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星夜焕》京京鹿鹿子

1、开远门有怪鸟（一）

　　今日，自先前上官庭芝奉御诏来到李淳风的宅邸，已是三月有余。
　　时辰从岁末到了晚春。
　　而此时的上官庭芝几乎不认得这间坐落在居德坊的宅子了。
　　记忆里严冬中，人迹罕至的小巷尽头，这栋陈旧的黑瓦白砖朱红大门的屋子，仿佛被雪压得瑟瑟发抖，连梁瓦都会倾塌一般。
　　但如今春色弥漫，这宅子也似门前栽的梧桐树，生机勃勃，焕然一新。
　　院内植芭蕉，梧桐，此刻隔着院墙很看见那一片青郁葱翠，甚至檐下还飞出两只燕子。
　　自顾自推门进去，上官庭芝没有敲门，亦没有等仆从应答。
　　这里没有仆从，甚至连服侍的婢子似乎也不曾见。
　　这是上次来此处，在风雪中白白候了一柱香的时间后，他才知道的。
　　那时候他在想，大名鼎鼎的李淳风竟是如此落魄之人?
　　可方才推门，便听闻一阵阵乐器奏响，女子欢歌之声。
　　在春光烂漫中，好不热闹。
　　有琴，箜篌，和琵琶的声音，依稀演奏的是时下教坊流行的《春光好》
　　女子唱着莺莺燕燕的词句，间隔太远，已听不真切。
　　上官庭芝四下不见人影，随即寻声转去后院。
　　当他踏入后院那一刹那，琴声，箜篌声，琵琶声，女子娇柔婉转的歌声，都消失了。
　　院内栽种有桃、梨、芍药、杜鹃等花卉。
　　间或有黄鹂之类鸣禽飞跃其间。
　　后院只有一人前置一桌。
　　那人一袭白衣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是纸墨笔砚。
　　正是李淳风。
　　上官庭芝见此，内心很是满意，刚欲上前，只听那人先是开口。
　　“兰台郎，来得可巧。”
　　上官庭芝现任从六品兰台郎，本是掌管典籍文章的官职，可如今天下方平，贤才稀缺，上官庭芝受命兼起校书郎的工作，这也是他不得不屡次拜访李淳风的原因。
　　先前，刚刚登上皇位的帝王下令，要记室参军李淳风推演大唐国运，并做成一书上程。
　　兼任矫书郎的上官庭芝又担任起了监工的工作。
　　当然，上官庭芝也想过，这是多荒缪的要求。
　　国运好像天上的浮云一般飘忽，李淳风即便有些奇异本事，也不至随意道破。况且，还有六月的限时。
　　任谁，也是摊上了烫手山芋。
　　“李兄，可是大家所命之书已做完?”上官庭芝躬身作揖。
　　“啊…非也非也。”李淳风起身，唇角含着一抹笑意，手上拿着一幅画卷，递给上官庭芝。
　　画上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眉如远山眼如杏，一身浅青绿间月光色十二破交窬裙，袅袅娜娜，似要从画里走入世间。
　　最绝妙的，是那双眼睛，盈盈秋波婉转含情，看得上官庭芝脸上不自觉有一丝红。
　　好像看见了对自己眉目传情的娘子一般。
　　唯一的缺憾是，她没有嘴。
　　那画上温婉可人的女子，本应当是嘴的地方空空如也，怎么看怎么怪异。
　　上官庭芝疑惑地问：“这是……”
　　李淳风笑得眯起眼睛。
　　“兰台郎上次到访，可是嫌我李某家中无家丁，堂前无婢子。”
　　“这……”上官庭芝有些窘迫。
　　“‘没想到李淳风如此落魄’，兰台郎不是如此思索过?”
　　被言中了心思，上官庭芝只好别过头去，不再回答。
　　李淳风笑吟吟地继续说：“我这便物色了一个。”
　　说着，用手点了点画卷边两个工整的字：“青女”。
　　疑惑地看着画卷，又疑惑地看着眼前偏着头回望自己的李淳风。
　　“画是上佳之作，可这女子美则美矣，却为何不生唇齿?”
