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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那一日,她便知道,她遇见了一眼终生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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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歌不知道为什么言默总能找见她。
她在酒楼吃酒听戏正自在时,远远的就看见言默向她走来。
言默一声不吭的坐在她对面,脸上的表情甚是不悦。
穆雪歌正在琢磨,怎么又得罪了这个小祖宗的时候,言默端起桌子上穆雪歌刚要的酒,猛猛的灌了一嘴,然后将酒壶重重的摔在桌子上,险些将酒壶摔碎。
穆雪歌漫不经心的看一眼那酒壶,又轻瞥他一眼。
思量着,莫不是,庄中事务繁琐,扰他烦心。
他终也知道,她的难处。
没想到言默没头没尾的问的却是,“那孩子真是你与他生的?”
穆雪歌被他问的一头雾水,什么孩子?又与谁生的?
忽转念一想,应该是穆子开始布棋了。
只是,师兄布的什么棋局至少提前同她套好呀,弄的她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
穆雪歌只好沉默着不说话,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言默又灌了半壶酒,见穆雪歌未作声,又问道:“静影小院的那个孩子,师父说是你与昶祭风所生,是不是真的?”
他这句问的小心,带着三分期待七分疑虑。
穆雪歌听到静影小院里的孩子,身子一颤。
那个她心中的一根刺,她想永远忘记的一道疤,穆子竟然拿她出来挡言默。
主意虽然馊了点,却甚是妙啊。
穆雪歌双手交于胸前,正定自若的回了个字:“是。”
言默闻言,激动的起身抓起穆雪歌的胳膊,又问道:“你骗我的,对不对?”
言默的眼睛里忽明忽暗着最后一丝期望。
“我骗你与我何益?我也没那般精力与你扯谎。”穆雪歌说。
言默抓着穆雪歌的手陡然失去了力气,眼睛彻底暗淡下去。
他踉跄的坐下,提起酒壶正要喝,发现已经空了,就呵呵呵的笑起来,笑声里沉寂了多少落寞。
“为什么?”言默看着她,眼睛里满是质问。
“你又凭什么管我的事?我与谁有孩子,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穆雪歌平静了语调,淡化了情绪,让言默看上去显得更加薄情寡义。
言默质问的眼神瞬间懦弱下去。
“你既已知道你的身份,现下也知晓了我的身份,纲常伦理我有请师父教过你吧?若论起来,那孩子也该唤你一声叔父。”
“叔父?太可笑了”言默用力的吐出这几个字,吐的甚是艰难,“那我是不是应该称你一声长嫂?”
“本应该的。”穆雪歌回答的果决,不给他留一丝余地。
言默听完,不可置信的看了穆雪歌一眼,又怅然若失的笑了,笑容里满溢着心酸苦楚。
“我放下所有爱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嫂嫂,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言默走后,戏台子上唱的热闹,穆雪歌一句也没听清楚。
她只觉师兄这个歪法子虽扰她心静,却挺好,快刀斩乱麻。
接下来的几日,穆雪歌再也没见到过言默,倒是穆子有事没事的便来与她说教一番,片刻安宁都不给她。
穆子说:“如今,见言默这副撕心裂肺的样子,对你着实是动了真感情呀。”
穆雪歌不语。
穆子又说道:“那孩子从小没了父母,在我身边娇养着长大的,我只怕这法子太过狠戾决绝,他会不堪其痛,要不就把真相告诉他吧?”
