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江硕的信》辛荑

8、第八封信

　　硕：
　　你冷吗？今天刮了很大的风，穿单衣单裤已挡不住冷风的侵袭了。但更冷的，是心情。你呢，是否比我还冷。我记得，你一向怕冷。
　　今天，平生第一次顶撞了父亲。很想大哭一场，很想找你，对你诉说一通。你不必回应，只需静静地听我说就可以了。可是，我已经三十岁的大人了。小女孩儿的时候都可以坚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三十岁的女人更没有大哭的权利了。更何况，我面对的是父亲，是生我育我经历了一世沧桑的父亲，我岂能让他伤心。
　　我一脸平静地去上班，可是心里又如何能平静下来。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下班，依然坐地铁回家。好希望，奇迹能够出现，你像那天一样，在地铁启动五秒钟之后，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说上一句：
　　“容，是你吗？”
　　而我会立刻回转身来，扑进你的怀里，告诉你：我是容，是你的容。再不会像那天一样，呆呆愣愣地像个石膏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让它落下来。
　　硕，我没对你说过，我当时有多惊讶。我以为我回过头来，仍会看到那个神采飞扬的你，那个意气风发的你，那个一脸戏谑的你，那个完完全全像一个孩子的你。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一脸忧郁而憔悴的江硕了。硕，你知道我是怎样忽略掉心脏的激跳。硕，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你是阿硕，无论何时，你都是那个阿硕，而我依然是容颜。无论时空如何转变，我们依然是彼此，不曾改变。
　　地铁停在了军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回家，而是下了车，像那天一样，我慢慢踱到了地铁口。只是今天，再没有人对我说：
　　“容，三年前，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
　　硕，每次想起你说的这“四个小时”，我心里就会酸酸的。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流星花园》，道明寺在雨中等杉菜也等了四个小时。你说，你等人的心情和道明寺是一样的，虽然他在雨里，你在日头下。所不同的是，道明寺终于等到了他的杉菜，你却没有等到你的容。
　　那一刻，我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硕，老天制造了一个怎样的误会。你在这个地铁站口等我，我在另一个地铁站口等你。我们都在等对方，却一直等不到对方。而当时的我，对你如此不自信，所以，我相信了你母亲的话，所以，我走掉了，不再见你。
　　我们就这样重逢了。
　　很想问你，你幸福吗？你快乐吗？你的爱人她对你好吗？可是，看到你的神情，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至少没有我好。
　　“记不记得……算了，你一定忘记了。”你苦笑着摇头。
　　忘记什么？不，硕，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我都没有忘记。这几年，我都是咀嚼着那些往事的残汁余味生活过来的，我怎会忘记？
　　你说，你那时为了追我，简直是无所不用之极，只要能够达到目标，你从不知道惭愧怎么写，脸皮厚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真像个孩子，只知不顾一切向前冲。”你笑了，然而笑容却那么苦涩。
　　硕，你不再是个大孩子了。那个孩子气的你被一个没有心肠的女孩毁掉了。她肆意地闯进你的生活，肆无忌惮地抢走你的魂，让你一颗心只悬在她的身上。而她却毫不感恩地一次次地走出你的生活，让你一直一直地这样牵挂着，让你的洒脱、你的豪情、你的神采在岁月的流逝中消失殆尽。
　　硕，我怎么那么坏？
　　天空忽然响了一个炸雷，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吗？如果要下，那就下吧。我不怕雨，我只怕再见不到你。
　　一滴雨，两滴雨，滴在我的身上。我不想动，不想像其他人那样慌忙地去寻找避雨的地方。我只想就在这儿，静静地等你，等你再次出现。
　　可是，雨没有再滴到我的身上。我抬头看到头顶上撑着一把伞。回头，我看见了方旋。
　　“小颜，伯父很担心你。回家吧。”
　　“你回去吧，告诉爸爸我没事。”
　　“那你在这里淋雨干什么？”
　　“我在等阿硕，他说他会来，他说话一向算数的，我不能再让他等我四个小时。”
　　“可是，小颜，江硕他——”
　　“别说话！”我厉声打断了他。
　　方旋沉默了。过了许久，我回头看他，才发现他半身都湿了，我又觉得不忍心了。
　　“方大哥，我们走吧。阿硕可能今天不会来了。”
　　我让方旋带我回家，为了让他安心，也为了让父亲安心。
　　“小颜，不舒服，就哭出来。”
　　在车上，方旋帮我穿上他带来的大衣，温柔地说。
　　我为什么要哭，我只是没有见到你而已。我等了那么多年，我不在乎再多等几天。况且，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像小满那样大哭呢。
　　“方大哥，我没事，我只是累了。”
