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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末代王朝 ...

  •   晏如斯抬眼看去,桥上桥下穿行着长袍、短衫,头戴乌帽、幞巾、帷帽的人,各类小铺撑着竹棚子,摩肩接檐地沿着两边桥栏杆排闼而上。
      修剪子磨刀子的,卖竹编篮子箩筐筛子的,卖西瓜甜瓜苹果梨的,卖凉茶冰豆饮的,出锅笼的包子、米糕,热担子挑的丁香馄饨、豆腐脑,冷点绿豆糕、豌豆黄、栗子山药红枣糕……啊,宽大的僧衣荡起河上来的风,抵达晏如斯虚弱的胸腔里的一线气流,已经开始夹缠在这朝代——南宋咸淳十年,繁华热闹的杭州街头。
      她饿了。
      口袋里还剩下三十六枚“咸淳元宝”,三十六枚时下流通最广的铜钱能干什么呢?
      普通素馅包子五文钱一个,猪肉包子七文一个,牛肉包子十文一个,虾仁三丁要八文,实心的馒头和葱花卷卖七文钱两个。
      晏如斯叹了口气,这三十六枚铜钱最多还能撑两天。
      前两天,会仙楼出了一种杂素包子,全城最便宜,三文钱一个,原因是皮薄馅多,晏如斯不在乎,只要求肚子里不空落落的,还能要求什么呢?
      会仙楼在日新桥那边,从这里走到那里,要一个小时,而且听说每天凌晨四点多,会仙楼下就排了长队,现在去未必还有包子卖。
      晏如斯心里刚念完包子经,就听旁边走来一人高声说,今天真够倒霉的,老子会仙楼排了一上午的队,就到我这里,包子卖光了,屑屑都不剩,你说气人不气人!
      另一个人笑嘻嘻地说:“那老子您今天拿几个粽子?”
      那人呸了一声,笑骂说:“谁是你老子,你什么时候跟我家三个小子认了亲兄弟?来五个白的,五个咸蛋黄栗子的。早知道老子一早来你这里买粽子,也不耽误这半天功夫,就是你的粽子太贵。”
      卖粽子的说:“我的一个粽子能抵两个包子。”
      那人说:“你一个粽子的价钱也抵得过两个包子钱。”
      卖粽子的说:“我也不是吹,别说整个杭州城,算上整个临安府,整个大宋,你能找到比我还便宜的粽子,我磕头叫你三声爷爷!”
      大概卖粽子的说的也是实情,买粽子的也不跟他抬杠,停了停说:“现在米的价格,实在贵的吓人,以前一石米三百钱,现在拿三百钱去,还能买几把米?”
      卖粽子的嘴里嘿嘿一声,说:“我这点包粽子的糯米还是开春囤的货,再过几天,怕糯米都没处买咯,生意没的做,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嘴上停了停,手上把粽子用大荷叶包好,又压低声音说:“实际上米倒还在其次,广东那边照样也能走,就是那边,”说着用嘴往北方努了努,说:“麦子过不来,还有煤和碳,眼看着就要过冬了,这碳谁家能缺的了?听说盐都吃紧了。”
      买粽子连忙将头凑过去,小声说:“听说二十万鞑子兵都到长江对面了!”
      卖粽子也小声说:“昨个东青门外边打北面来的漕运伙计说的,已经过襄阳了!”
      买粽子的“啊”了一声,还欲再问,朝四下望了望,这时从桥那边上来四个穿银甲挂长刀执长矛的军兵,买粽子的见状,马上提了粽子走了。
      “禁卫兵,是禁卫兵……”周围几个人小声互相传声后,桥市又恢复常态,吆喝出来的买卖声矮了不少。
      晏如斯低了头顺着桥栏往桥上行去。
      现在她对自己所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感觉到的一切,仍然觉得陌生和怀疑。
      此年,一二七四年,南宋咸淳十年;是日,秋九月廿十。
      此时,距离太皇太后谢道清携四岁宋恭帝开城投降之日,仅剩一年半不到的时间。
      一个多月了,晏如斯对这个纪年还是心有余悸。
      她记得的她的最后一天,是二零一九年九月十四日,星期六,阴历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
      这个纪年才是她的时间。
      那天夜里,她被时间扔进了这个世界来,就被那个披着黑斗篷的冯云罅拉着在难民群中逃跑。
      他们为什么逃跑,晏如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想,冯云罅就算不知道会发生山崩,但一定早知道那些黑衣魔鬼会来,所以他拉着她拼命地逃。
      冯云罅不可能认得她。
      晏如斯还是她自己,女性,二十八岁,身高一百七十,长发。
      全身上下除了身外之物全无,没有任何变化。
      哦,除了那串红珊瑚手串,还有一头变成银白色的长发,外加左脸颊上新添的伤疤。
      黑斗篷冯云罅后来怎么样了,她不知道。
      她再没见过他,一个月过去了。
      他留下他的斗篷,去了山岩之下,那么惨烈的遭遇战,血流成河,遍地是断肢残尸,那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晏如斯紧紧闭上眼睛,脑中出现的画面,她不敢看。
      她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每次都梦见自己被一刀劈成两半,一直在无底的深渊里下坠,一半看着自己的另外一半。
      黑斗篷冯云罅后来怎么样了,她不知道,也许他和那个将军已经战尸山岩下。
      她惊讶自己轻易的就判断了别人的生死,可是,她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干净地消亡了。
      而现在,她还活着,真正的死亡是什么?
