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河清》青衫叙之

1、第 1 章

　　2011年2月，利比亚。
　　“前方即将进入战区，注意警戒！”中国海军飞龙特种大队队长王峰话落没多久，几辆挂着中国国旗的撤侨车辆驶入利比亚战区，为了及时赶上撤侨舰队，穿越战区街道是此次撤侨行动的必经路线。
　　蒋安坐在其中一辆车上，矮着身子将镜头贴在车窗上取景，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横在路边。
　　随着越野车深入战区，武装分子的炮火声逐渐密集起来。忽然几声枪响，越野车被爆胎，猛然急转冲进了街旁建筑，蒋安被车子急转的惯性狠狠甩到车窗上，头上有强烈的钝感传来。
　　“张晓军！组织你车人员弃车就地隐蔽！李琦、高勇随我下车保护弃车侨民，其余人员护送车辆加速冲出战区！”王峰的话再次传来。
　　随车的战士迅速检查了二楼将大家转移上去。王峰队长还在进行战斗部署：“张晓军、高勇右侧窗口火力压制，李琦随我守住楼梯口。王楠，王楠，掩护撤侨车队冲出战区后迅速带车回来接应。”
　　一小撮武装分子聚拢过来，开始尝试攻楼，周围枪声四起，蒋安颤着手拍下了几位战士的背影，相机还未放下，王峰忽然转过头来，对着蒋安开口：“小蒋记者，协助检查伤员。”蒋安下意识按快门抓下了这张照片，这才点头应下。
　　弃车的侨民聚在2楼一个没有窗户的角落里，蒋安迅速清点了一下答复王峰：“王队，加我一共7人，一人肩部受伤，看起来不严重，我可以给他简单包扎。”
　　王峰顾不上回应蒋安，对着通讯吼：“王楠！十五分钟能否到位！”
　　听到通讯里传来肯定答复，王峰才下达作战指令：“争取时间！十五分钟内速战速决！”
　　蒋安从包里拿酒精给受伤的侨民清洗了伤口，时不时转头看一眼战况，楼下武装分子的炮火清晰可闻的猛烈起来。王峰扯了个手雷扔下去，楼下传来爆炸声，李琦趁机起身冲着楼下的武装分子疯狂扫射。就在王峰准备再次扔下手雷的间隙，李琦被侧面扫过来的子弹击中倒地，王峰迅速扔下手雷，趁着爆炸时机将李琦拖至安全区域：“张晓军过来顶上！！注意左侧窗口，隔壁楼区有武装分子！高勇加大右侧火力压制！！”
　　蒋安撕扯袖子的手顿住了，受到惊吓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王峰拖着李琦来到近前，她才意识回笼，撕下袖子递给旁边的侨民：“给他肩膀包扎一下。”
　　蒋安腿脚打颤往前走了一步，差点被自己不协调的步子绊倒：“王队，李琦交给我吧。”
　　王峰顾不上说话，重重拍了拍蒋安的肩膀，转身再次投入战斗。
　　李琦左胸及肩部连中数枪，蒋安手足无措的按着李琦的伤口，嘶吼着问大家有没有医生，李琦虚弱的扯扯嘴角：“安姐...照片...寄给我妈...”蒋安的眼泪不受控制的砸在地上，“你好好活着，自己把照片带回去！”
　　李琦的通讯里传来王楠的声音：“王队，我还需要五分钟。”
　　蒋安拿起李琦的通讯：“王楠同志！请你再快点！！李琦左胸中枪，我该做些什么处理？”
　　“把他放平，包扎止血，不要让他昏迷过去，我很快赶到！坚持住！”王楠的声音里带了些焦急。
　　蒋安照着王楠的说法，脱下外套给李琦包扎起来，双手紧紧的按在他胸前的伤口上：“李琦，你不是想等护航结束带你弟弟去部队看看吗？弟弟还在家等着你呢。”
　　李琦的胸口还在不停的流血，他费力的抬手指了指王峰：“让峰队...带我弟弟...看看...”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他微微抬起的手臂。

　　“李琦！李琦！”
　　“李琦！”蒋安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木床被她猛然起身晃得吱呀作响。
　　蒋安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控制住自己不再发抖，起身喝了杯水，窝在窗前的凳子上发呆：“今年没能赶回去，等我结束任务再回去找你聊天儿。”
　　蒋安回想起在舰上的日子。那时候她刚毕业，才22岁，机缘巧合下被分到了台里最神秘的袁江小组，虽名义上是有这么个师傅带着，实际上蒋安压根没见过袁江的真容，听同事们八卦她才知道袁江上半年去中东后一直没回来过。蒋安进台里几个月，干的都是给其他新闻组擦屁股的活。

