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遇景明》念居于风

1、刁难

　　天刚蒙蒙亮，窗棂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霜。
　　春和起身，檀木香的梳子掸着桂花油，将两边的额发束起来，堆了个头座，后脖领的头发分绺绑进去，桂花油裹着紧密的头发丝儿，严丝合缝的，最后戴上宫女的旗头。
　　来不及扑粉，眼下一层淡淡的青影，也没办法了，迟了点卯可是要挨板子的。
　　“春和，先别忙，就着这天光都能看见你的乌青眼，昨晚又没睡好？”玉瑶从门口进来。
　　“嗯，还是不习惯。”春和看她一身的寒气，关心道：“姐姐刚下值，快些歇着吧。”
　　“不急这一时半刻，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今儿贵妃刚赏的，外头进供的面脂，赶紧将你的乌青眼遮一遮，没得治你个仪容不整。”
　　春和拗不过，接过面脂，坐在铜镜前上妆。
　　“今日还是去西花园吗？还有几天？”玉瑶问。
　　春和手上不停，答道：“最后一日了，不知后面要被分配到哪里去？”
　　宫女进宫过了初选，要在精奇嬷嬷手底下学规矩，多是些粗活累活来磨练性格，西花园冷僻荒凉，是首选之处，过了这第一道关，才会被安排到各个局司里当值，运气好的得了宫里主子青眼，安排到近前伺候，便一飞冲天，足够光耀门楣了。
　　“宫里历来拜高踩低，欺负新人更是常事，你如今觉得西花园琐事磨人，到后面就会知道那已是极难得的清闲去处了。你才进宫，往后便知道了。”
　　玉瑶进宫一年，平日里在贵妃的嘉禧殿中当值，因行走于外殿，便也没挪地方，依然住在宫女所里。为人平和好相处，春和与她很是投契。
　　“嗯，我明白姐姐的意思。”
　　铜镜里倒映出春和的模样，天生的远山眉，樱桃嘴，眼波流转，清澈明朗。她乖巧地颔首，面上因扑了一层粉，更显得温婉可人，不似凡尘中人。
　　玉瑶看得呆愣住了，半晌才继续说：“不过依你的样貌，做娘娘也足够了，却要平白受那起子小人搓磨，确实不值。”
　　春和眼角流露出羞涩的笑意：“姐姐过誉了。”
　　“话说回来，春和，你这般人才，怎么会进宫做宫女？”
　　春和将面脂递还到玉瑶手中，并不答玉瑶的问话，只道：“多谢姐姐，我上值去了，回来给你带西花园的果子。”
　　玉瑶笑起来，也不计较她的躲闪，宫里谁还没点秘密呢。
　　“自己贪嘴可莫要拉上我，快去吧。”
　　冬日严寒，甬道里风吹得更急，刮得脸生疼。虽说一早就有小太监将积雪扫了，青砖缝里的积水还是浸湿了鞋袜，一路疾行，终于掐着点赶到了西花园。
　　西花园原是一处废弃的戏台，早些年宫里宴请取乐都在这里，后来新帝登基，新建了宫殿，西花园远离新殿，来得人少，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林嬷嬷瞟了一眼姗姗来迟的春和，“宫里当值，最忌讳让主子等，若是连最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趁早收拾了行李，回家去吧！”
　　春和只当说的不是自己，腰背挺直地走到排好的队列之中。
　　一溜的宫女服，偏就春和最扎眼，身材高挑，体态端正，尽管眉眼低垂，也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的美貌。
　　“春和，身为宫女，伺候好主子才是你的本分，整日里涂脂抹粉，你是想要勾搭皇上，还是太监呀？”
　　嬷嬷们年华逝去，容颜不再，最看不得年轻貌美的女子，说话刻薄得宛如市井妇人。
　　春和欠身行礼：“回嬷嬷，因夜里没睡好，眼下乌青严重，怕污了主子们的眼，才稍作修饰，日后再不会了。”
　　春和礼数周全，进退得宜，林嬷嬷一时抓不到什么把柄，气得咬牙，狠声道：“偏你牙尖嘴利，既如此，便去处理园中那块池塘吧，池塘里的莲藕正能堵住你的嘴。”
　　园子荒凉，池塘污泥深至小腿，残花败叶，烂藕臭虾遍布，本是十个人的工作量，如今却交给春和一人，就差把公报私仇写在脸上了。
　　春和知道辩解无用，因为怀璧其罪，这几天受得刁难已经够多了，明日就到了分配之日，若在此时与林嬷嬷撕破脸，前几日的辛苦也就白费了。
　　便躬身答道：“春和领命。”
