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之地,最是人间风流富贵之所。古往今来,不知养出多少英豪人杰、育有多少世家大族。
林家,便是姑苏极负盛名的望族。其嫡支乃忠毅侯林公之后,如今由林公玄孙,现袭靖安侯、户部左侍郎林踔,领着长居京中,唯有守制祭祖之事方回乡;姑苏内外七房则世居苏扬二州交界之地,白云镇。守着祭田私地,背靠京中嫡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读传家。
七房有一子,名林跃。其高祖随林公起事,官至礼部左侍郎;其祖独爱诗书,因父遗本,入礼部为主事,后迁郎中;其父进士及第,入翰林,官至侍讲学士。林跃此人,颇有祖父遗风,虽生在富贵乡长于名利场,性子却超然淡泊,不喜名利。二十三上得中举人,便无意再考。后得其师张遇举荐,入白云书院为先生。如今闲时,或与知交谈诗论画,或与夫人携手游乐,好不惬意。
万般皆好,唯有一憾,年近不惑却膝下荒凉。便是房里的两个姬妾,亦是无所出。林跃之父祖一脉单传,他心知林家子嗣艰难。无奈之下,生出过继之心。奈何林家宗族,嫡支侧枝子嗣皆不盛。便是夫妻二人极力探寻,也未挑得合适的孩童。如今二人有了年岁,孤寂渐生,常叹膝下寂寞。
不想今岁小雪日,林跃自书院归家时,竟得遇一小小孩童。江南孟冬,已有菲菲繁霜,那孩子却只着单衣,孤身卧于草丛。若放任不管,不过一夜便得冻死。林跃不忍,让带回家中。其妻姚氏亦怜爱非常,亲自带人照顾。又见那孩子模样齐整,肌肤莹润,非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怀疑是被拐的大家子,遂派人暗里打听。然各处虽有乡绅官宦之家丢失孩子,却皆不是这个。
了空大师听说此事,批语道:“大善之事,必得善果。”又道,“流落佛门阶梯,得遇积善之家,必有善因。”让大弟子亲自送来一枚供于佛前数年的莲花玉佩。
有此契机,那孩子又不知父母家乡,夫妻二人便商议认她为女。不过一个不入族谱的女孩儿,又有了空大师的批语,林家族中听闻,亦不过随意询问几句。
因孩子不知生辰,了空大师一番推算,择定景和三十六年九月初九日未正,又道,“名字,便取个澄字罢。”林跃姚氏不想这孩子竟有此缘法,得了空主持青眼,越发欢喜。
如此,林澄便成了姑苏林家林跃之女。
小雪一过,姑苏便落了雪,天儿也冷了几分。约莫卯初,就有林家仆妇早起扫雪,毛竹大扫帚剐在厚厚的雪地上,传出阵阵儿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层层门帘,落入迷迷瞪瞪醒来的林澄耳中。裹着绸被发呆一会儿,林澄默默摸了摸床头的木架,默默叹气:镂空雕花的架子床,还是在古代。
她在海上冲浪时遇见风暴,莫名其妙穿到古代,成了个手短腿短的小豆丁。她当时惶恐不已,晕了过去。晕前苦中自嘲:小时候没爹没妈,长大没家,想苟活结果还短命。真是没有红颜的运,却有红颜的命。
不想一觉醒来,前途却突然光明。不仅被好心人救了,还有个名望颇高的大师送玉佩,接着又被林家收养。林澄面上带笑,心里却长满了草。自来穿来这里,她暗自规划许多。最开始计划走到寺庙里,靠和尚们的同情心得点吃喝,把冬天熬过去;后来发现被林家救了,又打算找机会留下来,当个小丫鬟,好歹管吃管喝管住。
大约是人算不如天算?林澄的计划逐一流产,却意外成了林家的姑娘。幸福来得太快,快得她不知所措,又偶尔偷乐。林跃夫妻为人温柔良善,待她极好。
她一来,姚氏便写了道甜汤方子,吩咐厨房每日熬一碗,让林澄早起后用,好暖身子。林澄其实不爱吃甜,更不爱大早上吃甜腻腻的东西。只是这碗甜汤,她却舍不得不喝。
这日夜里,林跃访客未回。用罢饭,姚氏便抱了她在炕榻上坐着,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密密地给缝着一件雪青小袄,一面与她说林跃年轻时的事:
“你爹爹那会儿,瞧着再正经不过的,实则啊,最是促狭。在京中时,我们家与冉翰林家比邻而居,时常来往。
一年七月,我们院里的葡萄熟了,邀了冉家来吃。他们家猫亲人,也跟着跳过院墙,蹲在我们家院里的荷花缸上,闭着眼睛摇尾巴,好不自在。你爹爹看见,就神神秘秘一笑,悄悄绕到猫身后,猛地嗐声跺脚,把那猫吓得一蹦老高,飞也似的逃到院墙上。
冉翰林最是宝贝他家猫狗,气得就要拧你爹爹,两人跟小孩儿似的,围着院子跑,看得冉家小郎目瞪口呆。后来冉小郎扯坏葡萄枝子,冉翰林说他淘气,不想他却说,‘父亲和林叔父追着打闹,比我还淘呢!’。”
林澄听着,脑子就有了林跃吓猫然后被满院子追着打的画面,直笑得肚子疼。
窗外风雪渐大,一阵阵儿的呼啸声传进内屋,伴着姚氏温柔的嗓音,让昏黄灯光下的屋子,显得无比宁静平和。林澄一边听姚氏说话,一边不错眼地看着在棉袄上飞快穿梭的针线,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姚氏见此,就要抱她回房去睡。刚起身,林澄却醒了,抱着姚氏的脖子不肯,黏黏糊糊地撒娇:“妈妈,我喜欢你呢!”姚氏听了就是一笑,把她搂在怀里轻拍着,轻柔地哼着一支摇篮曲。
林澄抓着姚氏的衣襟安睡,梦里都带笑,连什么时候回屋的都不知道。黑甜一觉,天亮方醒。醒来见是苏叶和王奶妈,愣了。王妈妈喂她喝甜汤时,忍不住问了出来:“王妈妈,我怎么回自己屋子了?”
