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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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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日寂,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月圆。
“你很想去北方吗?”她隐在一身黑衣里,斜倚在一根竹枝上问我,一头长发流水般从枝上挂下来,像匹黑缎。
“你知道,山中苦寂。”她又说,这次伸手来挽起一截我的发,“所以,不要去,留下来陪我。”
我的发在她指间与她的发相结,她满意着这样的游戏,吃吃地笑起来:“看,这样多好,像人间的结发夫妻,彼此相守。桐,你不该还想着凡间的男人,若不得我,你连命也不得活,还怎么想他?”
我明白。若不得她,我连命也不得活。那时,分明地感觉到自己从体内飘游出去,那大约便是佛法所言的魂灵,从脚尖开始,一点点一寸寸,蜕皮一般剥离,没有痛苦,只有重物御肩一般的轻巧解脱,我脱离身体,看到自己眼底涌落的一颗泪滴在瞬间被流水吞无。
那时空中便是这女子的一声娇喝:“这便是你要等的么?我便偏不如你意!”
我往空中飘荡荡浮移,而她却破水坠入河里,那夺我性命的海带翻涌,却又皆在她周身停顿,像迎接贵人,拱出一朵朵黛色的花。“月影”的光华被拱出来,她接在掌里,光华一没,不知被她隐去了哪里。然后她转身,直视我。
我是魂灵,往上飘升,她明明有实体,却也足不着地,与我平行向上浮升,我不知道,该视她为同魂,还是她视我为同人。
“那天,你瞧见我了,是也不是?”她问。
“明明被人那样珍爱地抱着,为什么却还会觉得疼痛呢?”
于是我终于想起来这个女子,在乾带我游江那日,隔着遥遥江面,我见到她,一身黛衣立在一根青杉之巅上,如挂在树梢的一片黑叶浮沉,在她的眸子里,可以清晰地望见我自己的倒影。我曾以为那是我的一场幻觉,出于对太子妃的欠疚,而从不曾想,她竟会是真实的存在。
她说:“只有真正疼痛的人,才能看得见我。”
“为什么被人那样抱着的你,还会疼痛呢?”
在她的话语里我忽而泯灭魂灵的意识,感觉到疼痛。陷身在一团黑漆漆的暗里,疼痛。这便是她所说的疼痛吗?每一寸骨都碎裂作千万片的疼,每一块肉都密满千万根针的痛。
只有真正疼痛的人,才能看得见我……
那是她的眸子吧。烟云般的忧伤在里面飘散回荡,凝结了世间最深的痛楚,集结了世间所有的绝望,令看的人,像在心尖处洒了一把沙,硌出细细密密不绝的痛楚。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它是如此地,忽隐忽现,却绵绵不绝,疼到极重,又痛得极轻,疼痛到似乎再也不能再疼痛一分,又似乎再也不会多来一次,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虚空里,听到一个哑涩的声音,若磬石粗磨,却是淡定,唱一个喏,答:乃之为情……
“情”字中我睁开世俗的眼,重又置身在那静寂河底。呲卟水响,那女子将我自河底捞起,继而,在这山中,与她玩一场结发游戏。
她的名字叫做羽。
她从树枝上跃下,长发在地上铺开一尺来长。她伸出手将我轻轻搂在怀里:“桐,答应我,不要想着离开,我们应当是属于彼此的。我们只有彼此了。”
我在她的怀里看那樽天上的月,忆不起曾在多久以前,似乎曾有人向我描绘过另外一幅详和画面,它该有着紫色的天空,成群的牛羊,我似乎,曾经很向往那里,那个地方,似乎是……北。
“不要看!”她遮住我的眼,“桐,要记得,男人是不可靠的,我们有的,只是彼此。忘了吧,忘了吧……”
于是渐渐淡忘,与她相识之前,似乎曾有人很怜惜地抱着我?似乎,谁在我眼前铺开了红赤赤悚目的色……记不得了……
山中日寂,记不得,第几次月圆……
记忆好像断开的弦,一端不知去向,另一端,从羽秀美的面靥开始。
这是一片莽莽绿林,在山之阴,阳光洒不进来,被参天的林木遮挡了去。树影大片洒落,在竹床上画出浮动的影子,躺在竹床上的我像置身深水之渊,水纹荡漾交织,轻轻呼吸,好似都可以听到水泡的声音,瞬息间我觉得自己是一尾鱼,只须摆一摆鳍,便可游弋而去。我真便动了一动,鱼的迷梦在树影中破碎,手和脚像是忽然间生长出来,成为真实所在。手心中凉丝丝一片,扭头,便看见羽的脸。
她就侧躺在我的身边,细睫如丝,拼成蝶翼的模样停落在她细□□致的脸上,一头青丝未挽,如绸似缎铺覆在她身上,延绵而来与我的发缠绕混和。举手,一把柔柔青丝,分不清所属。
“你醒了。”她吐气如兰,轻睫初绽,目光投过来像在水中浸下了一盘月。她伸出手臂,肤色如同她的脸一般白得厉害,好似从未曾照过日光一般,攀上我的颈脖,挽过,“桐,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我答,目光投向凉亭之外,游鱼的梦已醒,再也找不回来。凉亭之外,轻纱挂起后是另个世界,寂无人烟,偶有鸟鸣虫啼,这里只有我和羽,日复一日,在清凉树影里守月残月缺。记忆像鸟儿羽翅在空中落下的影,再无痕迹,不知来处,不知去处,我只知羽,只知,这荒山蔓林两人相依不离。
羽看着我,伸出冰凉的指在我眉目细抚:“桐,你快乐吗?”
快乐?我困惑地看她。什么是快乐?
