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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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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日渐西沉时,洛雪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月国的王城下。一个侍卫要他们在城外稍候片刻,翻身上马进城通报。
洛雪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巍峨峻峙的城池,看见高耸的城墙和丹青雕琢的飞檐映衬在漫天飞霞的天空里,被夕阳剪成一副庄严而绮丽的画卷。
她想起三年前姐姐跟璋月君侯成亲时,自己跟在裹锻镶金的轿子后面,随着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走过这宫门,五彩绚烂的花朵如梦境般漫天飞舞着,缱绻悠扬的弦乐不绝于耳,王城里铺天盖地的喜悦让她无所适从。她抬起低垂的眼眸,视线茫茫然穿过人群,看见璋月君侯站在一座雕楹玉阶的宫殿前,等待着他美丽的夫人。她看着眼前那条长长的铺着红色绸缎的白石路和那座遥不可及的宫阙,忽然感到眩晕不已。
人群推着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她却像是被夺去了魂魄一般,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她心里起起伏伏:姐姐的幸福完美无憾,只有她在这其中是多余的,就好似沾在姐姐华丽婚服上的一朵泥点。这想法越来越清晰,她心里也越来越局促,乃至余下的典礼都成了煎熬。大典刚一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里,没有同姐姐告别,也没有同君侯告别。
“现在想想,那日的确是有些失礼了,幸而姐姐和君侯大度,竟也没有责怪我一句。”洛雪看着城墙壁上飞舞的云气仙灵,心里想。
正出神间,和烟在身边推了她一下,说:“四姑娘别愣着了,城里来人了。”
洛雪抬头往城门那边看去:一个英灵秀逸,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正疾步向这边走来。
她正思忖着这是月家的哪位公子,他便已经走上前来向她作揖道:“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兄长本来是要亲自来接姑娘的,奈何今日有祭祀大典,无暇分身,所以便差在下璃月来恭迎姑娘了。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洛雪这才认出了璃月,微笑说:“洛雪自然记得五公子,有劳公子了。”
“姑娘唤我璃月就好。”璃月一边把众人邀进城内,一边笑说,“上次见到姑娘已经是三年之前了吧?”
“正是。”洛雪说道。
“那么姑娘今年可是十八?”
“是。”
“如此说来我长姑娘两岁,按礼数该喊姑娘妹妹了。”璃月朗声笑说。
洛雪微微一笑。
璃月又说:“最近夫人很是想念姑娘,这会子一定在宫里翘首盼着呢,所以姑娘今日就先在夫人行宫住下吧,兄长明日会亲自为姑娘安排寝宫。”
洛雪点头道:“有劳。”
璃月笑道:“姑娘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里。”
说着,璃月又回身对扶苏与寒桐道:“后宫多有不便,劳烦两位公子暂住渺寒宫吧。那里只住了兄长的几个贴身侍卫,并不嘈杂,饮食起居也都有人伺候着。不过公子们若是住不惯,只管同我说,我再帮二位更换寝宫。”
扶苏与寒桐说了声“有劳”,一行人跟着璃月公子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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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随璃月穿过林林总总的台池林苑,重轩镂槛,终于在一座琉璃彩瓦垂花门廊的宫殿前停了下来。璃月上去同门口的小厮耳语几句,转身对洛雪道:“这便是夫人的行宫了。”
洛雪抬头看去,偌大的门廊细靡壮丽,金漆为柱,香柏为梁,门庭之上的檐角尽数装饰着奇石珍玉,檐下一道镂空雕花的额枋,正中悬着一道红底镶金的门匾,上书:清照宫。
洛雪正凝望着匾额,忽然听得门庭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她思念了几个春秋的姐姐终于站在了她面前。
姐姐更美了。她就如同神女一般地站在那里,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头戴金丝垂珠牡丹花冠,身着流云百福刺绣红袍,端庄高雅,雍容华贵,美丽不可方物。洛雪站在玉阶下望着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怯懦了,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绢帕,紧张得不能上前叫她一声姐姐。
沐雨也静静地站在门内看着洛雪,这十年间她都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妹妹,她竟已是这般亭亭玉立的年纪了吗?沐雨与大姐姐、四妹妹一母同胞,却只有四妹与母亲样貌最为相像,都是那般清清冷冷的气质,眉目间独有一股超凡绝俗的风情,气若芝兰,恬淡如菊,如气之秋,如月之曙。她看着妹妹,心里忽然伤感起来,她想问妹妹这些年在花家过得怎么样,吃住可都好,最终却只是轻轻地问了句:“怎么这会子才来,累了吧?”话音刚落,一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洛雪嗫嚅着,还未开口,眼泪也掉了下来。
“夫人跟四姑娘姐妹重逢,本是件多么欢喜的事情,怎么这都哭了呢?”璃月笑着上前说道,“夫人有孕在身,万不可这般伤神。”
“正是。”沐雨一边拿手绢拭着脸上的泪,一边上前握住了洛雪的手,“手还是这般凉,体寒之症竟还未好么?”