穆雪歌依旧不语。
穆子见动之以情没用,又说: “我看你也别等昶祭风,跟言默有什么不好的?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有个人疼你爱你,师兄也放心,小默也不错,毕竟是我带出来的孩子,性子是差了一点,但是长得不错。这噬穹山庄也算是交到了他们昶家人手上,如此我倒觉得甚好。”
穆雪歌的耐心终究被穆子耗尽,她呵斥他道:“你真是护犊子护的糊涂了,这也是能劝解的事情吗?此番我对他决绝些,将来他必得圆满,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穆子被她斥的几天没来烦扰她。
许多时候,穆雪歌都想问一下言默,他怎么恨着恨着就不恨了,不恨也罢,怎么又爱了。
细数这些年,她也没做过什么上感天地,下撼九泉的事。
她只觉他恨的清清楚楚,爱的却不明不白。
可是她也没时间去思虑这些事情了,因为他要回来了。
八月热,九月温,北方此时的天气微燥。
十里茶铺开在北方的入关口,平日里南北方侠客义士常聚于此,歇歇脚,论论天下,无不热闹的。
“店家,泡壶茶。”
离别太久,他甚至不知道这样要茶是否正确。
店家拎壶茶来,打量着他的装扮。
“公子是哪边门派的弟子?看装扮的像是南方的,口音却是北方的。”
店家热情好客,见到稀奇的事,总要搭话几句。
“在南方呆过几年,现下要回北方了。”白衣公子谨慎的回话。
“回北方好啊,南方富饶,却总不是家。如今那个穆庄主将北方门派震慑的循规蹈矩,打理的井井有条,我们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啊。”
白衣公子脸色微沉,摸摸手中的玄铁宝剑,依旧冰凉刺骨。
他冲店家浅浅一笑,没有接话。
曾经他也是个热络的人,总能与人攀谈几句。出走几年,再回故土,却陌生了人情常理。
店家忽附身低声劝诫他,“看到那几个人了吗?”
店家显然不敢明指,偷偷给他传了个眼色。
白衣公子顺着他目光方向看去。
隔着一桌坐的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此刻正嚣张跋扈的大声发表着言论,俨然这间茶铺唯他们独尊的气焰。
店家又小声的在他耳边交代,“你刚从南方来,不知道他们,最好离他们远些。他们逍遥派弟子向来横行,在我这喝茶也从来不掏银钱。”
“天下第一庄没有收拾逍遥派?就这样放任他们?”白衣公子问。
店家立刻摆手让他小声些,“放心吧,穆庄主刚收拾完比他们还恶的毒雾教,腾出手来就该收拾他们了。”
店家说完,小心的看一眼那两个逍遥派弟子,确认他们没听到,才惴惴的去给顾客泡茶去了。
白衣公子,倒一杯茶,尝一口久别重逢。
这些年,他喝的茶总不能与故土相比。
北方的茶多味浓粗广,仿佛置身大漠的风沙中,口感恰似久旱逢甘露,深厚的苦楚中夹杂着淡淡的咸香。
南方的茶却是清新淡雅,像是雨中树林间摇曳的绿叶香,喝一口更是口齿留香。
可是他却唯恋北方茶的苦涩。
他想清净的喝个茶,那两个逍遥派弟子讨厌的声音却总往他耳朵里钻。
“门主近些时日,总嘱咐我们要收敛些,莫非是噬穹山庄的那位要对付逍遥派了。”
一个弟子说着,压低了些声音,不似刚的猖狂强横。
“要我说,咱也没必要害怕那个女人,她毕竟是个女的,怎可比肩当年的昶老庄主,徒有一身武功罢了。”
长得细眼宽脸的弟子依旧狂妄道。
“虽然她是个女人,但是,这十年来,她将那噬穹山庄打理的也是不错,将我们这些北方门派收拾的也是服服帖帖,前些时日,噬穹山庄不是还伐了毒雾教,咱们门主也是怕了。”
他这话刚说完,细眼宽脸的弟子就不同意了,立刻驳道:“怕她一届女流做什么?她能有今天,靠的什么还不知道呢。那木子剑跟在她身边十年,没尝点甜头,他能那么死心塌地。手握木子剑,便坐稳了半壁江山。还有,派去伐诛毒雾教的那个少侠,听说也与穆庄主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呢。从小养在她身边,不自己先尝尝。”
说着龌蹉的话,他还无耻的笑着。
“那个女人这么脏吗?说来,你是不是也想尝尝那天下第一剑的味道?”
