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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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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日那毒妇就要被处死了,她那同党为何还不现身?”曦月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石桌上,说,“莫不是见宫中守备森严就不来了吧。”
璃月又替他斟了杯酒,说:“兴许那人是在等这月盈之时吧,月光对巫师们来说可是灵力之源啊。”
曦月抬眼望去,看见一轮满月悬于宫殿飞檐之上,举杯叹说:“你知我自小习武,对这巫幻之事向来不甚通晓。若是我有兄长那般强大的法力,也不至于使夫人陷于这种境地。”
“你也无需这般自责了,此事连兄长都未能预料到,更何况你我呢?”璃月看着杯中的月影,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身旁的侍卫道,“说起来,君侯此次为何在皇城里耽搁这么久?”
那侍卫中有一位如书生般秀气的唤作玄尘,上前答道:“回五公子,君侯此去皇城,受王后所托,为亡公主超度作法,因才耽搁了这些时日。”
璃月又问:“是哪位公主?”
侍卫里另有一位英武威凛唤作苍粟的上来答说:“安阳公主。”
璃月略一沉思,说道:“我记得这安阳公主不是七年之前就已经薨逝了么?听说是在宫中嬉戏时不甚坠入莲花池里溺死,那殡葬典礼我是亲眼见过的。”
“正是。”苍粟说道,“只是王后说,前阵子一连数日梦到公主,怕公主至今未能轮回,便请君侯作了几日法。”
“那君侯是怎么说的?”璃月问道。
“君侯卜卦之后大是惊奇,说那亡公主未能轮回,竟是因为在尘世中又活了过来。”玄尘说道,“如今天子已经下了密令,要在子虚国遍寻公主踪迹。”
“竟有此事!”曦月惊道,“我只知那法力高强的巫师可以替那些被邪灵附身的现世之人招魂,这世上竟还有人能让死人活过来吗?”
“我等也都觉此事甚为蹊跷。”苍粟说。
璃月低头思忖片刻,说道:“有一人或许有这本事。”
曦月疑惑问道:“何人?”
璃月神情凝重地看着他:“四哥,不过十年而已,你不会真的已经忘记了吧?”
曦月这才恍然大悟,惊说:“你说他?他怎么可能…”
璃月叹道:“是啊,我也希望不是他,若真是他,这宫里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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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寂的夜,月下的王城已然睡去,深邃华丽的宫阙如梦境般静谧。忽然,一声夜鸟的啼鸣穿透了深夜的寂静,一个漆黑的身影急速穿过影影绰绰的林苑,在一座肃穆的宫殿前停了下来。此人一身黑衣,面上也遮了黑色斗篷,全身只有一双粗糙的手露在外面,只见他来到宫殿门前,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跟踪,这才推开门来,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大殿。
进了殿内,这黑衣人也没有四处寻找,只是随手朝空中挥舞了两下,便有一个细磁小瓶子从幽暗之中飞了过来。黑衣人接下瓶子,念动咒语,顿有一股隐隐的气流从瓶中流窜出来,飞快地朝门外逃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黑衣人唇边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转身朝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冷冽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我道是她如何会懂得这蛊惑之术,原来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黑衣人惊悸转身,只见有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其中一名女子气质超脱,冷艳绝伦,乃是月国大祭司拜月,另外一人冷峻威严,独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正是月国国君璋月。
“这蛊对黑巫师而言是圣物,你纵是不管那毒妇,也定然不会不管这蛊虫。”拜月一面说着,一面抬手一扬,一只躲在暗处的白色鹰隼骤然朝夜空飞去。
“这蛊是友人之物,当日借时便说要完好归还,而今又岂能食言?”黑衣人说,“听闻月国大祭司能号令百鸟,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既知月国王宫守备森严,又怎会独自前来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一声悲啼,白色鹰隼瞬时坠落在宫殿门前。
拜月快步走出殿外,抬头望去,夜空中除了一轮满月再无他物。她再低头瞧了眼地上的鹰隼,那鸟儿早已没了气息。拜月面无表情地回到殿内,徐徐念动咒语,几支绑了符咒的利箭立时从四面八方向黑衣人飞去,黑衣人躲闪不及被刺了个正着,顿时口吐鲜血,跌倒在地。
“大祭司可是怕我逃走么?我既然能断他人命运,自然也能料到自己今日的下场。”黑衣人勉强撑起身来,面向璋月说道,“君侯,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一下?”
