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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相见欢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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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事最无常,但不变的是每个人都只努力向上爬,仰望头顶上的人,踩着脚底下的人。
在山间这一隅,王眷是真手无缚鸡之力,更不必说山里的野猪和灰狼,而小哥儿可以一人打死一头豹子。
可在山外,富贵人烟中,她对小哥儿来说,比神仙还高不可攀。
但王眷可非只有着从上天那得来的美丽皮囊和高贵身份,脱离了这些便一无是处。
后偶再见他们,经常是在书局,王眷总是给他买书,他们有时在衙门边站好一会儿,给他讲这个官那个官,下级对上级该如何应付,上级对下级该如何辖制,那是他以前全然无知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天书一般。
今朝已立逾三百年,头顶上那些人早就把势力把持得牢牢的了,想分一杯汤水,只能遵从他们的规则向上走。而依王眷所言他们家只是商户出身,到她父亲兄长已经做得了正经的官,确实已可以说是熟谙钻营之道。
即便不做官,将这些算计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或许这会让真正高洁之士嗤之以鼻,但在王眷的家学中,权利和金钱是人最向往的东西。拥有权利和金钱,便可以免受很多苦难。
她确实既不高尚也不贞烈,自私得只看得见身边的人。
也只是希望心里在意的人少吃一点苦。
……
王眷是梦主,一切线索定是在她身上,可来了这么久,并没看出什么头绪来,一晃竟要过年了。
云意被金宝拉着来买鞭炮,却见到了小哥儿,手里仍是大包小包的吃食,还夹了那么大一袋烟花爆竹。
卖爆竹的打趣道:“小哥儿今年倒有兴致,往年送你玩都不要的。”
小哥儿听了一笑,道:“自己玩有什么趣儿,只热闹那一会儿,响完了还是我自己。”
卖爆竹的又道:“今年找到小兄弟凑一处玩了?可这也太多了些。”
“趁着今年不是我自己,多放一点,把往后几年的都放了,以后再自己过年了,想一想,就当还有人陪着我。”
他仰起头看了看天,轻轻咳了一声,“还不知道要想几年呢。”
说着便转身往那边的墙角去,见个穿着红袄的姑娘在等他。
王眷见他回来便欢喜的把袋子接过来,取出块糕饼来嗅了嗅,似是很香便忍不住咬了一口,又拿出另一块递到小哥儿的嘴边,小哥儿扭捏了一下刚要张口,她又把手藏到了身后去,却不小心脚滑摔了,小哥儿竟在一边笑话她。
就这转眼间,天由晴转阴下了细雪,街上人速速回了家,只他们俩并不是附近的人,车也没了,小哥儿把她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家去。
王眷在他背上撑着伞问他:“你往年除夕都做什么?”
小哥儿慢慢道:“去山里。我小时候最怕过年过节,本来大伙儿都在一处,那天他们的娘都会早早叫他们回家,我却没有家可以回。住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吃,闻着别人家的饭更饿,便跑到山里去,那的兽物与人不同,他们许多也都是落单儿的,我便想或许我与它们才是同样的。”
“一起玩耍时,有时听别人的娘吓唬孩子说,你再不听话便不要你了。可我连不听话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就都不要我了。”
王眷有些着急:“等我回家了多给你钱,以后让你娘子和孩子永远也不离开你。”
小哥儿顿下把她背得紧一些,又往前走:“又赊起账来了,你怎么不说下辈子。不过下辈子我不想再见你了。”
一阵风过来,雪越来越大,“不想给你钱了。放我下来,腿不疼了。”
小哥儿纳闷道:“怎么又招你了,不给钱就不给钱,可我方才看你腿肿了,这雪天你再摔下骨头都得断。”
谁知道正说着,小哥儿脚一滑,两个人都咕咚栽在了雪堆里。
王眷滚在雪里呼噜着身上的雪花:“我早晚得因为你断了腿!”
好在这雪是昨儿才堆的,还蓬着,摔进去倒没什么事,两个人跌跌撞撞回了家。
到了再晚些,仿佛城里都能闻到他们俩家里烤羊肉的香味儿,天上也能看到他们家燃起的烟火来。
烟火燃了很久,映在天上久久也不消散。
云意和吾陵一起坐在屋顶看着这烟火道:“原来这梦中许多,都随王眷心意而变换,她此刻应是喜欢这烟火,烟火便不散。那么是不是也有些东西她实在想回避,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见到,兴许我们要找的正藏在那段记忆中?”
“可是她连被打的那么惨的时候都不回避,回避的会是什么记忆呢?”
吾陵转过来看着她道:“是分别。”
昨夜还是除夕,再推开门外间竟已到了春分。
小哥儿坐在一棵大大的桃树上,王眷坐在树下,风一吹花瓣纷纷落下,他也顺势折了一枝花跳了下来,只叼了一朵,将树枝丢了,躺在了草地上。
王眷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早上还是你煮了面给我吃。”
他嗤道:“这话说的,哪天不是我煮的。”
王眷横他一眼,却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万一我能给呢,若现在给不了,我回了家让人给你送来。”
他想了好一会儿,把花吐了,风吹拂着发丝,格外温柔。
“你明年还记得我就好,就一年,行不行。”
王眷低头抿了抿唇,鼓着脸颊不再出声,好一会儿望着头顶的花枝轻轻道:“好,就一年。”
他却坐起来嗔道:“罢了,我不稀罕。你走了我就不认得你了,记不记得我才不在乎。”
王眷也坐起抬起头望着他,眼中闪动着融融的细碎的春光:“你照顾我只是因为我答应了给你钱,对吧。”
他也看着她,毫不犹豫,熟稔如说了无数次,缓缓说出口:“对,是因图你的钱,是因受你的胁迫。其实心里十分厌烦你,等你走了以后便立即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也不想再见你。”
风却愈发温柔,像在三月的江南,被人当着面说厌烦,王眷却没有生气,轻轻闭上眼道:
“我也是。”
嗒嗒马蹄声踏破了春色,幻景消失,远远便见小哥儿骑马从街上过来,到驿站,驿馆的人捻着手从架子上拿出一封信来。
“只一封?”小哥儿把信接过来,照例拆了外头的封套看里头真正的寄信人,顾不上旁人的寒暄立时骑马离开。
小哥儿走后,驿馆旁却来了推着小车卖山楂干的小贩,是个生脸,以前从不曾来。
云意赶忙拿着花叙画像过去,不想那小贩直竟指着道:“哎呦!这不是我们乡里的林先生嘛!”