　　方旋的脸色苍白，神情古怪。我转回头，看车窗外在雨中奔来跑去的人们。硕，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就曾在这样的雨天打一把雨伞漫步街头，就像不远处那对恋人一样。那时候，你总是把伞偏向我这边，自己总是淋得半湿。硕，你总是这个样子，从来都只想到我。
　　回到家，容博竟也来了。
　　“姐，你跑哪去了，爸和我担心死了。”
　　担心我做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我没事，真的没事。
　　为了表示我心情不错，我坐下吃饭，吃了一碗还要再盛。我微笑着看着大家惊诧的脸，你们都怎么了？
　　可是，硕，我的心里其实好难过，因为你没有来。为什么你不出现？为了报复我以前的种种过失吗？硕，你舍得吗？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桌子洗碗。方旋容博都不放心地跟进厨房里，弄得都转不开身了。真搞不懂他们这都是怎么了，难道怕我把碗碟摔碎吗？
　　爸爸一直想跟我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父女两个都吵了些什么，我不想跟爸爸谈，不想让他难过。
　　我说我要洗澡。我把水开得好大，却没有洗。只因为觉得好恶心，直到把刚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为止。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最后，我躲进自己的房间，开始给你写这封信。于是，在我终于独自来想你的时候，我忍不住了。
　　所以，硕，若你看到这封信，你不必惊讶为什么信纸是皱巴巴的。
　　硕，从今以后，我再不会为你而吝啬自己的眼泪。为自己爱的人流泪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对吗？
　　你一定会说是的，因为我们重逢之后，我常常会看到你的眼泪。虽然你极力掩饰，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那样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人，你不让我看见，只是因为你太在乎我的缘故。
　　我知道你在乎我，所以你若即若离，所以你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完完全全的不是江硕的作风了。
　　那时候我老是想，老天让我再看到你已是天大的恩赐了，我不能奢求太多。虽然我没嫁方旋，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不能夺人家的丈夫。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有那个能力去争回我的阿硕了。
　　可是，我们这样的普通朋友却要天天见面。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给对方打电话，不由自主地跑到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见上对方一眼。
　　下班后，我们去吃饭，看电影，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在街上一起走走都是开心的。每次去看电影，我都不知道在演些什么，只知道你坐在我的身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听得到你的呼吸，感觉得到你的心跳。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已是完美的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你说你有朋友要见我。
　　那是一个怎样晴朗明媚的日子，你新理了头发，人又帅又精神。
　　你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云顶。
　　那天，云顶再次开业。你告诉我，你曾经把你的云顶都关掉了。然而，那天，我们的云顶再次出现了。
　　你就是想看到我的惊讶，你说你就是想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天，你的声音，你的语气，你调皮的眼神宛然那个在云顶的后门送我生日礼物的阿硕了。
　　那天，来了好多人，好多许久没有见过或失去联络的人：孙维，周雅雯，我们班的同学，我当家教时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当年的云顶的何姐和老板娘……
　　你让我着实吃了一惊。看到我开心，你志得意满的样子好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大家围坐桌旁，回忆着以前的事情，说的居然全都是我们的事情。我一直脸孔红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想起我和你的种种。学校里的小邮局，足球场上激烈的比赛，还有宿舍楼前空地上火热的四个字：我爱容颜……
　　我回过神来，眼前有的只是你火热的眼睛。
　　三十岁的女人依旧像个小女孩儿一样会脸红，会害羞。因为你仍是那个无所顾忌的江硕了，对你所要的东西，你仍会不顾一切的向前冲，直到得到为止。
　　我们的感情随着云顶的开业开始升温，云顶生意兴隆，我们也再次相爱了。不再有自尊的问题，不再有身份上的顾忌，也不再计较以往的事情，我们只是珍惜着这迟到的幸福。