璋月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黑衣人微微一笑,兀自说道:“君侯以法术庇佑天下苍生,向来不习偏邪之术,但对于这些灾厄之事还是有所察觉的吧?既然你能预料到夫人会遭此不测,为何还要在皇都迟迟不归?你在那未来之象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璋月没有做声,转身走出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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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吃完了这杯便回去吧。”洛雪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对沐雨说,“眼下虽已是暮春,夜里终究还是有些寒气,你身子才刚好,须得仔细着些。”
这几日,沐雨总是独坐窗前郁郁寡欢,今日难得有兴致要来园子里逛逛,洛雪便陪她来了这近水楼阁吃酒。
沐雨端起酒盏来到窗前,看见月牙儿颤巍巍地悬在树梢,在河岸投下一串细碎斑驳的影子,水面上缭绕着氤氲的雾气,在飘渺的月色下竟生出了几分寒意。
“再容我吃两杯吧。”沐雨一面说着,又要端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洛雪见她眼中已蒙了一层迷雾,赶忙夺下酒壶,说:“姐姐,你大病初愈,莫要再贪杯。纵然是滋补的药酒,也断不能吃这么多。”
“我倒是希望醉了更好呢。”沐雨在窗前坐下,伏下身子枕着手臂,醉眼迷离地看着洛雪,说,“我还不想回去,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那我去叫司楹她们给你送件衣裳过来。”洛雪说。
沐雨抬手拉住她,说:“不必,我不冷。”
洛雪只好随她,挨着她在窗边坐下。
沐雨望着窗外,缓缓开口道:“洛雪,我有一事想问你。”
“姐姐要问我何事?”
“你可懂这蛊惑之事么?”
洛雪看了她一眼:“我怎会懂这事?”
沐雨笑了笑,说:“是么?我也不懂。”
“姐姐为何问这个?”洛雪有些疑惑。
沐雨幽幽地说:“前几日,大祭司抓住了那下蛊的巫人,君上下令秘密处斩,我想着夕影那日的话,便拦了下来。”
洛雪问说:“那巫人是何许人?为何要跟夕影一起害姐姐?”
沐雨没有回答,径自说道:“前几日我去地牢见了那巫人,终于明白君上为何要匆匆处置他了。”
说着,她又转身看着洛雪:“你不想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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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跟着沐雨来到地牢,一股湿寒之气迎面袭来,她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颤。两人在阴暗的牢里兜转片刻,终于在一座囚笼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沐雨对洛雪说道,“你上去瞧瞧那人吧。”
洛雪犹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只见那蛊害姐姐的巫人正低头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污秽不堪。她看着那个佝偻的身影,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她正思忖着,牢里的巫人突然起身向她走了过来。洛雪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着巫人那张苍老污黑、满是皱纹的脸,忽然失声道:“怎么会是你?”
眼前这人竟是她来月国时在那边陲小镇遇见的老妇人!
“姑娘,好久不见。”老妇脸上堆起一副笑容,向洛雪行了个礼,说,“如今,你可信我的话了?”
沐雨见洛雪一脸难以置信,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可认得她?”
“这老妇,我在来月国的路上见过…”洛雪艰难地看了姐姐一眼,终究无法再说下去。
老妇脸上依旧带着那种难以捉摸的笑容,淡然地站在牢里看着她。洛雪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团淤泥堵住,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了。她看着老妇,愤然喊道:“既然你要害我姐姐,当日为何还要同我讲那些话!”