细眼宽脸弟子面带猥琐的嬉笑着,连连摆手,“我可消受不起……”
这时,白衣公子已经放下了茶杯。
他原本只是想听听,这十年,她都做了些什么。
却不成想,听到如此的污秽。
他将手中的玄铁宝剑握的用力,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剑出了鞘。
几乎只用了一招,便将两人毙命,白衣不沾滴血。
茶铺中的人瞬间四处逃窜。
那个刚还与他攀谈的店家也被吓得楞在原地,不知进退。
他收起剑,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回北方第一盏茶的安逸终究是被毁了。
他将已空的茶杯放回原处,再看一眼那两具尸身,颈上的伤口格外醒目。
他方回神,这剑十年未拔出,此番却被这点愤怒扰的失了理智。
那么,她很快便会找到他了。
穆雪歌在街上闲逛,忽而碰见街上骚乱一片,逍遥派弟子在街上横冲直撞,说要抓什么白衣剑客。
抓了个弟子一问,原来是两名逍遥派弟子在十里茶铺被一白衣剑客斩杀了,此时他们正在满大街搜寻凶手,为门中弟子报仇。
浩浩江湖,每日门派之间逞凶斗狠,死一两个门派弟子倒也不奇怪,可是“白衣”二字还是刺激了穆雪歌去十里茶铺去查看一番。
穆雪歌赶到十里茶铺的时候,那两名弟子的尸身还在。
穆雪歌上前仔细查看着,两名弟子的伤口均是平行两条血痕。
能致这种伤口的,这世间唯有一把兵器——魔影剑。
魔影剑,是穆雪歌拜师后师傅赠予她的,这江湖唯此一把单边双刃剑,所致伤口非常有辨识度。加之早年间穆雪歌带着它在江湖上闯了个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以至于后来世人提及穆雪歌便知魔影剑,提及魔影剑便知是她的佩剑。
自穆雪歌坐上噬穹山庄庄主之位后,便再也没了魔影剑的消息,世人皆传她是因为觉得杀戮太多,所以将魔影剑封存了,却不知,事实是魔影剑丢失了。
当年穆雪歌将魔影剑一剑刺入昶祭风胸膛,只带了腱鞘离开,那把剑自此便留在了他身边。
今日再现魔影剑伤口,必定是他回来了。
穆雪歌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十里茶铺的目击者此时只剩店家一人,他还在那场杀戮的惊恐中。
穆雪歌只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她先过去安抚店家,“我乃噬穹山庄庄主穆雪歌,阁下看到听到些什么可以与我说。”
店家可能感觉到了安全,一下恢复了些精气神。
“真的是穆庄主吗?真的是吗?”
店家激动几乎热泪盈眶,他也是没想到,晨间提起的那个穆庄主,现下就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了。
“是的。”穆雪歌肯定的回他。
待店家激动散祛,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替那个一面之缘的人求情。
“穆庄主,不要追究那个公子的过错,也实在是逍遥派弟子太过嚣张,说话太难听,那个公子才下杀手的。”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哎,我说不出口,都是些侮辱穆庄主您的话,不堪入耳,穆庄主还是不要听了,那个公子也是维护庄主您呀。”店家支支吾吾的,面露难色。
她便知那二人说的有多不堪入耳,她也不再追问。
此刻她全部关注点都在,那个白衣公子斩杀二人,是为了维护她。
若真的是那个人,他还会维护她吗?他现在应当很她入骨吧。
穆雪歌紧张的攥了攥拳头。
她此时已经焦急万分,却还是耐下心来,履行着天下第一庄的职责。
“我以噬穹山庄的声望向你保证,三日内,必整肃逍遥派。”
穆雪歌说完,便急迫的腾个轻功,跌跌撞撞的向四周找去。
她知道,他已经走了许久,她没有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只能用着最笨的方式找寻他。
她脑中是乱的也是空白的,心却一遍一遍的告诉她,是她等的那个人,是他回来了。
兜兜转转,寻了方圆数十里,终不见他任何踪迹。
半夜,穆雪歌只好落寞的回山庄,第二日,又出去找寻,就这样一连数日。
穆子终于看不下去,将她拦下来。
“你就那么确定是他?只是个平行的伤口,也可能是其他武器所致,不一定是魔影剑。他当年将魔影剑丢弃了也不无可能。”
“是魔影剑,是他。”穆雪歌回的不假思索,语气肯定的不容一丝置喙。
穆子正欲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枉然,她就像疯魔了一般,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就已经让她失控至此了。
但是转念想想,又有谁不会疯魔呢,苦苦等了十年,哪怕有些许那个人的消息,也会让人为之疯癫吧。
穆子只是无奈的叹着气,穆雪歌却一心着急着要走。
“需要派庄中弟子向周遭寻寻吗?”穆子问她。
“无须惊扰太多人。”说着,她腾个轻功就走了。
半夜,穆雪歌再次落寞的回到迟迹阁,已是身心俱疲。
打开迟迹阁门的一刹那,发现有个人正坐在厅中。
今晚月光明亮,借着月光,朦胧间看见那人身着一袭白袍。
那个人,见她进来,手执茶杯板滞不前。
是他吗?
