?你是个人才啊?”
梁远深吸一口气,脸上挂上微微地笑,他闻到了淡淡的肥皂香味。
程知恩拽着梁远胳膊往屋里走,“走,进屋!”
梁远攥攥拳头,往饭店门口走,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梁春花笑一下,叫一声:“大姑!”
“提前回来了啊?怎么穿这么少!”梁春花打量一眼梁远,这孩子这一年变沉稳了,有大人模样了。说着推开门,“快进屋暖和暖和,没吃饭吧?你姑父做了炖肉,等会儿吃点再回去。”
饭店里有村里人,见梁远进门,“小远回来过年了?”
梁远打量一眼,“啊,叔,回来了。”记不清这是族里第几堂叔了,反正喊叔没错。
“长这么高了?!”另一个人感慨着,“这一晃都跟你爸当年一样高了。”
“兄弟们喝着啊。”程建国端着一盘子菜出来,放到桌子上,转头对梁远说,“小远,你先坐着喝杯水。我给你把肉菜端出来。”
“姑父我帮你端。”梁远往厨房走。
“你坐着歇会儿,”程建国看着梁远走近,“这一年是长了不少,有一米八了吧?”
“一米八一。”
程知恩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撇撇嘴,他连一米七一都不到。
梁远洗洗手,把一个大碗端到桌子上。坐下来,用筷子夹两块肉,吃到嘴里,又绵又软,味道喷香。舀两勺子肉汤,把肉拌进米饭,就这样吃一碗饭,回魂了。
程知恩坐在梁远对面,见梁远吃得香甜,也忍不住挖一勺子肉,吃一口。转头对他爸说,“爸,你这肉里大料放多了。”
饭店里闲坐的老何,转头看看,说一句,“你们家豆豆,就挑拣着你们两口子好看的地方遗传了。你要是说长得像,还是小远像他姑。”
梁春花发愁地说:“你说他两差了不到一岁,梁远都像个大孩子了,豆豆还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有的长得快,有的长得慢。一年一个样。”
梁远听着人聊天,停下筷子,抬头看眼前的程知恩。瓜子脸,一双忽闪忽闪、像黑葡萄一样的明亮眼睛,双眼皮长睫毛。五官精致小巧,乌黑的刘海垂在额前,让整个人多了很多可爱稚气。在梁远看来,程知恩比电视上那些韩国热门明星好看多了。程建国和梁春花都是长相一般的人,程知恩长得像他爸妈?程知恩根本就不是姑父和姑妈亲生的,怎么可能像!这个秘密就是梁远前两天晚上偷听到的秘密之一。梁远又想起那天晚上偷听到的话,一时又有些吃不下了。
梁远喜欢程知恩。以前就喜欢,虽然以前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以前的喜欢是什么样子呢?以前的喜欢,就是舍不得让程知恩哭。程知恩眼角的一颗晶莹泪珠,就足以让自己心软认输。那么现在的喜欢呢……
程知恩坐在饭馆桌子对面,看着盯着自己发愣的梁远,以为自己嘴巴上沾上了什么,抹抹嘴巴,“你吃啊。”
梁远从愣神中恢复过来,点点头,吃一口饭。
“你这一年变得好多啊,”程知恩双手支着下巴,看着梁远。
程知恩觉得眼前这个人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从大舅牺牲的时候吧。梁远从那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静,后来梁远跟着二舅出去读书,两个人每年假期才能见面,梁远一年比一年沉稳。终于,到今天,梁远像大人一样,露出成熟的笑,像一颗在湖泊中心的巨大石头,滔天巨浪打过来,丝毫不见动摇;水波潋滟的晴天,也不见他欢欣雀跃。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在湖底扎根有多深。
*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天色擦黑,小饭店打了烊。程建国开上小面包,载着人回村里。从尚礼镇到梁家村,走路要二十分钟,但是太冷了,还是开车方便。
程知恩和梁远坐在后座,挤在一堆菜旁边。程知恩压低声音说:“你带给我的游戏机呢?”