洛雪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璃月见状,又说道:“洛雪姑娘舟车劳顿,想来是受了些颠簸,夫人还是先同姑娘去用膳吧,两位公子也请随我移步渺寒宫吧。”
沐雨道了声“有劳五公子”,牵着洛雪的手进了宫院,扶苏、寒桐与众人道别后也随璃月去了。
沐雨和洛雪在堂室坐定,聊起这几年的别离,自然又是一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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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两姐妹又坐在一起握着手说了会儿话。
和烟打量着厅堂里的奇珍异宝,自言自语道:“都说这南国之豪奢胜似王室,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君侯又是那般尊贵完美之人,对夫人又是这样好,如此一来,我们也能放心了。不过——”她顿了顿,转过身来对沐雨笑道:“这全天下,也就只有夫人这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才能配得上君侯。”
沐雨嫣然一笑,没有应答。
落英心想这姐妹二人兴许有些私密的话要讲,便冲和烟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去了旁边的侧室,独留下沐雨、洛雪二人在堂室里。
洛雪看着坐在对面的姐姐,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那边的沐雨却徐徐开口道:“我哪里配得上君上呢,君上不嫌弃我这卑贱的身子,我已是十分感激了。”
洛雪见她神情黯淡,知道她一直介怀自己当年被晟钰强占过,身上也被烙上了镜家的家徽。洛雪心里虽是心疼至极,但她又担心姐姐如今怀有身孕,不宜过于忧伤,若是自己面露悲色,姐姐恐怕也会跟着难过,于是她拉起姐姐的手,劝慰说:“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君侯都不曾说过一句,姐姐何苦折磨自己。”
沐雨叹气说:“正是这样我才更加觉得不安。当年我与二姐姐被晟钰掳走,在西国受尽凌|辱,我每日除了寻死,心中再无别的念想,若不是君侯救了我,给了我生的希望,我怕是早成了城外一具枯骨。这许多年来,他对我那般的好,可是我又该如何报答他的恩情呢?”
洛雪听见这话,又想起当年的往事和被晟钰强娶的二姐姐云空,眼泪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她缓了缓神,强忍下眼泪,又劝道:“你现在有孕在身,就别再总是思虑这些事情了。”
“是啊,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安出世,这也许是我能给他的唯一的回报了。”沐雨抬手轻抚自己的腹部,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幸福的神情。
洛雪见姐姐神色缓和,提起君侯和孩子时感激又温柔,想来这些年她与君侯必然是琴瑟和鸣,没有受到半点委屈。她这么想着,心里也释然了一些。
姐妹俩又聊了些细碎的琐事,不觉时辰已晚。沐雨唤来自己的侍婢,安排洛雪在西厢房住下。洛雪同姐姐问安后就退下了。
沐雨看着妹妹单薄的身影,心里不觉又有些酸楚。
当年水国灭国时,年幼的妹妹被母亲拼死救下,从虎口里捡回了一条命。她虽庆幸妹妹躲过腥风血雨活了下来,只是内心深处的悲痛仍会在夜深人静时袭来。尤其是,二姐姐云空如今仍旧困在晟钰手中,她心中的痛苦,怕是不会比自己少半分。沐雨时至今日也依然不明白,她们一家人明明敬畏苍生、勤政爱民,上苍为何如此残忍,非要他们国破家亡,受尽屈辱?
她一边想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在榻上辗转半宿,到了三更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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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洛雪睡得也并不踏实,总是觉得似梦似醒。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姐姐,她正值豆蔻年华,美的如同一枝灼灼盛开的牡丹花。
在梦里,她从花之国归来,姐姐远远地站在城门前等她,那个片刻都不得安宁的和烟跑上来拉住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说:“我听宫里的人说,四小姐在花家休养这些日子,三小姐隔几天便去山上的道观里为四小姐祈福。道士们说,道观后面的那颗梧桐树是神物,若有什么心愿,只需写在绢帕上,再将绢帕系在梧桐树的枝桠,心愿就定能实现。三小姐听了道士的话,每次去道观都会去后院系一条手绢,祈愿四小姐的病快些好,这会子那棵梧桐树上满满都是三小姐的手绢了。”
洛雪听见这话,心里快乐极了:原来姐姐心里竟是如此在意我么?那手绢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她在原野上遥望着姐姐,姐姐也一直站在城门前看着她,美丽又安静。她冲姐姐挥了挥手,高兴地跑了过去。