“您可知道林先生的来历?这画像上是我家走散的亲戚。”云意问。
山楂干小贩一拍手:“还真对上了,这位林先生几年前在山里被人捡到的,一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却读书识字,还会些医术。我们书院里的夫人说,人家应是斯文人家的姑娘,不许人打歪主意,便留姑娘在书院专教孩童启蒙,闲时做做村医。这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们也在帮林先生打听家人,却一直没信儿,不想今日碰到了!”
云意赶忙道:“你们乡远不远,何时能去看看林先生?”
小贩道:“我这山楂干还没卖出去呢,卖完了才能回。”
云意抓起一把来问:“这卖多少钱一斤?”
小贩道:“自家种的,一年才晒出这些来,这一车一百多斤,给个一百文便是了。”
云意点头道:“好,那你都卖给我吧。”
小贩一听乐得便跟着云意来了吕娘子家,云意便去与吕娘子道:“大姐,这春一过夏天便到了,天热搭着卖些解暑的东西如何?”
吕娘子道:“妹子是想说卖点啥?”
云意拿出一把山楂干道:“我在驿馆旁看人来卖这山楂干,才一文不到一斤,拿着糖煮了水,再用冷水镇一镇,热天吃开胃又消暑,饺子也能多吃一碗。”
吕娘子道:“这成色还真不错,一文算便宜。”
云意却又笑了笑如实道:“但其实是因小贩认出了我的亲戚便在他家那乡里,我想尽快跟着他去瞧瞧。”
一听吕娘子却也笑了:“难得妹妹敞亮,但不为了帮你这山楂也着实不贵。去和他说都送进来,大姐收了。”
和小贩商量好明日一早启程,晚上云意吾陵嘀咕,今天小哥那伤情的样子准是因为他拿到的信里写了,有人要接王眷回家了。
说着那幻景又有感应,一瞬便成了他们山中的破庙里。
小哥儿在大门边对王眷道:“你睡吧,我去山里,明日张大娘去县城,她赶车送你去信上写的南城门。”
王眷坐在门口看着他道:“你不去送我?好歹相识一场。我爹脱了罪便要调回南边去了,我回去一两年也要嫁人,就一辈子再也不能从那院子里出来了。”
“没空,不去,祝你回去便觅得如意郎君,与他情投意合,白头偕老。”
他把大门从外头锁上,为了防贼,然后把钥匙丢进来,道:“张大娘你就把钥匙丢出去,我走了。”
他走了后王眷独自坐在门口的门槛上,托腮坐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小哥儿真的没有回来,她从身上取出个布包来,起身进来往卧室的另一边屋里去,这屋里竟然有半截神像。
毕竟这处原是座庙,有神像倒不稀奇。只是神仙上盖着块发灰的红布,看不清底下是什么神仙。
她把布包放在了神龛下一个小木匣子里。这时云意耳边却突然一阵响动,声音竟和上回在酆都见到巽泽的塑像一样。但因这只是梦里的幻象,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巽泽的塑像怎会在这破庙里?难道这破庙是邪\教来的,怎么还供个魔?”云意惊讶不已。
吾陵却皱眉道:“我感知那神像处似有灵力。”
可云意竟感觉不到,或许因眼前只是幻相,灵力微弱,总之得去那看看,万一真有灵力便可以从那催动法宝离开这里了。
但明日要和小贩去找花叙,反正那神像就在小哥儿家里,回来再去不迟。
一下事情都有了头绪,云意着实满意。
次日起了大早,云意便来找小贩,小贩也带她和吾陵上了车,倒是有段路和小哥儿家到县城里的相近,正想着,却见他靠着马站在路边,手指挟着树叶,断断续续吹一首很轻快的曲子。
云意同他打招呼,他也挥手冲他们笑了笑,介时山路上却见下来了辆车,那大娘笑道:“小哥儿怎又来了。”
云意在车里听他笑道:“之前的事不去了,我来送她,张大娘骑我的马走吧。”
张大娘便下了车,他跳上车来,拿出两个冬藏的奈果用帕子擦了擦递了进去。
车里伸出手将奈果接走。
问他:“方才吹的曲子是什么。”
小哥儿拾起鞭子赶车,道:“不知道。”
这段路倒平稳,老马走得也慢,他便又吹起那首曲子,明明欢快又流利,却听得人很不好受,心像被人紧紧攥住一样。
车里突然开口道:“你不用担心,孩子吃了药就没有了,他不会出生,便不会像你小时候一样。”
曲子骤然而停,她又道:“我反悔了,明年的春分也不记得你了。”
他又轻轻应道:“好。”
一时突然下起绵绵的雨来,浓浓的云遮天蔽日,好像天永远也不会再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