梁远嗅嗅程知恩身上飘着的肥皂香,夹杂着淡淡的芹菜味,从包里掏出一个游戏机塞到程知恩手里。
程知恩兴奋得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要开机,看看前座的梁春花,把游戏机塞进了怀里。
梁春花回头看看黑影里挤眉弄眼的程知恩,“就知道打游戏,再打游戏我就打断你的腿!”
程知恩凑近梁远耳边,“没真打断过。”
呼出的热气拂过梁远的耳垂,梁远瞬间全身发烫,他不适的挪挪腿。
“小远你期末考成绩怎么样?”梁春花问。
“还是那样,第一。”梁远回答的四平八稳、言简意赅。
程建国接话,“豆豆,你得跟哥哥学习啊,你看你哥成绩多好。”
“他们老师教得好。”程知恩添油加醋地说,“我们老师教得不好。”
“我告诉你啊,少找借口!”梁春花又转回头。
“那就是遗传基因的问题了,都怪你们遗传给我的是笨基因。”程知恩还嬉皮笑脸。这家伙一到熟人的环境就人来疯。
车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梁远打破沉默说:“姑,这学期我准备回到县里的高中读,你看行不?济南高中的学籍不好弄,高考早晚也得回来考。还不如早一年回来。”
程知恩惊讶地侧头望过去,暗淡的车厢里,梁远的眼神淡然的望着前面,带着丝丝凉意。
“是你自己想回来读书?”梁春花干脆利索地转回身。梁远自从他爸去世、他妈改嫁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二叔,到了济南读书。
梁远眼神淡淡的回答,“我觉得学校都差不多,在外面花钱还多,我回来还能带带豆豆。”
“我同意!”程知恩举手赞同。
“你闭嘴,有你什么事,”梁春花又对着梁远说,“你二婶对你怎么样?”
“二婶挺好的,但我还是想回来读书。”
程知恩转头看着梁远,这人说着话,脸上还是一脸平静,像个毫无感情波动的雕塑,短短的头发茬像是被按进白皙的雕塑皮肤里。看的出来,梁远这个模样其实就是生气。
梁远微微侧头看一眼,程知恩微蹙的细眉映入眼帘。他又收回眼神,看向车前。
“他二婶那人还不错,你别搅和。”开车的程建国说着。
梁春花没搭理程建国,“小远,你要是想回来读书也行。不过你有事要说清楚,要是你二叔二婶对你好,你闹着回来,那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梁远的声音多了一丝暗哑,平静的重复一遍:“我就是想回来读书,我学籍在老家,想要转到济南要花不少钱,不转的话这两年择校费也贵。高考迟早在老家考,晚回来,不如早回来。”
“你二叔是不是知道这事?”
“知道。”
“我知道了,我跟他们说。”梁春花果断的声音结束了对话。
程知恩在车里保持安静,他听得出,妈妈生气了。
汽车到了梁奶奶家门口停下,“嘀”一声汽车鸣笛。大铁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一道光从里面泄出来,两个小孩子连跑带蹦到汽车跟前。
程知嘉对着梁春花喊一声妈,就抱着腿撒娇,转身又找自己哥哥,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他哥哥经常给自己带点好吃的。转身却发现梁远从车上下来,愣了一下,就高兴地喊了一声大哥。他和他哥哥一样,喜欢梁远,只是他没有哥哥那么胆大,敢对着大哥上下其手。
梁倩倩围着程知恩蹦蹦跳跳,她在家里等着姑姑带好吃的回来开饭呢。程知恩颇有大哥哥的样子,拉起梁倩倩的手,往屋子里走。
梁奶奶唠叨着走出来,“怎么不早点回,快下雪了,路上都不好走。”话还没说完,就向着梁远走过来,脸上的皱纹笑得像开了花,“哎呀,我大孙子回来了,穿这么少冷不冷,快点进屋。我给你蒸了包子。”
梁春花从车上拎下一个大袋子,“娘,不是和你说了别做饭,我从饭馆带了菜回来。”
梁远没说话,一路保持着一脸职业假笑,帮大人拿着东西。程知恩领着小姑娘先进门,屋子里看一圈,“小舅妈,小舅还没回啊?”