　　每天一睁开眼，知道在同一个城市里，有一颗心在为自己跳动着，这种感觉已经足矣。
　　爸爸，容博，方旋以及你的父母都知道了我们的事。
　　爸爸很开心，容博笑着说他好想江大哥做他的姐夫，而方旋，已经得到原囿的方旋则笑着说，若我能得到幸福，他也就放心了。
　　我没有见到你的父母，或许是你不想让我见他们。我知道你不肯原谅你妈妈当年和我的谈话。其实，阿硕，你妈妈没有错，你的确是一个独占欲征服欲很强的人。但对我，你是真心的，她没有看出来。
　　新年，你约我一起守岁。
　　我第一次来到你住的地方，走进房间不禁惊呆了，只见小几上、柜子上、墙壁上全都是我或者你我合拍的照片。有我上课的认真，打工时职业的微笑，为你加油时难看的脸，在河边洗衣服时淡淡的笑容……
　　我点点滴滴的生活都被镜头记录了下来，我竟不知道。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我们像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一样，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回忆着过去，憧憬着未来。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许了一个愿：我再也不会做任何一件让你伤心的事，再不会轻易地离你而去。
　　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才知你竟和衣坐在床头看了我一夜。看着你充满血丝的双眼，我心疼的问，为什么不去睡。你说你不敢，你怕你睡着之后，我会像毕业那天一个人悄悄地走掉。
　　春节的假期还没完，你不经意地提起你已经换回了你的自由身。关于你的婚姻、你的妻子你从未对我说过。我只以前听孙维说，你的妻子是我们都不认识的一个年轻小姐。
　　你不知道的是，我见过她。她曾经找到过我。
　　“你并不比我美。”她说。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好看过，也知道相貌从不是吸引你的主因。
　　“可他就是爱你，没有办法。”她好无奈地笑，“他曾经试图忘记你，很努力地，但他做不到。你一出现，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曾经祈祷他永远都找不到你，可你们还是遇到了。”
　　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心里只想到这句话。
　　如果没有我，她会是一个好妻子。然而你先遇到我，这是她的不幸。
　　你分了一半财产给她，你说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你对钱一向没概念，只求花得随意。
　　那天中午，一起在云顶吃饭的时候，你不经意地说，咱们结婚吧。
　　我心里好欢喜，但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说你为何变了这么多，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其实，你怎么做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你，我都是喜欢的。
　　“原来你喜欢的是原来的我。”你有些诡秘地笑。
　　你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大家好，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一下，今天我要向我追了近十年的女朋友求婚。所以呢，今天在座所有的人的帐单都由本人来付。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大家能祝福我们。”
　　你——你怎么这样？我的脸“刷”地红了，你总是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做着不合时宜的事情。可是，我却因这不合时宜而欢喜着。
　　我抬起头来想瞪你一眼，却看到你身旁的餐车上放着一束大得足以砸死人的红玫瑰。
　　“嫁我吧，容，我等了十年。”你说。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你用火写下了“我爱容颜”。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在羡慕着我。而今天，和那一刻何其相似。那个叫作“容颜”的女子又一次要被世人妒忌了。
　　“容，你答应吗？”你一脸的紧张。
　　原来你是早有准备的，我瞪你一眼，眼前不知何时变得模糊起来，然而心里却在笑。
　　“让我想想啊。”我吸吸鼻子，故意开你玩笑。
　　“容，你——”你紧张地大叫，然而却又温柔地说，“我不在乎再等十年，可心痛的感觉我不想再让彼此承受。好吗，容？”
　　看着周围的人，我不禁脸红了，我轻轻地说道：“我答应你。”
　　你欣喜若狂，而我，也让泪水模糊了双眼。
　　硕，我是真的要嫁你，没有半点虚假。
　　第二天，要下班就接到你的电话，说让我去云顶吃饭并说要送我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啊？”我笑着问你。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千万要去哦。”
　　“我要不去呢？”
　　“你要不去，那我就不吃饭。”你撒娇。
　　我去了，一下班我就坐出租车赶了回去。
