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江海溪

3、浮生·宇文瑾

　　浮生·宇文瑾

　　1.

　　记忆里一直存在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如此熟悉，却也历经了匆匆数年。

　　有时会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却遥远虚幻无法触及。

　　那人立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眉眼倾城。雪散落在她墨玉一般的长发上，细细碎碎如初绽的纯白花朵。

　　有美一人，美目盼兮。清扬婉兮，巧笑倩兮。

　　可当我伸出手想要触及时，她却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大雪中。

　　我知道，那终究不是她。

　　她是那样温暖如阳的女子，让我昔日苍白的生命突然就有了光泽。

　　当我在冬夜街头的角落被冻的瑟瑟发抖时，是她将我带到她的家中，以衾拥覆，让本来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我渐渐苏醒。在我睁开眼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心生出愿意穷尽一生去守护她的想法。

　　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美丽。

　　她请求她的父亲将我收容，于是我便成为府上打杂的家丁。

　　我知道，她对所有人都善意相待。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

　　我不知道我是从何时起开始对她念念不忘的。

　　每一次我干活时经过她住处的花园，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着她此时此刻是否伫立在门口，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发呆。我喜欢看到她笑的样子，虽然总是远远的看着，但那已经足够了。

　　而每一次，当她回眸望向我时，我却心虚一般的垂下了头。

　　那是我年少时深埋在心的秘密。

　　有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府中丢失了少许财物，我被人诬陷为偷盗者，我拒不承认，他们却也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以示警戒，便罚我跪在雪地一天一夜。

　　我感到我的全身几近麻木，雪，越下越大。在我的视线快要陷入混沌时，我听到了她在呼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她跑过来，在我身边缓缓蹲下，将两快桂花糕塞到我手中，说：“快吃吧。”

　　我点点头，眼泪漱漱而下，混进嘴里却是甜甜的味道。

　　那是她最爱的糕点，也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掉的美好回忆。它给了处于饥寒交迫中的我莫大的勇气，让我面对那天的漫漫寒冬，以及未来更加寒冷灰暗的生活。当时我想，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我的人了吧。

　　我说，谢谢你。

　　她只是浅浅的笑着，伸手拂开我发上覆着的雪花，让我的心莫名地悸动。

　　“你呀，总是那么倔犟。”

　　她以后常常这样形容我。

　　我喜欢将她喜欢的所有一切记在心里。

　　她的院子里种满了许多翠竹。她说，她喜欢听夜晚的风拂过竹叶留下的声音，那是世间最美的天籁。

　　她的名字亦如竹般清雅。

　　风菀，她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可以以后都叫你风菀吗？而不是……三小姐……”我为我说出口的话感到后悔，我只是一个下人，怎么可以如此不分尊卑。

　　而她却开心无比的笑了起来，揉揉我的头发，权把我当成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她说，好啊。

　　风菀，风菀。

　　在后来的梦里，我一次次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2.

　　事实上，我的幻想都是虚妄。

　　当我得知她要被她父亲许配给一位贵臣的时候，我的心轰然坠入了黑暗。只是为了官场间所谓的盟友，只是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就毫不在意自己的亲人是否真的幸福。

　　我推开她房间的门，看到了正立在窗前发呆的她。

　　她的背影是那样的落寞孤寂。

　　“我带你走。”

　　我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拉住她的手向门外走去。她反应过来后，奋力将我的手挣脱。

　　“别傻了阿瑾！”

　　她近乎祈求的语气透着坚决：“这种事情关乎着我们整个家族未来的命运，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了的。为了我爹和我们所有人，牺牲我个人的一切都只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一切。”

　　“阿瑾，你知道的……”

　　“如果我能改变呢？”我突然这样问道。

　　“别再固执了阿瑾。”她心意已决。

　　“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坚定地凝视着她，双手紧握。蓦然发现这几年间我已经成长了那么多，望向她时，再也不用仰起脸。而是如今，我能俯首直面着她的眼睛。

　　“相信我。”我说出这三个字时，心中已经满是勇气。

　　我慢慢地拉过她的手，如同许下诺言，在她的掌心留下我手心间的温暖。

　　她静默不语。

　　“等我。”

　　我离开，找到她父亲，请求他收回成愿。

　　“胡闹！就凭你这不入流之小辈，还想高攀？真是做梦！”他的父亲极其不屑道。

　　“就凭我了解你现在在朝中的处境。”我冷冷道。

　　他明显僵了片刻，而后恢复了平静：“哦？你倒是说说，我有何处境？”

　　“腹背受敌，却苦于没有靠山，所以才不得不舍弃自己女儿来笼络人心。王爷，你说我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拍案而起，脸上有难掩的紧张神色。

　　“我还知道，你上月被削去部分俸禄。如今吏部尚书也就是你昔日的对手得势，你很有可能将要面对罢官的危机。”

　　我的话说完的那一刻，他已经浑身发抖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你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冷笑道，“这些，都是凭我对王府日常各方面的了解，以及……你藏在密室的档案。”

　　“你竟然擅闯密室！”

