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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穿越成了一个丫鬟。

      其实最初只是北疆村庄里一个放羊的古代文盲;
      辗转如今竟也成了当朝阁老家的丫鬟,
      算得是于林寒涧肃幽冥处,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可惜,我家法人是个大奸臣,遗臭万年的那种。

      或许听起来像是女主的标配。
      鉴于我家的奸臣不是心怀社稷、阴鸷深沉的花美男,却是个干瘪老头。
      家中人皆是横征暴敛、强取豪夺的九阍虎豹。
      今天逾制建房,明天伸手贪钱,后天逼死忠臣。
      “满门抄斩”的结局就像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个副本大概更接近于绝地求生。

      “沅沅姐,那六少爷不是还挺俊俏的吗?听说也用功。”
      小丫头互相推搡着壮胆问道。
      大少爷屋里的荷香接话道:
      “我和你沅沅姐都是一等大丫鬟,
      我每天不过替主子更衣、养花、抚琴、梳妆、能吃炖的嫩嫩的鸡蛋羹;
      她要喂鸡、杀鱼、种菜、洒扫、缝补、采买、刷墙、吃饭不过两素一汤;
      你说挑哪个?”
      我蹲在一旁默默掐韭菜,心里暗道:每三日可以去后门买带点肉花的葱油饼的。
      “六少爷怎么着也是个凭真本事考上科举的六品大员,怎么……”
      怎么在自家都能混成这样呢?
      小丫头没有敢说完,毕竟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就算心里一杆秤,也断然不敢嘴上下定论。
      在严府,需要凭真本事,本身就是件没本事的事。
      这个伪命题已经充分被六少爷证实了。
      荷香也是敢说,惋惜道:
      “出错了肚皮吧。”

      严家对六少爷称不上苛待。
      夫人与老爷举案齐眉,犯不着计较一个死去的姨娘,甚至因为独独六少爷乖顺,略有疼惜;
      其他少爷为非作歹算家常便饭,对六少爷也算得上和气。

      但六少爷却始终像是个局外人。
      大哥给适龄的弟弟买官,他一个人复习,一个人报名。
      其他几个少爷要星星要月亮,他一件外褂洗得泛白也不吭声。

      偶尔逢年过节,兄弟几个站一溜时,夫人会注意到他朴素得紧,说待会寻料子做衣裳,但不多时就被其他人争抢撒娇夺走了视线,忘得一干二净。
      严家的人都很贪婪,叽叽喳喳得像讨食的雏鸟。
      他那么安静,所以从来没有人理会他吃饱穿暖。

      考上科举后,略有点存在感了。
      他一板一眼地干着活,拿出忠臣为爱发电的精神,帮助家族贪污受贿,偏偏搞得自己两袖清风,让人难以捉摸。
      大少爷玩笑说:“老六,你真不像个严家人。”
      于是他开始例行公事般收受贿赂。
      账面的数字算不上小,但那些东西好像死在账本上,一旦进来就再不见天日。
      他还是穿着泛白的外袍,用着最平常的笔墨,像是街边卖字的书生,如同桥边野草,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拗。
      在我的眼里,他就像个苦行僧,虽然修的是金银道。

      内院的门忽然打开,我与荷香忙退至两边毕恭毕敬行礼。
      大少爷硕大的身躯,率先撞入我们低垂的眼帘。

      “老六你这院子忒素净了,我库里应当还有几块奇石,回头你给摆上。”
      大少爷和善亲切,仿佛他真的是个表里如一的憨厚大胖子。
      “大哥费心了,给我多拨点笔墨就好。”
      六少爷打着流水的官腔,习惯了必然会被遗忘的结局。
      “我费什么心,你才是要花心思的人!”
      大少爷替自己乖巧懂事的弟弟拍了拍子虚乌有的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祈祷瘟神速速离去,却不料大少爷脚步稍驻。
      我向来很畏惧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六少爷扫了我一眼,视线像羽毛:“怎么?”
      大少爷揣着手笑道:“你这丫头走得很近啊。”
      六少爷不以为意:“我身边只她一个,自然事事离不了她。”
      大少爷摇摇头:“这丫头算不得机灵,从前就是躲躲闪闪;主人谈话也不知避退,上回我们哥俩谈话也是杵在那里木木呆呆的。”
      他凉凉地扫了我一眼,我不免打了个寒噤。
      六少爷笑笑:“是,胆子小又傻,我习惯了。”
      大少爷眼神古怪却也没纠缠下去,只笑说:“留点神,近来风大,容不得纰漏。”
      六少爷拱了拱手,很少见地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