正当她要上去拥抱姐姐时,忽有一个飘渺的声音传了过来:“四姑娘,该起来用早膳了。”
洛雪迷蒙地张开眼,正好迎上落英流转波俏的眼睛。
“四姑娘,昨晚睡得可好?”落英一边拢起纱帘,一边问道。
“嗯。”洛雪应了一声,和衣走下床榻,缓步来到窗前。
此时南国春意已深,庭院里早已是桃红柳绿。洛雪略略出神,心里想:故乡的梧桐也该开花了吧?只是,它还长在那道观里吗?那些手绢还在吗?当时的韶光美好丰沛,为什么她就没有去那道观看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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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后,沐雨说要带洛雪去拜见璋月君侯。两人走在林苑中,洛雪忽又想十年前的旧事。
那天,她与二姐姐云空、三姐姐沐雨从花家探望大姐姐归来,她因思念父母,归心似箭,比两个姐姐早了半日回来,不想竟恰好赶上了王城兵变,西国大军入侵。宫里上下一片混乱,母亲仓促间将她包进红绸布丢进箱子里,舍身从仇人剑下救了她。两个姐姐却在半路被晟钰截了个正着,掳去西国当了宫中玩物。
后来的事在她的记忆里朦朦胧胧,她在那箱子里躲了足足三日,到最后饥寒交迫,命若悬丝。她以为自己兴许就这样孤单死去,璋月却在这时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春雨靡靡的下午,她在他的怀中醒来,但见他金盔银甲,剑眉星目,面容清凛俊朗,身形高大挺拔,神情威严沉静,气质矫矫不群,直叫她顿时心生敬畏。他抱着她跨上马背,眼神冰冷而坚定,一刻都不曾落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开口问他的名字,但却欲言又止,而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在花家。
七年之后,当她随花家的使者一同在月之国庄严的宫殿里参拜那位君侯时,她才知道,原来他便是她和水国王城数万人民的恩人,姐姐敬慕的夫君,南国的君主。
传闻这位璋月君侯自小天资过人,才华卓绝,堪称紫微星下凡,光芒甚至盖过了当时的世子——他的哥哥朗月。奈何璋月一身经世之才,却引起哥哥猜忌。老君侯甫一薨逝,朗月就流放了璋月,继位后更是昏庸无度,还数次派人刺杀自己的弟弟。幸而璋月有苍天庇佑,侥幸躲过了祸端,卧薪尝胆数年后,举兵攻入王城,杀了狠厉又无能的哥哥,在举国拥立之下,成了月国的君主。
这段南国往事对洛雪来说本来不过是坊间的演义。直到她再次见到璋月时,故事里那个英武不凡的形象才一下子变得立体起来。
她仰视着眼前这个威严沉静、仿若神明的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惶惶然在他身边俯下身来,低低地唤了声“君上”,语气几乎是虔诚的了。
“这一路辛苦了。”璋月微微低头,含笑说道,“洛雪。”
洛雪听见他平静温和的声音,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诧异:原来他也会有这种温柔的表情么?
她正出神,璋月又说:“你姐姐近来行动多有不便,我为你安排了别的寝宫,明日你就与侍女搬去霓裳宫吧。”
“这倒真像是特地为四丫头准备的一样了。”沐雨在一旁柔声道,见璋月神情疑惑,笑着解释说,“四丫头年少时曾久病不愈,有个巫人说,这皆是因为四丫头体质异于常人,又偏偏气虚体弱,只怕是招了不祥的灵,若想痊愈,需得离开王城,随他去别处静养。我父母自然不肯让他带走四丫头。这巫人又说,那便让她换个身份吧。父亲仍旧不信,母亲却说试试也无妨,因而为她取了别字‘霓裳’,没想到她这病竟然真的好了。”
“如此说来还真是巧了。”璋月笑了笑,又对洛雪道,“你且在霓裳宫里住着,若是住不惯或是想要什么,只管同我和你姐姐说,就当这里是自己家里。”
“多谢君上。”洛雪轻声说。
“不必拘礼,只管叫我姐夫。”璋月说,“或者同他们一样唤我兄长也好。”
洛雪这才留意到璋月身后的诸位公子小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眼神凌厉,英武威猛,颇有将者之风,洛雪记起此人似乎是四公子曦月,因上前行礼说道:“四公子好。”
曦月回道:“姑娘好。”
曦月身旁站的是昨日去城前接她的璃月,以及一位娇俏可人、巧笑嫣然的小姐,洛雪记得这是六小姐昭月。另有一小公子岚月,为璋月妾室所生,虽年纪尚小,却是面如冠玉,灵动机敏。唯有一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姑娘,洛雪未曾见过,这女孩虽然未施粉黛,未着华服,却独有一股清雅恬淡、超尘脱俗的气质。璃月见洛雪面带困惑,笑着引荐道:“这是先夫人妹妹家的表姑娘浅衣。”洛雪于是一一行礼问过,众人亦是答礼回过。
洛雪自此便住进了霓裳宫,这宫院虽比不得沐雨行宫繁华绮丽,却自有一番清雅别致的情趣。门窗楼阁精雕细琢,皆有雕镂隐起的青琐花纹,日出之时,绮疏南开,倾泻一地淡淡的和煦春光。宫院内遍植兰蕙芳芷,又有桃李数株,错落的枝桠在春日微寒里绽放一抹浅浅的绿,远观之渺渺似笼纱,袅袅似烟雾。洛雪在这里住了数日,只觉得悠然惬意,众人也是一团和气,于是也没再十分思念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