　　我依旧面色宁静道：“王爷无需担心我会做任何对你无益的事情。而王爷须知，在下身在王府的这几年，并不仅仅是以一个家丁的身份而存在。这里的局势，你如今面临的局势，我都已经能了如指掌。”

　　“你居心何在……”他的语气颤抖。

　　我说，若王爷信的过在下，在下这里有一计可助王爷摆脱困境。

　　他选择暂时相信我，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计谋，真的成功了。

　　他看到了我深通权谋的才华，从此对我刮目相看。

　　从那以后，我也不再以一个下人的身份，在府中受尽欺辱。

　　我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平步青云。

　　我得他举荐，终步入仕途。

　　命运，从此开始发生了转折。

　　第二年，他将风菀许配于我。

　　红色头纱掀起的那一刻，她如雪般倾城的面容倒映在我的眼底。我将她拥入怀中，发誓要穷尽一生给她幸福与快乐。

　　她问过我，阿瑾，你真的愿意于宦海中一生沉浮吗。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向她承诺。

　　我只希望你能幸福，那便足矣。

　　只是希望能用更好的方式留在你身边。

　　只是希望能不用再顾虑未来，从现在，从以后的每一天，都可以义无反顾的对你好。

　　我太在意自己付出的方式，甚至于，我的双手是何时染上鲜血的，我都浑然不知。我只知道，只有位于高处，才能避免坠入黑暗的深渊，才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有一天，风菀突然对我说，她觉得我变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少年时的我了。

　　我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现在的改变，只是为了以后会更加美好。

　　她缄默不语。

　　与风菀成亲后的第三年的冬天，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因处理一些公事，耽搁到傍晚才回到府上。

　　我走向风菀的居所，看到屋里忽明忽暗的烛光。

　　有细碎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我心里突然生出不安的刺痛感，推开门，看到了满鬓白发的老夫人伏在风菀的床前哭泣。

　　风菀已经没有了生息。

　　她服毒自尽的死因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迷，除了我。

　　上月，王爷被圣上赐死。

　　是我陷害了他，我的丈人，风菀的父亲。

　　我不知道风菀是如何得知真相的，我本来想就这样隐瞒她一辈子，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悲伤，也就不会离开了。

　　可她在亲情面前还是选择了弃我而去。

　　她走之后，我命世间最伟大的工匠打造了一副能使□□不腐的水晶棺，让她长眠其中，以永恒的姿态面对我。

　　风菀的死注定让我今生今世都活在对她的怀念与歉疚之中。

　　有一天，一个算命先生告诉我，世间存在着能让人起死回生之法。

　　古有深山，山有深林，其中有亦人亦仙的仙灵，仙灵一族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仙药，至今存于现世。

　　我费尽周折，用了八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仙灵。

　　可我失望了，我发现，他们在诸多方面与凡人无异。

　　当时的我急于得到仙药，但仙灵一族死活不愿意交出，于是我便抓捕了仙灵族人，想要以放火烧山的的方式逼迫他们交出仙药。

　　但，那场大火，无疾而终。

　　3.

　　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若是风菀还在，看到这样的我，她会难过吗？

　　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而那天，那个女子的出现，让尘封在我心底多年的往事又重新被昭示。

　　她是来刺杀我的，当她的面具从脸上碎落时，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庞。

　　她长得是那样像风菀，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顷刻之间坠入了无底深渊。

　　我差点念出风莞的名字，但理智告诉我她并不是她。

　　她刺杀未果，便逃走了。

　　遇刺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终日卧塌，郁郁寡欢，大夫说，我患的是心病。

　　直到顾言笙给我了一瓶灵药，我服用一半便痊愈了很多。一位道士登门拜访时，告诉我说，这瓶药是仙灵之药，若予逝者连服三日，可令其起死回生。

　　听到这里，我便知道复活风莞有希望了。

　　我派人调查了顾言笙，发现她和顾言笙拥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为了威胁顾言笙交出灵药，我便派人抓了她。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仙灵，只知道她会武功，便威胁她：“如果你不想顾言笙出事，最好束手就擒。”

　　她一听到顾言笙会有危险，便不做反抗。

　　顾言笙为了复仇，也为了救她，打算与我两败俱伤。在我的剑峰快要触及到顾言笙时，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

　　她的面容与风菀是那样的相似，她眼睛里坚定的神色像极了曾经的风菀。

　　我知道她不是她，但我的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我想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但她眼中却有着风菀从来不曾有过的怒气和恨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前来复仇的仙灵。

　　真是讽刺，这世间众生，皆是为仇恨而生。浮生若梦，皆逃不过冤冤相报四字。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欠下的债，总归是要尽数还回的。

　　我只是遗憾，她终归不是她。

　　因果报应终于此了结，就让所有的秘密，爱恨，往事，都从此消逝吧。

　　炽烈的火光中，我轻轻闭上眼。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初见风菀时的那个严冬。那时候，她站在纷飞的大雪中，眼角的笑意温暖如春，她缓缓伸出手，对我微笑。

　　这一瞬，便已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