      我原是伺候大少爷姬妾的丫头,彼时撞上府中查杀奸细,险些丢了一双眼珠。
      同住的女使安慰我说,朝中嫉恨严家者多,府中人多眼杂,难免要提防些,不过是例行公事,不必挂怀。
      然而次日她却因随口一句“从严者寡,意动者众”,与许多无名小卒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段时间院子的池塘里总有种散不去的腥味;
      湿气迷蒙,让这个府邸置于难耐的腐朽之中。
      平素挑三拣四的姬妾那时也不敢抱怨什么,只能提着裙角匆匆从桥上经过。

      遇见六少爷那天,府中因祭祀请了戏班子助兴。
      我抓住这一时机,从假山洞中取出自己私藏的银钱,准备混进外人队伍中逃跑。
      六少爷那时还细嫩清瘦得像小白菜,平素也不出门,说是府里的家生子也有人信。
      我老远见他提着食盒,担心多生事端,便躲进了假山下,专心等他离开。

      等了一会儿没有沉住气,正打算抬头瞧一瞧,不料正对上他讶异的脸庞。
      我穿着丫头的衣服,身边却放着收拾好的行李,意图不言而喻。
      我有些尴尬地拍拍旁边的空地,慌忙道:“您坐,您请。”脑袋里盘算着究竟是抡石头砸晕他,还是滑跪辩解。
      但他却稀松平常地说:“我是来瞧瞧小狗的,不过似乎被人领走了。”

      我有些摸不清他,只应和道:“大少爷屋里的秋棠前些时日是捡回一只小狗。”
      他点点头:“也好。”
      说着正要离开,却听见有女声传来,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头,坐下,动作流畅得不打磕巴。

      “三少爷,我们约好在初春,如今已快到夏天,您什么时候才能向夫人提及我们的事情呢?”
      女声平静温和,又断不是软弱可欺。
      “泯泯,你知道母亲正打算为我议亲,这个时候开口我担心她会对你生出嫌隙。”
      男声道,深情款款,敷衍了事。
      “泯泯不过是一个奴婢,托付给三少爷,也不曾奢望有什么名份,只是如今父亲母亲将我许配出去的心意越发强烈,怕是拖不过夏天。”
      女子声声哽咽,却吐词清晰。
      男子也忍不住声泪俱下:“你清减了许多,可是老六苛待了你?你放心,我一定尽早向母亲要你。”
      女子不忘本心:“六少爷一向待人宽宏,不曾苛待我;我只是心有愁苦——你看夏天快要到了……我命如浮萍,若不得不还君明珠,藉时请收下这枚耳坠,只记住从前快乐的日子。”

      你侬我侬,海誓山盟。
      后面声音有点乱七八糟,但我只觉得无聊。
      我偷眼瞧了下旁边的少年,听风月墙角原是件尴尬的事情,但他似乎觉得很无聊,无聊到甚至拿了书出来看。