穆雪歌彻底怔住了。
寻了这些天,他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回到了她身边?
穆雪歌小心的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她的手脚冰凉木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还没走到他身边,那人就开口了,“这些天你都去哪了?”
这质问的口气,这声音,是言默。
穆雪歌的心情瞬间暗淡下来,刚提起的气也瞬间消散,顿时身体疲倦不堪。
“我问你,这些天你早出晚归的去哪了?”
见她不答,言默又问了遍。
倒像是把自己摆在她什么人的位置上,质问着她。
穆雪歌扶着桌角,坐了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了几口,方缓上口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去找他了。”言默的语调里带着不屑。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累了,想歇息了。”穆雪歌指着门口对他冷冷的说。
身体的疲惫,已让她无心与他纠缠。
言默说:“我不出。”
这语气倒像是在与她撒娇。
“你不走,我走。”说着,穆雪歌起身就走。
言默忙起身,一把抓住穆雪歌的胳膊。
不待她反应,言默的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拉进了他的怀里,死死环住。
穆雪歌手忙脚乱的推搡着言默,言默固执又大力的搂着。
她的武功这时竟毫无用武之地,怎么都推不开他。
言默将嘴巴压低至她耳畔,带着命令的口吻说:“别动。”
不知是他的声音太不容置喙,还是送到她耳边的气息太温润,穆雪歌竟听话的不再动弹。
莞尔,言默又柔和了些许音调,说:“什么仇,什么怨,我都放下了,什么孩子,什么纲常伦理,我都不在乎,你……”缓了缓又说道:“你可不可以爱我?”
像个乞求糖的孩子,那么的卑微低到尘埃里。
穆雪歌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最后的尊严与骄傲,只求一份爱一份暖。
穆雪歌在他怀里僵着身子,没有回答他。
言默接着说着:“跟我走吧,许我两壶好酒,我便敢陪你浪迹江湖。”
言默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却在等一丝希望。
穆雪歌从他怀里钻出来,仰起头,看着他,说的却是:“告诉我,要我怎样做,他才肯回来?”
穆雪歌明显感觉言默的身体颤栗了一下,搂着她的手臂也缓缓松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言默眼神躲闪着。
看言默这般表现,穆雪歌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告诉我,要我怎样做,他才肯回来?”她又重复了一遍。
言默不自觉的后退一步,退到离穆雪歌一步开外的距离,逃避着她的追问。
穆雪歌又怎会轻易的放过他,她追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控着不让他再退。
现下的状况,倒与刚刚完全反过来了,言默刚刚有多想亲近她,现在就有多想逃离她。
“你见过他了,是不是?”穆雪歌恳切的看着他,等着答案。
她这副样子,将言默心底的怒火彻底掀翻。
他厌烦的甩开她的手,压制着心中的气急败坏,问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穆雪歌又小心试探的拉起他的手腕,她仔细的拂着那件白袍的衣袖,来来回回的细看着,像看一件珍藏品。
这次,言默没有将她的手甩开,他也想看看,她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你今日穿的这件白袍,是他的。你怀中有他的味道。”
穆雪歌的语气肯定至极。
言默低眸垂首,眼神忧郁。
原来,她肯在他怀里呆那么久,是在辨别那个人的味道。
十年了,所有人都将他忘了,所有人都以为她也不记得他了。
可是关于他的一切,她只要遇见了,就能认得出。那是她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等的人的味道。再过多少年,她都忘不掉。
言默审视着穆雪歌,她明明心急如焚,却耐着性子,压着意气,生怕他不给她想要的答案。
穆雪歌,你就这般想见他吗?