　　此时辰光尚早，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春和走到池塘边上，枯黄的荷叶底下都是寒霜，看得见的地方凝成了露珠，看着就冷得渗人。
　　小太监小路子凑上来。
　　“春和姐姐，这会儿太冷了，等太阳出来再下去会好些。”
　　春和回道：“那哪行呢，嬷嬷交代的事情，可不敢有半刻拖延。”
　　“嗐，她也不算正经嬷嬷，等明儿出了这西花园，姐姐这般样貌，自往更高处去，她呢，一辈子都得交代在这园子里。”小路子长了一张笑脸，说什么都带着喜庆，是宫里惯有的腔调。
　　春和听明白了，原来这几日故意的亲近，是指望着她日后飞黄腾达，能记着他的好，拉他一把。
　　她也笑起来：“承您吉言了，但一码归一码，还是暂顾眼前吧。”
　　说着，弯腰去整理工具。
　　小路子殷勤地伸手帮忙，甚至脱了鞋袜，一马当先地跳下了池塘。
　　春和一惊，若是为了讨好自己，这代价似乎有些大。
　　小路子冷得直哆嗦，一边将陈年的秽物扔到岸上，一边叮嘱春和：“姐姐别下来了，当真是冷。”
　　岸上秽物越堆越高，春和咂摸出几分真心的味道。
　　此时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绕过金碧辉煌的檐角，将西花园照的不似往日清冷，春和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进到池塘。
　　双脚行走在泥泞里，竟生出淡淡的暖意。
　　小路子回头笑道：“姐姐别看不冻脚，上岸后没保养也是会生疮的。”
　　原来如此，春和没答话，专心清理秽物。
　　直近晌午，有宫女来送饭食。
　　春和上岸，双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微微发紫，似乎有些肿胀。
　　小路子捏着个面饼走过来，他已经收拾妥当，甚至穿起了鞋袜，好像没事人一般。
　　“你的脚没事吗？”春和关心道。
　　“没事，我这双脚啊，是从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这点伤不算啥。”小路子摆摆手，坐到春和身边，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狐毛巾子，“姐姐裹上脚吃饭吧，下午且有的忙，这么大的池塘，咱们能收拾完吗？”
　　春和笑：“嬷嬷只说清理池塘，可没说要清理干净池塘。”
　　然而天不遂人愿，春和刚拿起面饼准备吃，就听见耳畔传来林嬷嬷的声音。
　　“哟，当真是千金小姐的做派，活还没干完呢就想着吃饭了。”
　　不知道刚才的话林嬷嬷有没有听到，春和心里打鼓，若是被听了去，依林嬷嬷的性子只怕要怕什么来什么。
　　果然。
　　“春和姑娘，今天不清理干净池塘，就别想着吃饭了。”林嬷嬷尖锐的声音里暗含得意，深宫寂寞，打压漂亮宫女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与成就感成了宣泄寂寞的唯一途径。
　　春和站起来，规矩行礼：“是，嬷嬷。”
　　小路子气不过，呛声道：“西花园是宫女学规矩的地方，嬷嬷教的规矩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林嬷嬷原本想走，听到这话转过身来，气得眉眼倒竖。
　　春和赶紧请罪：“嬷嬷勿怪，小路子是净房里出来的，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计较，免得失了身份。”
　　林嬷嬷听到净房，拿帕子捂着嘴鼻，翁声道：“我自不会与阉人计较，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既是学规矩，自然就要学好来，明天本是分配之日，若是池塘没有清理完，你就延期分配吧。”
　　说完，扬着帕子走了。
　　直到身影看不见了，小路子将面饼摔到地上：“什么狗屁嬷嬷，惯会欺软怕硬！”
　　春和将面饼捡起来，安慰他：“生气归生气，不能浪费食物。”
　　小路子哭丧着脸：“对不起，害姐姐分配延期了。”
　　春和坐下来吃自己的午食，晃悠着双腿，语气云淡风轻。
　　“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