      又过了许久,那两人相继离开。
      我并不了解严府后院的规矩,便问身边的少年:“严家有随心所欲的资本,如果泯泯真的嫁给三少爷,能因为三少爷的宠爱得到名份吗?”
      少年问我:“你觉得三少爷很宠爱她吗?”
      我摇了摇头。
      他点点头:“是啊,即便三少爷开口要她,在娶亲之前她只能做通房,并且在她之前三少爷已经有了好多个通房了。”
      我觉得这个女子似乎很愚蠢:“如果她不犯傻,大概也能做好人家的妻子吧,为什么要托付给这种人呢?”
      少年讶异:“你觉得她愚蠢?可三少爷性子疲软,泯泯长袖善舞,未必不能拿捏一二。”
      我义正辞严地反诘:“可自古都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堂堂正正做人不好吗?”
      少年问我:“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她要嫁的人也不一定是什么穷且益坚之人,她如今能把握的却是熟悉可控的,她为什么一定要做吃力不讨好的选择呢?”
      我一下语塞起来,涨红了脸:“我只是觉得,至少那样能受人尊敬一些,未来她能把握的更多一些?何况三少爷不是良人,你如何知道她这个选择是好是坏呢?”
      少年诚恳说:“我确实不知道。但这世上有谁甘愿受人磋磨的?人人都想爱惜羽毛,但是大部分人并不具有选择的权利。你看云州以北有汉人与胡人混居,受其奴役,他们不屈辱不怨怼吗?历代党争失败下罪官妻女罚没为奴,她们不知耻不愤恨吗?这个世道不是她一小女子可以罔顾的,她即便外聘做了正妻,也不见得能争来什么。”
      我有些茫然。
      少年忽然叹了口气:“自尊自爱固然重要,但人情世故两相牵扯,又何必苛责当局者呢?”
      我托腮:“也是,谁有的选还想苟且呢?”
      他定定地瞧了瞧我,露出点惘然的神色。

      “你,”他起身,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道:“没有腰牌是出不去的。”
      我心神一震,一时手足无措。
      他指了条明路:“内院中能自由出入的只有一等的大丫鬟。”
      我愣怔地看着他,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着食盒慢悠悠地走出去了。
      兴许是巧合,泛白的衣摆后跟着两只翩跹的蝴蝶,就这样飞出了我的视野。

      隔月府里人事变动,听说泯泯被三少爷收了房。
      我有二十两,原是用来贿赂管事的以接近大少爷的爱妾,从而践行与他人的诺言;但是泯泯这桩事忽然让我有些动容。
      虽然理由义不容辞,但是我实在是个烂人。
      大少爷院子里的女人聪明善妒,大少爷本身敏感又多疑。
      我不过在他门前晃了几次,已经差点献出眼珠子。
      我害怕,我自私。
      但是我的良心又折磨得我难受。
      我想了许久,心烦意乱,最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何况历史本就如此,由不得我个小喽啰张罗。

      我要离开这里。
      但是大丫鬟往往都是府里的家生子,一个个眼高于顶且需要给主子提供些不正当服务。
      我思来想去许久,了解到六少爷院子架构扁平,虽然无同级别家仆应有权益,但是未必没有空子。
      于是我在新一轮人事变动中花了二两,成功选择边缘化的六少爷作为下一任直属领导。

      “六少爷,这是新来的沅沅姑娘,以后就顶了泯泯的位置。”
      我与福伯站在书房门口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
      他低着头在案前翻书,描金窗纱透光,纹样的影子略略映在他的脸上,一室内朦朦胧胧的光,却是满世界的明亮。
      “今后就劳烦您了。”
      他那会儿这样说着。

      原本做好了仰卧的打算,没有想到命运还是拉着我强行起坐。
      我应该走,我想要走。
      但是当一些选择握在我的手里的时候,我又总是忍不住去想回应我能力外的期待。

      说起来,严家正儿八经考上官的就两个半。
      老爷花了五十余年,跌跌撞撞到今天的位置;
      大少爷虽聪明绝世,却又傲慢怠惰,考到举人便拐道寻了捷径。
      也就六少爷默不作声、寒来暑往一路考到了最后。
      六少爷考中后,严大开始频繁出入我们的小院子,朝中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六少爷。
      人人都说,六少爷如鱼得水,严家如虎添翼。
      只是也没几个人知道官场虽然眼下吹的是严家的风,却不如预想中来得自在。
      六少爷原想去兵马司或职方司,或是在翰林院抄个两年文件也行;但大少爷觉得他读书读迂了脑袋,不由分说就把他插进了太常寺。
      吏部通知一来,六少爷自知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便乖乖走马上任。
      自此他越发不声不响;而大少爷爱其温顺,全心全意把他当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所以他的官,升得很快。
      快到同窗旧梦都再也追不上。从前院子里纷至沓来的书信日渐寥落,倒是严家日益车水马龙。
      他日日泡在衙门,偶尔回来也不过在院子里发发呆,听福伯说些陈年旧事,恍然回首发现已是此去经年。