言默握紧了拳头,半晌,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他踟蹰不定的握在手里,说:“喝了它,他就回来了。”
穆雪歌甚至都不问那是什么药,夺过小瓷瓶,拔掉瓶盖,抬手就往嘴里倒。
言默眼疾手快,一掌便将那瓷瓶打掉地上。
小瓷瓶“咕噜噜”的在地上翻滚着,已是撒了半瓶。
穆雪歌忙俯身去捡还在地上翻滚着的瓷瓶。
言默将俯身捡药的她一把拽起,双手用力钳着她的肩胛,冲她嘶吼着:“就那么想见他吗?”
言默愤怒的全身颤抖。
穆雪歌收回看着那瓶药的目光,眼睛湿润的看向言默,一字一句的说着:“是的,想见他想的快疯了。”
“万一是毒药呢?”言默低吼着,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可是此时的穆雪歌只想要那瓶药。
言默又怎会知道,他与她之间隔着什么,他又怎会轻易的就让她这么舒服的死掉。
“默,求你了。”穆雪歌再次哀求道。
呵呵,她叫他“默”,第一次这样亲密的唤他,这般讨好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她去捡那瓶药。
为了那个人,她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他输了,他没有输给那个人,却输给了她。
言默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他看着她几乎是飞扑过去捡那瓶药,跪坐在地上就将还剩的半瓶药倒进嘴里。
言默知道穆雪歌一直在等那个人,他向庄中老人打探过,那个人素爱一袭白袍。
言默第一次穿一身白袍,那个女人就失神的险些命丧于他手。
言默也就知道只要他穿白色的衣袍,那个女人的眼神便会多停留在他身上。
他虽鄙夷这样的事,却贪恋着她的注目。
当那个人一袭白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言默鬼使神差的想试试,他穿着那人的衣袍站在穆雪歌面前,她能否识得。
她若识不得,他便可以戏耍着看她笑话,看她连曾经的熟悉都辨识不得。
那么,她对那个人的真心可有待考究了。
言默终究是输了,输给她十年都记得那个人的衣袍,那个人的味道。
输的一败涂地。
穆雪歌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见昶老庄主还坐在那把庄主椅上,他的气势是那样的气吞山河。
他问她:“你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剑?”语气又是那么的亲和。
许多年以后,穆雪歌坐上了那个位置,还清楚的记得昶老庄主的样子。
这些年,穆雪歌勉强撑着,努力的做个更好的人,总想活成他那般堂堂正正的模样。
穆雪歌的师父穆远忧,曾经是个名扬天下的女剑客,而她却在声望登峰造极时,突然嫁给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从此隐蔽江湖。
这件事无论过去多久,都是这江湖上的一件憾事。
穆远忧与那画师一生无子,先后收养了穆雪歌,穆子,穆言师兄妹三人。
穆子最为年长,早年间便学有所成去江湖游历,更是创立了赫赫有名的木子剑法。
穆言虽无建树,却性情温婉,一直如亲女儿般照拂师傅左右。
穆雪歌是穆远忧收养的最小的孩子,却是被选中继承她衣帛的。
从小穆雪歌便活在师父穆远忧惨无人道的训练里。穆远忧擅长用鞭,她的鞭子一挥便取人首级。可是那些年,她的鞭子大多数都抽在了穆雪歌的身上。
那是个穆雪歌回想起就全身战栗的过往。
穆雪歌十岁那年,就被逼迫杀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人。
杀完人的穆雪歌惊魂未定的在穆言怀里躲着,全身颤抖。穆远忧就拿着鞭子将她抽的皮开肉绽,边抽边骂着她不成器。