　　车子走得很慢，司机说前面出事了，可能是车祸。我心里模糊地想着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偏偏发生在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里。司机抱怨了几句，我却很耐心地等待着。我们已等了那么多年，再等一会儿不算什么。更何况，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在等着我们呢。
　　赶到云顶，所有的人都说你还没来。我便坐在你向我求婚的位置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等你，即使变成望夫崖上的一块石头。我再也不要像上次那样莫明地失去你。
　　可是，我没等到你，却等来一脸惊惶的容博。他什么也没说，只递给我一只溅上血渍的戒指。
　　硕，你为什么要容博给我拿过来，你为何不来亲自给我戴上它。我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看向容博，看到他满脸的泪。
　　我没有了知觉。
　　后来的几天里，我都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一闭上眼，你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你笑着说：容，你一定要过来啊，否则我就不吃饭。一会儿，我又看到你火光中映红的脸，你问我喜不喜欢，爱不爱你。仿佛，我又回到了大学校园里那个小小的邮局中，我一抬头发现你执着的双眼，而我没有躲开，反而注视着你，你是阿硕呀，我怎么会躲开……
　　父亲，弟弟，小颖，乃至方旋，轮流守在我的身边，仿佛我会出什么事，我能出什么事，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分开，我已经习惯了。
　　硕，我又看到了你父母。他们似乎老了很多，他们再不是十年前那对年轻漂亮光鲜亮丽的夫妇了。他们拉着我的手，泪水不断地滴在我的手背上。
　　硕，他们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还是去了那个地方，偷偷去的。我求了看门的大爷好久，他才让我进去。
　　硕，你竟睡在那么冰冷的地方，虽然天很热，但你一向那么怕冷。
　　硕，十年了，你还是那么英俊，世界上再没有比你好看的男生。你是最好的，除了你之外，别的男生长什么样子，我统统不知道，我只要这么一直一直地看着你。
　　硕，你看，我戴上了你送我的戒指，好合适啊，我就这样永远戴着它，永远也不摘下来。
　　硕，你是不是想报复我，报复我一次次地离开你？可是，硕，我来了，你为什么走了。
　　硕，你的脸上怎么湿湿的，你也哭了吗？
　　硕，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啊。
　　我轻轻地吻掉你脸上的泪珠，又吻了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唇。硕，我知道，这次你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回了。
　　……
　　我醒来的时候，身旁没了你。
　　去跟你作最后告别的时候，看到那小小的盒子，我真的不明白，它怎么能够装进去一个像你这么高大的人。我抚摸着那盒子，再一次人事不知。
　　硕，我不坚强，你走了，我才知道自己其实连蛋壳都不如。
　　一个星期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个人，他一见我就问我是否结了婚。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是不是很奇怪？然后他说，他那天有在云顶吃饭。
　　我笑了，举起戒指给他看，告诉他我今生只嫁了你一个。然后我居然昏厥在大街上，让一个陌生人送回了家。
　　硕，是不是很丢脸？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我只是希望每次昏倒之后醒来，能看到你俊朗的脸，你咆哮时可爱的模样。
　　可每次，我都好失望。
　　你的屋子，我每周都要去打扫一次。
　　桌上，还放着我们没有看完的《流星花园》。好奇怪，我们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对小孩子看的东西感兴趣。你说，你比道明寺命苦，追我追得好辛苦。硕，我终于把结局看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的结局非常美满。
　　硕，如果你回来，我们会比他们幸福。
　　硕，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硕，我好想逃避，想自我安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恶梦，那个葬礼是别人的，不是你的。你会娶我，你会向世上所有的人宣布：你爱我，一生一世不会改变。
　　硕，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可以做到每天平静地去上班，平静地面对父亲弟弟所有的人，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也许明天，我就会崩溃，失去理智。
　　硕，我真的累了，好累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