      头一回听说什么寺的时候,福伯问我:“寺里不全是和尚吗?我们六少爷什么时候出的家?大少爷什么能让他出家呢……”
      泯泯还在时他已经头脑不太清醒;但他看顾六少爷长大,六少爷不舍得他出府。
      我比手画脚:“没有出家,大概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大少爷是担心我们六少爷劳心费神才让他去的。”
      福伯面上如泛起的涟漪渐渐漾开一个笑意:“修身养性好!他累了许久,是该好好歇歇。”
      说着他睁大了浑浊的眼,神神叨叨地对我说:“只是这些和尚尽爱诓人出家!我们少爷是有出息的,至少能配个阁老家的小姐,阿弥陀佛,可万万别被那些个和尚道士勾走!”
      他大概过得糊涂了,不知陷入了哪年旧岁,忘记了如今自家已是位极人臣。
      稀里糊涂,却又如此情真意切。

      “若佛陀有灵,听了您这话倒是要哭笑不得。”
      六少爷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福伯恍恍惚惚站起来,说要去给他买风车;六少爷习以为常,只笑笑说自己会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阳光真的很好。
      石阶虽然开缝,但是暖洋洋的。
      我的骨头都要懒惰得发出吱呀声了。
      六少爷的影子映在我的衣角上……哦吼,忘记行礼了。
      我连滚带爬站起来。
      六少爷把我按下去。
      他露出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在明媚的春光下呈现出琥珀色:“你来我院子花了几两银子?”
      我诚惶诚恐地竖了两个指头。
      他笑:“我变贵了啊。”

      您这话有点难接……

      他又问:“为什么要来我这里?你不知道我这里每月不足一吊钱吗?”
      他这回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洞穿人心的探询。
      实话是为了摸鱼,为了远离狡猾的胖子,为了自身可持续发展。
      但我说了昧良心的假话:“大少爷院子周边有些危险,秋棠殴打春雪致使其流产这事已经差点害我被灭口,夏蔷推冬萤下水这事我绝不能背锅。”
      六少爷恍然:“这两桩悬案竟是如此。”
      我语塞。
      他微微一笑,转身回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看你卖身契上写的原姓陈,出身云州,曾在州牧、洛阳酒肆、兰陵富商、颍州梅县县令、当地烧腊店、棺材铺等地当过差?”
      ……我姓陈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我这个从业经验是不是过于丰富了?
      我只能摸摸头:“名字什么的很多都是胡乱写的吧……”
      六少爷略略仰起头感受日光温度,云淡风轻说:“你可能不知道,梅县烧腊店老板与云州州牧沾亲带故,云州出事当年人就没了,哪里还能买得起丫鬟呢?”

      阳光很暖。
      亮得刺目。
      我却感觉到了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吱声。
      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可能。

      他莞尔道:“但梅县烧腊店多得很,是人牙子弄错了名字也说不定。”他仰头看了看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起来沅沅四年换了七家主家……”他压低了声音看向我,没有笑意:

      “你说我严家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六少爷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些话,让我惴惴了许久。
      但他却又对此事揭过不提,照样熬夜干活、出神发呆。
      钝刀子割人最是折磨,那段时日我俯小做低、勤勤恳恳,连夫人都知道了六少爷的丫头非常能干。

      “你这么害怕吗?”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
      我一时以为这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哆哆嗦嗦连遗言都想好了,颤颤巍巍就要下跪求饶。
      他一下子托住我。
      “我半夜看月亮,听了你一宿的梦话。”
      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清风朗月,带着点明明白白的故意。
      我站起来笃定道:“我没说。”
      要知道之前都是睡通铺的,如果会说梦话,大少爷还能容我至此?
      他很干脆:“好,那就没说。”
      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笔走龙蛇:“理不清的账太多了,不缺你这一笔——后门有个饼家味道不错,只是我要写信,劳你跑一趟,算我为你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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