老妇笑道:“害你姐姐的可不是我,若不是借姑娘之力,那蛊虫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近夫人。”
洛雪脑中嗡的一声,一幕幕画面如皮影戏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客栈老板娘,祭鬼仪式,狐狸,丢失的绢帕,老妇人…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阵眩晕,翕动着嘴唇问说:“莫非…近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一早计划好的?”
老妇微笑说:“没错,那日我偷了姑娘绢帕,用丝线将这蛊虫缝在了绢帕里的桃花刺绣上,等那蛊虫将丝线咬断,就会自行脱落,寻机附到夫人身上。”
洛雪头顶一声炸响,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想立刻逃离这里,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过了许久,她才如梦初醒地回头去看姐姐,却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
洛雪颤抖着喊了声“姐姐”,沐雨悲戚地看了她一眼就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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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去牢中看过下蛊的巫人之后,洛雪就一直是一副混沌未醒的样子。她终日卧在床榻,像是躲在一个朦胧的梦里,不见任何人,也不同任何人说话。
有时她会听见落英在帐前说:“姑娘起来吃些东西吧,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有时又听见和烟在堂室里自言自语道:“那巫婆怎会那样歹毒?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有时她甚至能听见大祭司在天旻宫里对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小世子说:“好孩子,吃完这些就去投胎吧,来世莫要生在王侯家了。”话音刚落,小世子便咯咯地笑着飞走了。
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在梦里。或者,这所有的一切从头至尾都只是个梦么?如果真是梦就好了。
那日,她仍旧迷蒙着,忽然听见和烟在她耳边隐隐说道:“今日是夫人诞辰,四姑娘也去寿宴坐一坐吧,要是不去,实在不成体统。”
洛雪在榻上挣扎了一番,总算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强撑着身子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散落一地的柳絮和阴晴不定的天空,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她虚弱地唤了声“和烟”,屋子里却无人应答,她只能趔趄着朝外室走去。
刚刚掀起帘帷,扶苏就朝她走了过来:“洛雪,你终于醒了。”
洛雪应了一声,嗓子里干干的。扶苏搀着她在桌前坐下,帮她倒了杯茶,又命下人将午膳端上来。
洛雪喝了口茶,问说:“和烟她们呢?”
“给夫人送寿礼去了,我放心不下你,就过来照应一下。”扶苏说。
丫鬟们很快将午膳端了上来。扶苏帮洛雪盛了一碗莲子羹,说:“这几日都要被你吓死了,真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是怎么撑过来的,快把这个吃了吧。”
洛雪接过碗来默默吃着,没有说什么。
扶苏看着她比往日里还要消瘦的面容,心疼道:“洛雪,夫人的事并不是你的错,夕影和那巫人想要害夫人,即便不是利用你,也定有更加歹毒的方法。这世上有些事,我们终究是无能无力的。”
洛雪抬眼看了看扶苏,又垂下了眼眸。
扶苏叹了口气,抬手帮她拢了拢耳侧凌乱的头发,说:“我去禀明君上和夫人,明日就带你回花家。”
洛雪手上一滞,轻轻地点了点头。刚才扶苏的话一下子将她从混沌中点醒,她猛然意识到,或许她只有尽快离开月国,才能不再继续伤害姐姐,毕竟她已经在姐姐心里扎进了一根刺,她在这里多待一刻,那根刺便会扎得更深一些。她这么想着,心里又是一阵酸涩,眼泪也差一点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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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洛雪带着和烟和落英去了清照宫向沐雨辞别。三人走进宫院时,一个小丫鬟正在花畦边上浇水,见她来了匆匆行了个礼,又跑进了堂室通报。
那时沐雨正坐在内室里对着铜镜梳头,听见丫鬟传话也没有做声,仍旧拿着篦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洛雪明白姐姐不想见她,心里又难过起来,但她仍旧带着和烟和落英进了堂室,吩咐二人等在外面,一个人进了内室。
沐雨回头瞧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听闻你昏迷了几天,现在可好些了?”