自那以后穆雪歌过的日子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小时候,穆雪歌最羡慕的人是师兄穆子,羡慕他能够早早的远离这里,投身江湖,无拘无束。
有时候穆子也会回来同她讲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穆雪歌尤爱听穆子嘴里的江南,那里绵延不绝的雨,还有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路,让她对南方魂牵梦绕了许多年。
穆雪歌还羡慕师姐穆言,她总是那般从容温婉,不用沾杀戮,不用搏生死,只在她的那一片天里安定的生活着。虽然偶尔会因为穆雪歌的事累得她一起受罚,但是她总是那般亲和宽厚,从不怪罪。那时候的穆雪歌受了伤总要在她怀里滚一滚才肯好起来。
他们一个活的自由,一个活的通透,穆雪歌永远也活不成他们的样子,从一开始她便被选中,要走一条血雨腥风的路。
再大些,穆雪歌便没有了羡慕,多年的蹂躏已将她的心彻底打磨平整,就像扑在岸边的浪再也翻腾不起来。
她知道这就是属于她的生活,认命了就不再妄想其他人的人生。她只用竭尽所能将师父布置的任务完成,免去一顿惩罚,这便足矣。
许多时候穆雪歌以为就此一生了,简单却又不简单的,平静却又不平静的。
她从未想过会遇见昶祭风,从未想过有人能改变那一尘不染的生活。
穆雪歌被这江湖敬称天下第一剑的那一年,才仅仅十六岁。
这也是那个画家走后,穆远忧唯一一件高兴过的事。
她当年未完成的夙愿在自己徒弟身上一点一点展现,她就是要天下人看看,就是要那个头也不回离开的画师看看,穆姓剑客永远可以威震这个江湖。
穆雪歌这名号带来的无尚荣耀,就是被招揽入天下第一庄噬穹山庄。
师徒三人一同入噬穹山庄的那一天,穆远忧心中甚是欣喜,却喜不露于色。穆言却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一路上都在四处张望着,生怕少看一眼便错过什么。
而穆雪歌却是异常的平静,不喜不悲。她只知道,自此,她又要背上更多的杀戮。
也是那一日,穆雪歌遇见了昶祭风。
穆雪歌与穆言去墨痕阁安置时,隔着迟迹阁的矮院墙,透过秋末残黄的枯叶,看见阁楼上正坐着一白衣少年,他手中拿着茶杯,惬意而平静。
那时正值日薄西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脸勾勒的棱角分明。微风拂过,白袍略起,像是她梦中的画面,梦中的公子。
穆雪歌望着昶祭风出神的时候,昶祭风也看见了她们。
适逢她与他目光相遇,也许是那晚的夕阳太温暖,也许是那晚的风太温润,她慌乱的收回注视着他的目光时,脸颊温热至耳根。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一日,她便知道,她遇见了一眼终生的那个人。
穆雪歌时常在想,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公子,喜欢一袭白袍却从不沾染尘埃。武功极高却不喜欢杀戮。即使与侍从谈笑说话间也尽是和煦。山庄人尊他,江湖人敬他。他活的就像她藏在心底的月光,温柔而敞亮。
而穆雪歌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手粘鲜血,脚踩白骨。她与他之间隔着山川与河流的距离。
仿佛走近他身边,要用尽她所有的妄想,而她不敢妄想。
可是,她的眼睛却总是情不自禁的观望着他。
看着,跟着,一不小心就尾随到了小花园。
噬穹山庄的小花园,只粗犷种着些树,平时鲜少有人来。
周遭一时寂静的唯有他的脚步声和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穆雪歌看着他的背影,衬在一件素白色的长袍里,明明素雅至极,却丰神俊朗,又透着高不可攀气场。
她只记得,那日,他抢走了整个午后阳光的明媚。
“跟着我,好玩吗?”
