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杜九十酒

1、美人

　　二月初八，春分，细雨纷纷。

　　寒冬的余威仍在，湿冷的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吹过萧条的山林，将刚准备露头的蛇虫鼠蚁又冻了回去，影山之中一片寂静，偶尔有雨滴从枯枝上滴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只白鹤自远处山峦间飘渺的雨雾中歪歪斜斜地飞了出来，它雪白的羽毛凌乱，双翅吃力的扇动着，鲜血顺着左眼流了下来，划过长颈，滴落到光秃秃的树枝上。

　　一声凌厉的破风声传来，紧接着山间响起了白鹤凄厉的惨叫，它身子一歪，再也维持不住平衡，从空中落了下来，在山崖上撞了几下，随后摔进满地的枯枝败叶里。

　　它拼命挣扎了两下，勉强站起身来。随着它的动作，左眼的血流的更凶了，原本支楞着的羽毛也飘了一地。它抖了抖身上的血珠，摇摇晃晃地转到山岩后的阴暗处。紧接着，萤光闪过，原本狼狈不堪的鹤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袖口和衣摆边缘绣着黑色的花纹，胸前的衣料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他毫不在意，稍稍抬了抬左臂，将左眼中流出的血蹭到衣服上。

　　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少年的眼神亮了起来，正要朝那山洞继续奔逃，身后的山岩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霎时间乱石四溅，他立刻被这力道掀飞了出去，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

　　少年稳住身形，恨恨地看着来人。

　　“可惜了……”声音尖细的男人边说边踱步上前。这人身着浅紫色的华服，腰间还挂着一枚同色的玉牌，打扮的倒是不错，就是长得干干巴巴的，又瘦又小，像是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一样，虽然他很努力的挺直着脊背，但还是无法改变他低矮的身高。他自己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在试图用表情来弥补气势上的不足，配上那双满是狡诈和贪婪的三角眼， 像只披了人皮的老鼠，颇为可笑。

　　男人打量了一下满身是伤的少年，颇为惋惜地道：“这脸伤成这样，估计卖不上我们想要的价钱了。”

　　“只是皮外伤，带回去治一治就行了，只要没伤到妖丹就行。”另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来，他与那三角眼的穿着相同，看起来像是同门。他在三角眼的身边站定后，宽大的手掌一挥，本就强撑的少年顿时闷哼一声，随即摔倒在地，右腿极其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还跑吗！”

　　“废……废话！傻子才……不跑！”少年满头冷汗，一边说，一边试图拖动自己受伤的腿。

　　三角眼的男人露出一个十分惊讶的表情，“嘴还挺硬，白羽对吧？你若乖乖跟我们走，我们就替你找个温柔一点的主人，到时候有人疼你宠你，你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你们这些修士，不是……最喜欢身形娇小的宠……咳……宠物吗？我看你这小矬子比……我合适多了。”被叫做白羽的少年嘴上不停，十指用力抠着地面，他被这两人追了一路，早已筋疲力尽，现在又身受重伤，寸步难行，从这两人手中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一动不动的任人宰割。

　　就在这个时候，他依稀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树枝晃动的声音，面前的两人突然同时拔剑，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身后，异口同声地道：“什么人？”

　　“过路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白羽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人的声音简直比这绵密的雨丝还凉，还没等他回头，那人就已轻飘飘地落在他旁边。他右眼的视线自男子层层叠叠的雪白衣摆向上，当看清男子的脸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人生得极美，他的脸颊苍白而清瘦，眼神中带着一丝冷淡疏离，但左眼眼下的一点红色的泪痣又如白梅上的一点红蕊，为他清冷浅淡的眉眼平添了一分颜色。他的鼻梁挺直，削薄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像是北地无边的霜雪，虽然好看，却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感觉。

　　他左手拿剑右手撑伞，瘦削的腰身裹在一袭白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白羽几乎看呆了，直到那人低头微微瞥了他一眼，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接着心里便是一阵的失望。

　　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他原本还在期待这个路人能仗义相助，救自己一命，可看这人这幅久病不愈的样子，别说救人了，再不走恐怕就要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了；不过即使这人有实力和这俩伪君子一战，看他这冷冰冰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看来自己今天是必死无疑了……

　　他昏昏沉沉地倒向一旁，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天和撑伞的白衣人。

　　过路人苏燕辞垂眸扫了一眼半死不活的白羽，他原本正窝在不远处的山洞里躲雨，刚刚听到外面有动静，一起身，正巧看到这小鹤妖从空中跌落，化成人形，后面还跟着两个修士，步步紧逼。见死不救他做不来，便撑了把伞，忍着黏腻湿冷来看看。

　　“既然是路过，还请仙友早点离去，我兄弟二人还有事情要处理，待会儿若是不小心伤到仙友就不好了。”三角眼放下剑，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燕辞眼眸微抬，视线在面前这俩人身上扫过，顿时被丑得无比难受，嫌弃之情表露无遗：“紫霄仙宗没人了吗？歪瓜裂枣居然也能拜在宋玉生座下了。”