“嗯。”洛雪低低地应了一声,“白日里没能来为姐姐祝寿,还请姐姐见谅。”
“不过是老了一岁,有什么可庆贺的,典礼年年都一样,也没什么意思。”沐雨说。
洛雪看着姐姐单薄瘦削的背影,辞别的话实在无法说出口来。
“我本来想要大祭司过去帮你作法的,不过你并不信那些,所以想想还是算了。”沐雨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道,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
洛雪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沐雨将木篦放在桌上,微微侧身看着洛雪说:“还记得那年,有个道士要你穿红的辟邪,你却偏不信他,非要穿白的。我们一同去道观里祈福,所有人都虔诚地祭拜神明,只有你从来都不好好拜祭。可是到头来,却只有你躲过了那场浩劫,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呵。”
沐雨说着,对洛雪笑了一笑。洛雪心中越发地煎熬起来。
两姐妹相顾无言,沉默了片刻,沐雨忽又开口说:“你想听听我和二姐在镜国的事吗?”
洛雪心口猛然一紧,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沐雨却不顾她花容失色,径直说了下去:“我和二姐姐被带去镜国的第一个夜晚,晟钰就强占了我。从那天起,我几乎每晚都要被他一遍遍凌|辱,真真比那青楼女子还要下贱。那年,我年纪比你今时还要小上几岁,却要被他整晚摧残,你可知道我有多疼?最初的一月里,我竟是连床榻都下不了,身上被他弄出的伤痕数月都难消。”
洛雪犹如万箭穿心,哭着哀求道:“姐姐,你别说了…”
沐雨却一把抓住她,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她说:“你可知这晟钰荒淫无度,一面强要我一面叫画师作画,次日还要将那画挂在我宫里羞辱我。有时他强要我,竟要二姐姐在一旁看着。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吗?”
洛雪崩溃地瘫坐在地上。
沐雨仍旧看着她,说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多幸运啊,永远都不用经历这些,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感受?那天,我一面被晟钰压在身下强|暴,一面被他拿烧红的铁块烙下了那个耻辱的印记,他说这样的话,我就永远忘不了被他占有的感觉。我的确永远也忘不了了。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着,要是死了就好了。有一天终于叫我等到了一个出城的机会,我立时跑去了城外的悬崖寻死。可君上却出手救了我。他将我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慢慢感化我,直到将我从那段阴暗的过去救赎出来。他对我来说就像是神明一样,我一心只想好好地侍奉他,他却那样真心地待我。于是我便以为,大概像我这种残败不堪的女子,也可以拥有寻常女子的幸福了。然而,你却来了这里…”
沐雨捂着胸口站起身来,神情悲怆,泪雨滂沱,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指着仍旧瘫在地上的妹妹说:“就是因为你,我们才遭了灭国之祸,可为什么只有你不用经历那些痛苦?那巫人明明已经警示过你,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你是来向我炫耀的吗?还是为了再次提醒我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可曾伤害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来夺走我的一切?!”
洛雪泪眼朦胧地看着姐姐,忽然间明白过来,她这次来月国,完全是君侯的意思。姐姐并不想见到她,因为她的存在对姐姐来说无异于一道丑陋的伤疤。姐姐对当年那个巫师的预言深信不疑,在姐姐心里,她就是月国覆灭的诅咒,国破家亡是她的错,人民流离失所也是她的错,姐姐的孩子早夭更是她的错。姐姐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洛雪啊,你若是…从未来到这世上就好了。”沐雨跌坐在椅子上,凄然地看着她。
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若她可以选择,她宁愿当年从那杀戮中逃出来的不是自己。洛雪久久凝视着姐姐,擦了擦眼泪,哑声说了句:“对不起,这些年来让你这么痛苦。”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姐姐的行宫。那句未能说出的道别,她再也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