　　“还未曾画上。”
　　“为何不曾画上?”
　　“这嘴呢，一般的朱砂不行。我本想去寻朱雀的尾羽，可又怕那娘子生性暴躁，不肯给我也罢，招惹了那娘子可不好办……在思索有无可代替之物，也就搁置了。”
　　李淳风说着，收起了画卷，置于几案上。
　　上官庭芝心中暗忖，只是一张画而已，何须费如此功夫。
　　李淳风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自顾自补充道：“万物化形则需灵气，若有闲暇，可等这画作百余年自聚天地之气。可我这婢子要得急，只好寻些本已具灵韵之物作画，以求速成了。”
　　上官庭芝似懂非懂，皱着眉头继续听他讲。
　　“黑色需以子须山以北开采的黑曜石，与昆仑山的云母、方纳石一同研磨制作的墨水作画。青色是门前千年梧桐凤凰栖息过的那一枝，新春最早发出的嫩叶研磨上色。月白是混合了南陆孔雀的尾羽捣碎，参入东海珍珠研磨成粉制作。这些可是费了一番时间，自然，陛下所命做书之事，暂无暇顾及了。”
　　这可是好一串上官庭芝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的名字。
　　“可圣命有六月之期，李兄怕是应当全力完成此事。此画之事大可不急。”
　　“诶，”李淳风摆摆手，“兰台郎，陛下所问之事，乃是国运盛衰，可是天机。天机如何三五月参透?况且……”
　　李淳风唇边以往和善的笑意，忽地变得狡黠。
　　“况且就算知道了国运起落，天下兴衰，命数已定……”
　　李淳风顿了顿，抬眼看着眼前之人，脸上笑意还在可声音忽地冷漠而低沉。
　　“哪怕知道大唐明日将亡，兰台郎，又能如何挽回呢？”
　　上官庭芝一愣，随即连忙拱手，口中说到：“李兄这话可讲不得。况且，陛下英明，若真有如此大劫，早日知晓，定能力挽狂澜，避此一劫。”
　　“我可没说陛下，”对上官庭芝的回答，回绝得异乎寻常地果决，“天下的是陛下的东西，哪怕一稚儿小童被抢了玩具，也会哭闹着想抢回来。陛下想抢回来，那是必然的。”
　　“可你会如何呢，兰台郎。”
　　上官庭芝被问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许久，依然是拱手作揖的动作。
　　“我上官庭芝是大唐的人，陛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李淳风不置可否地偏着头，眼前之人顶多比自己长个三两岁。或许还比自己年少，只是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显得老成。
　　总之他看这个应当也不过二十出头，却唯唯诺诺，拘谨严肃的兰台郎，好像是在看个什么新奇物件，绕有兴趣。
　　“既然如此，我便有一事还请兰台郎相助。”
　　峰回路转，说这话的语气又是方才那般温和，含着笑意。
　　“不知是何事?”上官庭芝还是低着头看着地上，好像一抬头就会被看穿心思似的。
　　“这居德坊临近开远门。这些日，开远门上有一怪鸟盘踞，入夜便开始发出啼哭之声。扰我清静，自然也无法作书。”李淳风理了理衣摆，“不如兰台郎随我一探究竟。”
　　上官庭芝心想，如此小事何必兴师动众，派遣小斯前去便可。可毕竟眼下李淳风府宅似乎确实无一人可差使。况且，或说此处，如真有怪鸟啼鸣，也是叨扰清闲之事，驱赶鸟雀确实也有利作书。
　　“这倒无妨。”上官庭芝回答，算是答应了。
　　“那，兰台郎请。”李淳风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上官庭芝回礼。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李淳风宅邸。
　　一阵风吹过后院，几朵桃花，梨花，和芍药杜鹃被吹于风中，忽而化作了拿着琴、箜篌，和手抱着琵琶的女子。
　　一只黄鹂鸟落在几案上，开口却不是婉转的鸟鸣，而是娇柔婉转的女子歌声。
　　被放于几案上的画，在温暖的春光下，似有隐隐约约的光华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