“没呢,他加班。”程知恩的小舅妈刘小燕抱着个奶娃站在里屋门口,看见梁远进门,问一句,“小远你回来了?”
“小婶,”梁远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难得多说一句,“我还是第一次见军军呢。”
刘小燕怀里的奶娃见到屋子里人多起来,欢快地挥舞手臂。
程知恩在小奶娃面前做个夸张的鬼脸,转身跑去厨房洗手。
梁奶奶招呼着,“快吃饭!快吃饭!”
一家人很快吃完晚饭,程建国和梁春花带着程知嘉先回自己家。程知恩和梁远陪着梁老太太聊天。过了八点半,梁远和程知恩从屋里出来。现在梁老太太住在三儿子家,房间并不是太多,梁远要么和梁老太太住一间,要么跟着程知恩到姑姑家住。梁远自然选择和程知恩一起住。
两个人迈出大门,一阵北风迎面吹过来,吹得人喘不过气,又呼啸着穿过胡同。似乎有零星的雪花落下来,但夜色太暗,看不清楚。两人摸黑并排在胡同里走着,谁也没说话。
程家就在梁奶奶家后面两排,隔着四十多米,很快就到。路走了一半,程知恩才开口,“你真要回来啊?”
“嗯。”
“二舅妈,他们对你好吗?”程知恩冷不丁冒出一句。
“别瞎问!”梁远回答的冷冰冰。
“哦,好吧。”程知恩摊摊手,又把手缩回了裤兜。
确实下雪了,冷风夹着雪粒子,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两个人推开门,进了程家。程知恩反手插上门闩。拉着梁远进了堂屋。
程知嘉正在堂屋跳着莫名其妙地扭屁股舞蹈,边扭边盯着电视机。电视机上放映着喜羊羊动画片。他见程知恩进来,骄傲地对着程知恩扭两下,“哥!”示意程知恩夸他。
“丑死了。”程知恩偏不如弟弟的心意,“像个大豆虫!”
“大豆虫也比你好看!”程知嘉自信心爆棚,又看一眼冷着脸的梁远,这次没敢搭讪。
梁春花正在沙发上翻账本,见两人进屋,站起来,带人进了兄弟俩的卧室,“小远,你的被子我都帮你拿出来了,你睡上铺。嘉嘉和我们睡。”
“知道了大姑。”
“你洗漱用的毛巾牙刷我都找出来了。”
“嗯,好。”
“你们收拾下就去洗漱,晚上早点睡。”梁春花这句话是对两个人说的。
“妈,我知道啦。”程知恩已经打开了游戏机,正在研究玩法,回答得心不在焉。
梁春花出门,程知恩在游戏机上按了几个按钮,想起什么似的,探头看看爸妈已经去自己卧室,程知嘉还在认真地盯着电视机。他起身关了门。又钻进床底下捣鼓着什么。
“你干嘛呢?”梁远站起来踢踢程知恩的腿。
这是一个高低两层的床,下层还不算小,是个小双人床。程知恩钻到最里面去,捣鼓好一会儿,又钻出来。蹭得上衣都是灰。他怀里抱着一个铁盒子,倒是挺干净。
程知恩把铁盒子放到梁远旁边,示意他打开看看。
梁远不客气的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摞摞叠放整齐的钞票,各种面额的都有,以十块钱五块钱的居多。
程知恩挤眉弄眼地说,“这是我攒的,以后都拿给你花,放心吧,我养你。”
梁远没说话,他努力眨下眼睛,抽了下鼻子。他觉得自己眼眶发烫,似乎心也被烫了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