　　三角眼倏地沉下脸来。

　　紫霄仙宗位于中洲，与北地的擎苍宗、南境的昊天剑派同为当世最强的三大仙门，一直以来都是天下修士人人向往称颂的所在，这人一开口便是把他们两个连同整个紫霄仙宗都踩在了脚底下，任谁都不能容忍。可是……他摆手止住身边人向前的动作，又将面前的这白衣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人能看出他们是紫霄仙宗的人倒还没什么，毕竟他们身上穿着紫霄仙宗的弟子服，但是这人居然提到了他们的师尊，且言语间并无多少尊敬之意，想来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修士，得先弄清楚这人的身份。

　　想着，他咬了咬牙按下心中的怒气，踏前一步道：“我是紫霄仙宗宋峰主座下三弟子林宏泽，这位是我的师弟石威。不知仙友师出何门？可否告知名号？今日有些不便，日后若有机会，我二人定当登门拜访。”

　　他尽力保持着仙门弟子应有的礼貌和周全，心里却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这个小鹤妖已然浪费了他们太多时间，偏偏在这最后关头，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病秧子，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希望这人能识趣一点赶紧滚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人别说开口了，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显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林宏泽心里那点理智顷刻之间荡然无存，怒气一下子蹿升上来，手腕一甩便提剑朝对面的人攻去！

　　瞬息之间，林宏泽便已经来到了苏燕辞的面前，剑尖直指他的要害！苏燕辞微一侧身，左手抬起，袭向他胸前的一剑便刺在了剑鞘上。他顺势后仰，在空中轻盈地翻了个身，自下而上一脚踢在了林宏泽拿剑的手腕上，同时右手的伞飞快一转，细碎的水花飞溅，而那些水花在脱离伞面的一瞬间，竟然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晶，犹如小刀一样，眨眼间就在攻上来的石威身上留下数道伤痕！石威一声惨叫，随后就被踹飞了出去，撞在不远处的山岩之上。

　　没想到这人看起来病怏怏的，居然还挺厉害。半昏半醒中目睹这一切的白羽费力地动了动嘴角，一个笑还没勾起来，半睁的右眼就看到那病秧子在击退二人之后落在了自己的身边，伞尖撑地稳住身子，接着，竟低头猛咳起来！

　　他咳得腰背都弓了起来，整个人颤抖的厉害，眉心微皱，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像是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一样，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而刚刚被击退的两人此刻却又提剑攻了上来，少年绝望地闭上眼睛，一道劲风袭来，他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剑鸣，然后，便跌入了无尽的冰冷与黑暗里……

　　白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的屋顶，角落上破了个大洞，清浅的月光透过那洞口倾泻而下，与跳动的火光一起，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等等！火光？！

　　他吃力地转过头，愕然发现白天那病秧子居然就抱着剑坐在离自己不远的篝火旁闭目养神。他一动，那人就醒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眼神怎么好像有点嫌弃？

　　白羽心里犯嘀咕，撑着手臂坐起来，动作间，身上的伤口被拉扯的一阵剧痛，他缓了口气，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满身血污衣不蔽体，比乞丐还不如，更要命的是身上这破衣烂衫还是湿的，难怪刚才梦里觉得冷得要命。

　　他从自己破布条一样的袖子上撕下一块，包住看不见的左眼，又找了一根木条撑着，一瘸一拐地挪到了苏燕辞身边，吭哧了半天才道：“谢谢你救了我。我叫白羽，之前那两个人——”

　　“走了，想报仇的话回去再多修炼几年吧。”苏燕辞眼皮都没掀一下，抬手扔了个小瓷瓶给他，“休息好了就赶紧离开，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白羽目瞪口呆，刚想说“怎么能让那俩混蛋走了”，话到嘴边又意识到这话有点歧义，听起来有些得寸进尺，让人家替自己报仇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我还有事要做呢。”

　　“随便你。”苏燕辞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白羽识趣地闭上嘴，打开瓷瓶，将里面装的丹药吞了下去。没多久，他就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一些小伤口也开始逐渐愈合，他微微呼了口气，四下打量了一下，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间破庙的大殿，庙中供奉的神像自脖颈处断成了两截，横躺在地上，到处挂满了蛛网，殿门早已不翼而飞。外面的围墙都塌得七七八八了，仅剩的一扇大门也摇摇欲坠，看样子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看了一圈，注意力又落回到身边坐得笔挺的人身上，想起白天的事，忍不住小声问：“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认识追我的那两个人？他们的师尊很厉害吗？”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难怪人家说修士没一个好东西，自从我下了山，就一个好人都没碰到，啊不对，你是好……嗯？”

　　他的絮叨戛然而止，皱着鼻子吸了口气，奇怪道：“哎，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这破庙四面漏风，除了霉味和对面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外，空气中还隐隐漂浮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白羽拄着木条站了起来，循着味道慢慢转到了那尊倒塌神像的另一侧，待看清角落里的东西时，他立刻被吓得“啊——”的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向后退了几步，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

　　苏燕辞立即赶了过来，一把按住白羽的肩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倒塌的神像后面，赫然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