      晏如斯站在丰乐桥上,仰起头看着虚无之处。
      在她的头顶上空,那块被大风刮过的地方,时间被清除了全部痕迹。
      低下头,是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然而却是她往后赖以栖息的世界。
      如果能量守恒定律一直成立,那么,时空转换轮替,生和死的意义就在地平线以外的地方,变化无常也变得没那么重要。
      万物皆空,都在不停的变化。
      桥下的橘园亭书坊街市人流如梭,熙攘如昨。
      蒙古人拥兵二十万横踞长江北岸,正迅速地吃掉每一座拦在长江上的宋国城池,那是宋国的最后边防。
      长江边防一破,临安府将被蒙古人如探囊取物,再没有任何屏障。
      但是此刻,杭州城依旧繁华、热闹、祥和,人们的心都静静地沉在肚子里。
      亡国的阴影不是没有,徽钦二宗靖康之耻就在一百五十年前,看都看的见。
      只是相同的历史又临到了头,人们照样不急不慌。
      伤痛越短越痛,越久越轻。
      丰乐桥上的闲暇骚客们站在桥上看桥下的行船,刚刚运进城中的民生货物,也带来远方的消息。
      分析分析,往前数了又数,几十年,一百年,宋蒙两国加上金国,大小战争无数,有一回金人打过了长江,抢到了杭州,烧到了杭州,吃的穿的戴的打发了他们走,朝廷给送了钱就能得太平。
      蒙古鞑子兵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十五年前的小小的钓鱼城就让蒙古大汗蒙哥丧身城下。
      襄阳、樊城不是让蒙古鞑子头疼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攻下?
      那些骑在马背上的胡人,过惯了草原生活,他们不过就是来抢些财富金银布帛,不会久踞江南,这片温暖湿润的温柔之乡他们不喜欢,西湖的暖风会叫骑马的胡人拉肚子拉到腿软。
      又有人开始庆幸:“当年宋高宗绍祚中兴,行在最终落脚杭州,当真明智不过。”
      “为什么呢?”
      “杭州不比汴京城,汴京是北方,胡子、鞑子们都喜欢,去了就赖着不走。”
      “杭州城重兵内守,固若金汤,要是蒙古鞑子真打过长江来,还有哪里比杭州城更安全的地方么?全世界都在打仗,你能往哪里去?”
      “是是是,太有道理了,最安全的地方还是皇城之下,天子还在城里呢!”
      “你的命比天子还值钱?比圣太皇太后还重要?”
      “靖康之祸?你见过一模一样的灾祸出现在一个国朝两次的?不可能的。”
      “禁军都还在城里趴着呢,动都没动,怕他个鸟!”
      “我大宋的将士远的不说,对吧,现役老将夏贵,年轻点的有高达、李庭芝、张世杰,对吧,哪能这般轻易就让鞑子打过长江了?我们在长江沿岸有多少军队?五十多万呐!鞑子才来多少?二十万!两个打一个!行不行?”
      眼见着这片秋阳普照的繁华盛世,老百姓的眼光都只投到杭州城的城墙下,听到灵隐寺的晨钟每日都会准时响起,看见西湖的波光里照旧被游船画舫挤得满满当当。
      六部桥的公门衙府,五品往上的大员来来梭梭。
      周公安稳地在葛岭上统领百官,小皇帝刚刚登基,秋茶才刚上市,新酒才刚挂上售招。
      前半个月,文武科举考试刚刚结束,朝纲坚固,一切照常,谁愿意相信,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的战败命运马上就来?一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景,终将化作满城疮痍,一湖蒿草?
      就连晏如斯有时候也想,也许平行世界的结局未必尽然相同?
      然而,当她每次深夜噩梦惊醒、独自面对这个生死重启后的绝境时,她看见自己是一个从屠杀之夜中逃亡出来的幸存者。
      她记忆中的未来世界,时刻提醒她,保持坚韧,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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