她的眸子里便有什么涌了起来,她从竹床上坐起,发丝簌簌从肩头滑落,树影摇曳,视线中又有水纹平地而起,恍然中我看见有鱼群从她身旁滑过,无声无息,寂寂流走。
我也想知道,什么是快乐。或者我曾经知道,只是太久,所以已经忘记了。羽轻轻地说,声音被鱼群带走。
羽又问我:“桐,忘记后,是不是解脱?”
忘记?解脱?我又迷惑。胸口处有一点隐隐的疼。我皱了皱眉。
她见此俯下身来,耳朵贴在我胸口处。“不疼了。不牵挂。不惦记。桐,我们互有彼此,已经足够。”
呢喃细语中我开始晕沉,倦意爬上来,像水舔舐着眼睑。合眼之前看到羽的眼睛,我嚅了嚅唇,想说,我不知道快乐是什么,可是,我想我知道,她并不快乐。然而我终究什么也没说,滑入甜梦。
梦中,总有一圈圈滴溜溜流转的蓝。忽浓,忽淡。很忧伤,很忧伤。我想我曾到过这蓝里,因为这忧伤,如此熟悉。
这夜,月,不知第几次圆缺。
林中一直寂静如水,这些天却好似被谁投进颗石子,涟漪泛起无声,但隐隐可觉,有什么在靠近,寂静如沙,悄悄流逝。
又一群飞鸟扑翅,带走了大片阴影,羽望着它们,皱了皱眉。
次日醒来,竹亭内轻纱蔓舞,叶涛如潮,然而不见了羽。
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记忆以来,羽从不曾肯令我离开她的视线。从竹床上坐起,忽地就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涌出。羽的身体总是很凉,慰贴着我时只如卧身秋寒,然而此刻的冰凉却较之更甚,像一团海底招张的藻,一滚再一滚,将寒意丝丝堆砌。我张大着眼,不知这冰凉是什么,四处探寻,妄图找出它的来处。什么都没变,飘动的纱翠青的竹摇曳不息的树影婆娑,只是没有了羽。没有了羽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一个人在这莽莽之林,会如此地冷……
张口,一个“羽”字含糊在唇齿间,忽地就是无言,我竟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怕它无人应答唯有破碎在风间。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何羽从不肯令我离开她的视线,这山林是如此安静廖无人息,如果只是一人,太容易被那安静吞没。我想我已被吞没。羽还会不会回来?
羽,请你回来。
“有些不习惯是么?” 磬石粗磨的声音,在某处淡定响起。
谁?我自环臂中抬头。
苍老的身形掩藏在亭纱之外,佝偻着身躯,不用见其面容,岁月的痕迹已经如此明显。
“你是谁?”我问。
“我是谁?”他重复一句,不答反问,“那么你又是谁?”
我一怔。我是谁?记忆是一片虚无的纱,即使碰触,亦是白茫一片。
纱后伸出一只手,枯干褶皱,却坚定有力,在空中顿凝,指向某个地方:“那个方向,有什么,还记得吗?”
我依照那手指的方向望去,飘柔的纱婆沙的影,并不曾有不同,那里有什么?
“那是……北。想起吗?”
北……隐隐地心底有个阴影划过,然而我捕捉不住。那冰凉的寒意又袭上来,好冷,双臂将自己环得紧些,更紧些,好冷……
那声音在纱帘后轻轻一叹:“冷的话,它或可予相伴。”话毕,纱后的阴影忽尔遁形。
我在竹床上顿愕,而轻纱此时随风撩高,一团绒白从后拱了出来,扑哧扑哧跳到床脚。
兔?我将它抱起。两只手架着它的两只前爪,它竟也不惊不惧,望着我抖擞了几下胡须,兔眼儿一眯,那模样竟是个笑脸。我不由一笑。笑声出口的一瞬,忽然感觉到阳光,如水寂静褪却,寂廖树影褪却,从掌心里的这一小团绒球起,有温温的感觉在身体中流动,继而我照射到了阳光,穿越了重叠林叶,透射进竹屋的淡淡一缕,虽则幼小,却十足温暖,世界似乎在瞬间变换了颜色,不是如水冰凉,而是灿烂芬芳。那兔儿在我怀中蹭磨,怀中便是一团小小的热源,只是一点点的热,却已足够令我某处冰凉温起,我面上绽出笑来,我想我从未曾在羽面前绽出过这样的笑,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绽出过比这个笑容更灿烂的笑,笑容里,阳光接连着射入竹屋,一缕缕一道道,有鸟鸣伴着光传来,以往它们总像隔着重山般遥远,而此刻,它们轻脆欢快好似近在身旁。轻纱飞卷,掩不住屋外绮丽林色,为何不曾注意到,除却高耸林木,还有这许多烂漫山花,鲜菇嫩笋,这世界如此充实漂亮,各种各样的色彩各式各样的声响,热闹纷呈,为何我竟曾觉得孤冷?抬脚,迈出竹屋,明明瞧惯的风景,却因这在怀的小生灵,像迈入另个世界,看,连那些交织的树影也是明媚,我缘何竟曾觉得孤冷?
“它叫若之。”那苍老的声音不知又在何处响起,只是听声音来辨,似已去得远了。
若之?我伸指去挠兔下巴。这名字有些怪。
“如同你一样,是这世间的洁净,你,要好好善待。”最后一句话飘散在莫名之处,几已不能听闻。
洁净?善待?我想我有些听不懂。那小东西正抱着我的指当食物在啃,酥酥麻麻的触觉从指端传来,逗得我只是笑。或者我可以找到点真正的吃食喂它,记得桌上还残了半块酥饼不曾吃完的,或者它不吃这些,那么鲜果或地莆呢?
我思量着,抱着它转身。
原该在我身后的竹屋,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