白衣公子,突然伫足,背对着她,说道。
穆雪歌立刻停下脚步,心中已是慌乱一片。
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大胆,竟不知不觉尾随至此。
周遭人迹渺渺,连个拿来打马虎眼的人都没有。
白衣公子转身,冲着无处躲藏的她温柔一笑。
“原来你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剑。”
他的微笑是那么的干净,印着午后的阳光,和煦明朗。
穆雪歌又看的痴迷了,眼睛直愣愣的,呆呆的点点头承认。
事后,她想,他一定以为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是个不灵光的楞头。
她说:“相见恨晚。”
他说:“久违了。”
两个人均不知对方说的什么意思,却相顾大笑起来。
“我也是没想到,天下第一剑,竟是个小丫头。”昶祭风说。
穆雪歌傻傻的扯着嘴角,嘴里却是倔强,“我十六了。”
昶祭风被她的倔强逗得又大笑起来,“十六岁,就不是小丫头了吗?”
“见过小丫头能当天下第一剑吗?”
穆雪歌从来不在乎名与利,可是那一刻,她能拿得出手,摆在他面前的,唯有这搏生死拼出来的名望。
“小丫头是不能,女侠便可以,我以后就称你女侠吧。改日我请女侠喝酒可好?”昶祭风邀请道。
“小丫头也能喝酒?”穆雪歌故意周旋着。
“女侠都这么记仇吗?”
“女侠不记仇,可是小丫头记。”
这个话题总也绕不过去了。
两个人兜兜转转,围绕着昶祭风无意间的一句话盘旋了许久,竟也不觉得无趣。
沉寂久了,穆雪歌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可以有这么多话,可以与一个人简单的聊这么久。
“那么,女侠为何总盯着我。”昶祭风问。
穆雪歌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的既心虚又紧张。
原来他知道,她总是情不自禁盯着他看。
可是,要怎么回答他?难道要实话实说的告诉他,她痴迷他那张神仙般的脸,从第一眼看见他,就陷进去了,再也无法自拔。
“我看的是少主的佩剑,习武之人,见到好的兵器,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为了让她的鬼扯听上去像一本正经,她特意尊称他一句少主。
穆雪歌觉得自己的回答机智极了,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临机应变的本领。
穆雪歌心中暗暗得意着,那得意就快在脸上现形了。
“可是,大多时候,我都没有带佩剑。”昶祭风说,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她,静待她的表现。
穆雪歌又一次傻了,即将涌上脸颊的笑容戛然而止,刚与昶祭风据理分辩的气焰也瞬间被扑灭。
她脑中已然空白一片,再也编不出只字片语去搪塞他。
昶祭风却满意的笑了。
“下一次,我定将佩剑带在身上。”
他这一说,穆雪歌的最后一丝坚持也被揉碎,她索性低下了头,来掩饰脸颊那一抹微红。
那日的风很轻柔,吹过她微热的脸颊,也没带走些许晕热。
昶祭风想伸手去抚抚她低垂着的脑袋。
她本是个大杀四方的女侠,江湖中人皆畏她三分。可是,现下,却被他调侃成这副窘迫憨涩模样。
这和他印象中的女侠大相径庭,他以为她嗜血成性,杀戮成瘾,此番相处下来,却是这般的憨态百出,让他忍俊不禁。
他也害怕自己唐突了,毕竟这是第一次,他与她以真实的身份相见。
“走吧。”
他的手轻抬落下,终究以一句“走吧”打消了心中的躁动。
回去的路上,昶祭风走在前面,穆雪歌安静的跟在后面,亦如来时。
来时,她不敢走在他身侧,现在,她就跟不敢了。
昶祭风却似逗她逗上了瘾,好几次故意压慢了步子,等着她不经意的追赶上他。
“毒蛇和兔子你烤着吃哪个?”
待她终于走在他身侧,昶祭风侧头问她。
穆雪歌一脸茫然,不知道他没头没尾问的是什么,但还是老实回答道:“烤蛇。”
“为什么是蛇?”