王妈妈道:“老爷回来,太太便让我带姑娘回屋睡下了。”
苏叶取了在熏炉上烤得暖烘烘的袄裙,笑道:“姑娘昨儿睡得香,老爷回来,见你睡着都是一脸笑,就拿手捏你的鼻子,都不见你醒的,”越说笑容越大,道,“老爷是悄悄捏的,不想被太太看见,挨了太太一记白眼。”
林澄听了,嘴角高高扬起。
一时穿戴好,用了碗浇了肉茸的鸡蛋羹。亦是姚氏嘱咐厨房做的。林澄便由王奶妈抱着,往姚氏的正屋去。因她如今年纪小,姚氏便收拾了正院西厢房,挑了管车马的周贵之妻做奶妈子,又点了大丫头苏叶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房里伺候。西厢房到正屋,不过几步路。
姚氏上着蜜色缎袄下系降色绸裙,带着一副金镶玉头面,坐着正喝茶。见着一身绯色袄,玉雪可爱的林澄,满脸喜色,忙伸手接到怀里抱着,一面摸她头脸,一面道:“澄儿昨儿睡得可好?早起可用汤了?如今越发冷了,你人小,喝碗汤暖暖身子再出屋才好呢!”
林澄未曾与人如此亲昵,却觉心下温暖,略尴尬一晌,抱住姚氏道:“用了的,还吃了一碗鸡蛋羹。”又问,“爹爹妈妈睡得好不好?”
姚氏摸着她两颊胖嘟嘟的婴儿肥,笑吟吟地道:“爹爹妈妈也好呢!”
林跃自耳房出来,便见妻子满面笑容和女儿说话,不由也带了笑,摸着胡须走向窗前炕榻。
林澄见了他,欢欢喜喜地喊:“爹爹。”
林跃笑着摸她脑袋:“昨儿学的诗书,可还记得?”
“记得呢!”说着,便背三字经,背至“此五行,本乎数”,略一顿,又背了首唐绝句。
小小孩童,摇头晃脑背着诗,可爱极了。林跃见她背得极顺畅,喜得捻须点头,直夸她聪慧:“宝儿可真聪明,学堂里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也没有你会读书的。”
林澄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听见这样的赞誉,实在脸红。哼哼嗤嗤地不肯应,只装害羞。
林跃却兴致勃勃摊开书,教她下文:“十干者,甲至癸。十二支,子至亥。”
平静严肃的读书声,让林澄陡然生出紧张感。她不由吐槽:梦回中学班主任的语文课。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极是融洽。姚氏看着欢喜,也拿了针线坐在一旁。
不过半个时辰,林澄便学完。林跃见此,心下满意。读书之事讲究循序渐进,他也不再多教,拿了只她往日最爱的鲁班锁出来与她玩。
鲁班锁是如今常见的顽器,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玩法差不离,各家所用,不过是木料上的差别,富贵之家多用黄花梨紫檀木,平头百姓则用杨木榉木。林家亦有完整一套,乃是小黄杨木刻制。自林澄来了,姚氏便从库房寻了出来给她。林澄初时还觉新鲜,如今玩过许多回,早腻了。
见林跃姚氏又说林家的事,立马竖起耳朵听。因她如今年纪小,林跃二人说话也不避开她,倒是让她偷听到不少消息。
这会儿,林跃却是与姚氏在谈论族长林琚归乡一事。林跃叹林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林澄却不以为然。
林琚已年过古稀,却依旧在京为官。与其说是老当益壮,不如说是子孙无能,他不得不壮。
其子林路,二十七岁上中秀才,但如今年近半百,依旧是秀才。林琚无奈,打发他去白云书院教授蒙童。进书院做先生,好歹也算清贵。
其二孙,长孙林江,读书不成,幸好为人还算机变,便随林路辗转于任上,帮着打点人情处理庶务;次孙林河,去年方中秀才,如今在书院读书。
至于林家其他子弟,有功名者不过三房林洋、五房林清、七房林跃,举人唯有林跃,林洋林清一秀才一童生;及第入仕的,唯有有二房林瀚,且是三甲出身,前途有限。前年登科后,在嫡支的帮扶下,谋了平潭县丞。
子孙尽皆樗栎庸材,族中无一芝兰人物。林琚这一族之长,又能如何?也只得强撑着。是以,林琚兢兢业业熬到三品,才敢上书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