　　大概是9月底吧，她才收到来自袁江的第一封邮件，邮件简洁的要命：办护照及签证，后面跟着一串儿中东非的国家名。蒋安不是个安分性子，干了几个月后勤工作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跟台里领导提一提换组的事儿呢，袁江的邮件就来了。这邮件让蒋安重新燃起了希望，腿脚麻利的办好了签证，袁江也确实足够雷厉风行，俩人见面第二天就一同飞去了舟山，连任务内容她都是在飞机上才知道——进驻中国海军第七批护航编队，对护航舰队在索马里海域的护航行动进行跟踪纪实。
　　没等蒋安回过神来呢，人已经在护航舰上了，后悔是没机会后悔的。
　　去程路上，舰上除了日常训练没什么特别的任务，日子过得有些枯燥。李琦是护航舰上的一名特种兵，比蒋安还小两岁，整日整日的露着一口白牙，笑的晃人眼睛，没有训练的时候他就喜欢跟在袁江和蒋安后面。
　　袁江是个清冷性子，刚开始几天还抱着相机到处转悠着取景，拍拍离岸送别的人们、拍拍舰载直升机和训练画面，拍了几天没什么新鲜素材了，索性整日呆在船舱里看书。别说李琦这个刚认识的新兵蛋子，就连蒋安这个亲徒弟，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李琦在袁江这吃了闭门羹，非但不恼，转头还笑呵呵的跟着蒋安问东问西。蒋安自己一个人待得也无聊，索性教着李琦拍照，俩人早起拍海上日出，蹲点拍日落和海上星河，连舰上的战士也没逃过他们的魔爪，挨个被李琦拉过来拍特写拍合照。
　　蒋安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性子直爽、谦虚好学的弟弟，可谁又能想到这会是李琦的最后一次航程。

　　在利比亚的炮火中，王楠及时赶来接应，所有侨民安全撤离。而李琦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那幢残破不堪的小楼上，蒋安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刚刚20岁的鲜活生命消失在在她怀里。
　　冲出战区那一刻，蒋安挂着泪水回头看了一眼炮火中的利比亚战区，抱着李琦的手还紧紧攥着，到了护航舰上也不肯放开。
　　最后是袁江生生扯开了蒋安紧攥着的手，蒋安抬眼瞥他一瞬，一言不发的转身，在甲板上找了个角落躺下晒太阳。
　　袁江跟了过去，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第一次出任务让你看到这些，是我的问题，我很遗憾为什么在那辆车上的不是我，但我不后悔带你深入利比亚。”
　　蒋安抬手拿胳膊挡住眼睛，泪水从胳膊底下悄悄溜出来。袁江也没想要她回应，开始打趣：“我第一次见人牺牲的时候，比你狼狈多了。第一次见到尸体，我吐的脸都绿了，没脸说自己是个战地记者。你比我强。”
　　蒋安抹着眼泪笑了声，问他：“你为什么选我？”
　　袁江看她一眼，“想听实话吗？”
　　蒋安没说话，只眯着眼静静看着他。
　　“其实我选的不是你，是另一个小伙子。干我这行太危险，我哪敢选个小姑娘家家的。但是我看走了眼，我选的那孙子不敢干这行，走关系换了组，这才把你换来了。等我知道的时候，这事已经成定局了。”袁江心虚的看了看蒋安，补充道：“这是实话。”
　　袁江背着光，身上裹着一层光晕，眼里是宛若孩童做错事般的心虚与歉疚。蒋安带了些笑意：“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你要说别的我反而不信。”
　　袁江也跟着笑了，摸了根烟闻了闻叼在嘴里，起身离开：“大半辈子就跟战场打交道了，不会看人，是我看走眼了。我听王队说你在战区帮了他们很多，你会成为一个好记者的。”
　　“等撤侨结束，我跟你去中东。早晚有一天，证明给你看。”蒋安没打算征求谁的意见，说出口的就是肯定句。

　　蒋安自小就没什么梦想，在别的孩子说着长大了要当老师当科学家的时候，她说长大了再说。读大学选这个专业仅仅是因为还挺喜欢折腾着拍照的，毕业后顺理成章的进了电视台，一直没什么追求的活了二十多年。但这天在利比亚发生的一切，让蒋安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有些东西在她心里悄悄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