“因为我不敢吃兔子肉。”
昶祭风冁然而笑。
她还是那个她……
然而穆雪歌还没等到他的一顿酒,就被派了入庄后的第一个任务——灭毒雾教。
毒雾教的教主紫云异在创教前曾是噬穹山庄的堂主,一直辅佐昶老庄主将噬穹山庄打造成号令天下的天下第一山庄,待噬穹山庄根基稳固,紫云异便离开山庄,在外自立门户,并创造毒雾教。
紫云异初创教时甚为艰辛,他性格又孤傲,既已离开噬穹山庄,他决心定要建功立业。
在其为创教困苦之时,意外得到本歪门邪功,紫云异没有鄙之弃之,反而视之为珍宝。
比起其他门派修炼个武功要十几年,毒雾教的武功修炼快,且杀伤力极大。
毒雾教擅长用毒,修炼其武功的弟子周身会布一层毒气,那毒气一来可以保护修炼者,二来可以杀死敌人,修炼越久那层毒气越盛。
毒雾教这门武功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刚正者自然不屑修炼此邪术,心术不正者则趋之若鹜。
一时间毒雾教门庭若市,弟子揽收无数。
后更是占山为王,将已坐落数百年的鹿山据为教中所有,更名为毒雾山。
紫云异自视强大,誓要与天下第一山庄噬穹山庄所比肩。
可是他也为了讨好教中弟子,失了风骨。
成教以后,紫云异对教中弟子全然不约束,导致毒雾教弟子依仗邪术在江湖中作恶多端,有些地区更是被毒雾教子弟扰的民不聊生。
北方各门派深受毒雾教侵害,折损无数。只好联名请求噬穹山庄这天下第一山庄出来清理邪门,还江湖安宁。
这件事到达噬穹山庄已经半月有余,昶老庄主却迟迟未做决议。
他多少念着当年紫云异辅佐的恩情。
还有就是,平日里甚少参与庄中事物的昶祭风,竟为了保毒雾教,与昶老庄主争论了数日,争论无果又百般请求。
面对昔日挚友,和浩浩江湖的安宁。
昶老庄主这个决议做的甚是艰难。
“不知天下第一剑穆女侠可以什么见地?”
坐在归宁殿上的昶庄主,突然发问。
殿中的嘈杂声顿时哑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穆雪歌,等着她的回答。
穆雪歌抱着魔影剑站在归宁殿最末,她甚少参加庄中例会,这次还是被师父要求过来的。
穆雪歌也是没想到,她一届武夫,竟会被点名回答这个连智者们都头疼的问题。
“噬穹山庄当履行天下第一山庄的职责。”穆雪歌回的神定自若。
“这些,本庄主比谁都清楚。”
后面的话昶老庄主未说,她却已明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
“庄主首先是这山庄的庄主,其次是这北方门派的制衡者,最后才是紫教主的挚友。”
她一番话,明明很简单,简单的平平无奇,这殿中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出此番道理。
坐在归宁殿上的昶尚羽却是幡然醒悟,这些时日,是他界限不清了。
那时的穆雪歌,没有牵绊,没有顾虑,可以畅所欲言世间最简单的正与邪。而后经年,她坐上了那个位置才明白,昶老庄主的为难与无奈。
灭教屠山的任务,这山庄里也唯有穆雪歌可以领了。她初来乍到,要抓紧机会,建功立业。加之她武功奇高,省个一兵一卒也是好的。
难怪昶老庄主叫她去殿中议会。也许从一开始,昶老庄主便已有决策,殿前提问,只是想看看她的态度。
接到任务的那一刻,穆雪歌突然有了顾虑,也有了牵绊。
她只知道,昶祭风那般维护的定是他在意的,而她却要站在他的对立面,行得还是杀戮之事,他心里定会厌恶她吧。
起行去毒雾山前,她再也没见过昶祭风,听说他还在为毒雾教的事奔走。
临行的那日晨间,穆雪歌在山庄外见到了多日未现身的昶祭风。
他半倚在门口石柱上,像是在等她,依旧俊朗的脸上涂添了几分愁容。
“少主。”穆雪歌小心的问候着。
“穆女侠要去杀人了吗。”昶祭风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是的。”穆雪歌回的也是干脆。
回完他,穆雪歌拿着魔影剑便上路了,甚至连头也没再回过。
昶祭风刚的颐指气使突然就变得落寞无助。
他原本找她,是想替紫雾求个活路,可是见到她,却只顾着发泄心中愤懑。
前些时日,他以为她与他人不同,可是现下看来,她的手上也干净不到哪去。
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个不通过杀戮便能解决问题的法子吗?